兩個人靜默了一陣,靜王拿過牙箸,說道:“既然喝過了酒,該吃飯了。”
洛憑淵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想到得在這府里住上一年,總是朝靜王橫眉冷對也沒意思,就盡量把臉色放緩和了些。
一頓飯在無聲中堪堪用到中途,靜王說道:“五皇弟的口味不知是否亦如從前,今天的菜比起寒山派那里如何,比起鳳儀宮昔年又如何?我還記得,這道芙蓉蒸蛋是你從前最愛吃的。”
洛憑淵只覺一股血氣沖到腦中,剛才心不在焉,他此刻才發覺,桌上的菜品都是小時候在皇后的鳳儀宮里常吃的,當下冷笑道:“洛湮華,原來你請我來,是在這兒等著,你有什么資格對我提起鳳儀宮?又有何臉面讓人做這些菜給我吃?鳳儀宮早毀了,人都死光了,你日日縮在府中茍延殘喘,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受人擁戴的皇長子洛深華么?”
靜王朝他因怒氣而現出幾分冷峻的年輕臉龐凝視了一刻,才緩緩說道:“五皇弟以為,我為何沒有資格臉面向你提起昔年?在你洛憑淵心中,我又欠了什么債?既然日后還有許多時候需得相處,有些話總是要說清楚的。一直留在心里,你忍不了,時時發作出來,我也受不住。”
洛憑淵怒氣正熾,說道:“你有什么受不住的,九年時光,不是安之若素,忍得很好么。洛君平將你的府邸都砸了,你還不是一聲都沒出,若無其事,轉過頭接著過安寧日子。”
言畢,忽然想起靜王當日并非全然不動聲色,也像剛才那般,咳得厲害,兩次都是因為自己,心里又有些發悶,這么心心念念地怨恨欺負一個病弱之人也沒意思,況且,對方如今已功力盡失。洛憑淵和師兄弟們外出歷練時,也曾見過幾個武功被廢的人,多少都還留些根底,洛湮華卻像是十分徹底,根基絲毫不存,秦肅前些年也不在,他拿什么和上門欺侮的人相抗?
靜王默然不語,像在等他說到正題。洛憑淵深吸了口氣,感到心火平息了一些,終于說道:“你的母后殺害了我的母妃,就在我眼前。母妃當時明明沒有反抗,就跪在她跟前,江璧瑤還是用長劍刺死了她。”
那年洛憑淵十歲,直到如今,如嬪被殺的一幕仍然時常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如影隨形,宛如發生在昨天;但當他說出口時,語氣卻說不出的平淡。
洛湮華聽皇弟提到母親的名諱,神情依然沉靜,淡淡道:“母債子償,命現在還不能給你,過幾年,我會讓你報仇。還有其他么?”
寧王沉聲道:“你為了求得活命,將向你求救的青鸞出賣給魏無澤了,是也不是?我得知這件事時,才知看錯了你!”
靜王沉默著,洛憑淵看到,在黃昏溫暖的余暉中,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虛幻。良久,才聽他說道:“無論你信與不信,我沒有出賣青鸞,她只留了一封信,求我照顧你,就自己去找魏無澤了。”
洛憑淵的聲音如同結了冰一般:“我聽到的不是這樣。我只知道青鸞最怕魏無澤,害怕落到他手里,怕得不得了,她怎么會自投羅網?即使事情真如你所說,以你的能力口才,只消嘆幾口氣,曉以利害,想讓青鸞自動去送死有什么難的。你不是一向如此么,多少人都為了保全你,心甘情愿地死了,你又為他們做過什么?八年來,你找過青鸞嗎,想過要救她嗎?恐怕當年沒有,現在也沒有吧!”
暮色里,洛湮華慢慢點了點頭:“青鸞的事,我沒能護住她,確有愧疚,你要責怪怨恨,我亦無話可說。這兩宗私怨,你忘不了,我也掛在心中,他日自會償還,你想怎么討要都可以。”他頓了頓,“憑淵,此刻我也有兩個問題要問你。第一,你選擇回到洛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第二,你心中也認為瑯環曾通敵叛國么?”
洛憑淵沒想到他全無辯解,反而怔了一下。方才既已談過私怨,現下倒不好不答,他思索了片刻,淡淡說道:“我學有所成,想要施展,自然是回來以皇子身份行事,最為事半功倍。”
靜王點頭道:“大多數人都作如是想,還有呢?我今晚設酒相談,許你異日找我報仇,就是不想今后彼此說話時,還要兜圈子。”
“我和你不同,即使入了寒山派,也不會一直躲在江湖中。”洛憑淵停了片刻,才道,“這些年,邊境不定,四夷動亂,我在翠屏山也聽聞不少,只因外虜入侵,國計民生不堪其擾,武林門派亦受波及。于公,我是禹周皇子,不能容忍這種情形繼續;于私,我母親如嬪之死,亦起因于北遼進犯。如今雖有四皇兄鎮守邊關,但要將北遼與夷金擊潰誅滅,不能單靠他一人,我想朝廷武林之中,總有我能做的事。”
他說到此處,想起靜王的第二個問題,又道:“至于瑯環之事,當年有許多人對我說這說那,但我只信自己親眼所見:皇后通敵,殺人滅口。至于瑯環究竟是否涉入其中,涉入多少,還是全不知情,我不能確定。既然父皇查了很久都未斷言,我也不想妄議。你心里該是最清楚的,又何必來問我。”他看了靜王一眼,“瑯環建立百數十年,曾為國立下不盡功業,近些年來,卻未再聽說有何動向。我只覺得惋惜,從前被贊為支撐江山半壁的瑯環,據說已退到江南離散,看來是指望不上了。皇兄,你最近倒不似往常,先是進宮,繼又還朝,你又想做什么呢?”
洛湮華靜靜地聽了,覺得洛憑淵語意之中,倒是對云王頗為推許,沉吟著說道:“原來如此,想來父皇也是看出了你的志向,故而才會下了先前的旨意。”他頓一下,又道:“我可以告訴你,瑯環尚在,已將自江南回到中原,我與你所要做的,并無二致。”
寧王雖然隱約猜到一些端倪,聞言也不免吃驚:“此話當真?瑯環音訊渺然已久,就算仍在,還能有多少力量?”
靜王微微一笑:“比之當年自然不如,除了遇難子弟,還有許多人回到了原本宗門,然而畢竟青山仍在,昔人未老,猶有可為。只是父皇雖想借重,卻不讓再用瑯環之名,故此無論在朝廷還是江湖之中,都最好暗中行事。許多時候,還要借助五皇弟出面。”
寧王至此才明白天宜帝為何要這般安排,既然連名號都不讓提起,就說明心結仍在,嫌疑未清,派自己來,確有監察之意。他冷聲說道:“你倒說得坦白,瑯環當日是否叛國,尚未有定論,父皇還真敢用你!”想到日后還需輔助靜王,心中就有些不快,“你我雖同住一府,最好各行其是,互不相擾。”言下之意,不想出面,少來煩我。
靜王不覺嘆了口氣,洛憑淵自歸來后都很是穩重,對待自己的態度卻如同擰麻花,先是怪他無為,等明確說了有事情要做,又說不想配合,著實難伺候。他說道:“好,憑淵,現在我知道你有抱負,但外虜之擾,數百年未絕,要誅北遼夷金,絕非旦夕之工。你可曾想過,若是如今讓你著手去做,你能做什么,又要怎樣幫助四皇弟?”
洛憑淵被問得一時答不上話,無論對于天宜帝,還是朝堂,他都遠遠不夠了解,貿然開口言說,只會令曾經深諳內中情由的靜王看出更多毛病,他略略遲疑,唯有謹慎答道:“尚需時日,順勢而為。”
靜王淡淡說道:“所謂順勢而為,既須等待時機,又需有所經營。你可了解該如何經營?又想等待多久?你可知對于舉兵抗擊北遼,朝中一直以來都爭執不下。太子三年前就提出,與其連年征戰,不如歲歲奉上銀款絹匹,與北遼議和,以求得平安,朝中站在他一邊的并不在少數。而今父皇心意不定,太子經營多年,憑淵,你又有何倚仗?”
他見洛憑淵答不上來,旋即又說道:“我們且來算算看,你有哪些優勢。你是五皇子,父皇親封的寧王;你出身寒山派,有一身內外兼修的功夫,還有寒山真人親授的學識和武林見識;你剛剛十九歲,才華出眾,只要不觸到忌諱,即使不慎犯了一二過錯,旁人也會原諒,這些,都是于你有利之處。然而寒山派不涉朝政,朝廷有需,師門不會幫忙出手;而你常年在外,朝中宮中俱是無人,父皇就算支持你,總不能件件事都去問他。憑淵,你的第一步,根本談不上做什么,而是要在朝廷立足,讓自身的見解主張有人肯信服,你想用多少時日來走這條路?而今最好的選擇,就是與我合作,自可取長補短,如此才是父皇要你住進靜王府的真意。就為了討厭我,連大事也不顧了,寒山真人就是這么教導你的么?”
年輕的寧王被噎得一滯,自知今晚言行頗為出格任性,師尊若是見到,非得罰自己去面壁一月不可。想到這里,他給自己重倒了一杯酒,又給靜王倒了杯茶,淡然說道:“以我一人之力,的確有限,既然你說了目標相同,我就暫且不提私怨,再信你一次。”話到此處,聲音轉為冰冷,“但是皇兄,你需記得,我為的乃是驅除外虜,禹周安定,若是被我發現,你與屬下瑯環中人有何不軌之行,負了這江山百姓,我對你不會手軟,更不會留情!”
靜王頷首,伸手拿過茶杯喝了幾口,他看著寧王飲盡杯中酒,才說道:“我查找魏無澤的去向,他入了昆侖府,且地位甚高,只是此人居無定所,前幾年還在昆侖山一帶,近兩年卻像是潛入了江南,他行事極是隱秘詭異,要找出蹤跡還需一些時日。聽說你前陣子關押了一個名叫紀庭輝的人,或許就是昆侖府中魏無澤的屬下。”
他見洛憑淵驀然抬起頭,又說道:“飯菜都快涼了,等用過飯,再細說此事。你應有不少武林見聞,我也很想了解。”
說這話時,洛憑淵又看到他臉上有了淡淡的倦意,他沒有再吭聲,低頭吃了幾口菜,才不期然地想到,靜王不知是從哪里得來了紀庭輝的消息,或許他過去九年中并非如自己看到的那么無動于衷,至少在查找魏無澤。
飯后,兩人又談了近一個時辰,洛憑淵才心情復雜地離開瀾滄居,回含笑齋去,出門時正好與辦事歸來的秦肅迎面碰上。
“阿肅。”他說道。秦肅微微躬了一下身:“寧王殿下。”
兩人誰也沒打算交談。擦身而過時,寧王見到秦肅手中抱了一只小動物,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似是一只長著斑紋的白色貓咪。
他低頭看了眼腳邊的珍時,暗想如今靜王莫不是極喜愛寵物,過去可沒見他身邊養過什么。
秦肅走近主院,就聽見里面傳來低咳,他轉過身,對正在埋頭收拾院落的清明和谷雨說了聲:“熬藥。”才進了房門。
洛湮華送走了寧王,就坐到床上半靠著,說了這么久話,他有點疲憊。
“阿肅,”他招呼道,立刻注意到了秦肅懷里的貓,“你已經帶回來了,給我看看。”
秦肅端詳了一下他的氣色,臉上仍然沒什么表情,只是把貓抱過去,簡單地說道:“洗過澡了。”又走到窗邊,將幾扇半開的窗欞都合上了。
靜王抱著貓看了看,笑道:“不錯,挺像的,難為謝楓才到洛城,就能找到這么一只,你等會讓小霜給阿云傳個信,讓他不要掛心。”
秦肅點點頭,說道:“是云王,洛臨翩,不是阿云。”
靜王聽他用這么多字表達同一個意思,轉過頭,朝他沉肅的臉上望了一眼:“阿肅,我就這點愛好,隨便叫叫,你怎么又不高興了?”
秦肅心想,世上會沒事管云王叫阿云的,大概也就靜王了,小霜、阿肅、小楓、阿云,他聽了總有種仰天長嘆的沖動,估計沒有這么叫楊越,只是因為還沒找到更順口的叫法。但是靜王這些弟弟們,實在遠沒有身邊的屬下了解他,更不見得懂得領情,他說道:“都不懂事。”
靜王笑了笑:“今天是急了些,憑淵可是只小老虎,本來想給他梳梳毛,結果把他扯疼了,又抓又咬了幾口。”話音未落,又低低地咳了幾聲,說道,“我等下就吃藥。”
清明和谷雨已經在側房里開始熬藥,雖然關了門窗,還是能聞到濃郁的藥氣。
洛湮華見秦肅沒有再說話,就把手中的貓遞過去,示意他可以抱走,又笑道:“小老虎畢竟不是貓,總要兇得多。洛文簫倒是很懂事,從小懂事,你覺得能和他相處么?憑淵為人是很正派的,他想做出些事情來,還責備我這些年怠懈了。”
秦肅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該讓他知道。”
靜王搖了搖頭:“沒用的,他現在什么也聽不進去,只會覺得我心機深沉,想迷惑蒙騙于他。也不知他怎么會認為一個人能同時既怠懈,又心機深沉。”說著,自己都有些好笑,正色道,“我想,假以時日,他會慢慢看明白,你不用擔心。”
秦肅嘆了口氣,他知道得多,因此反而難以勸解,盯著靜王喝了一碗烏漆抹黑的藥汁之后,就到前院去找秦霜。
他出去后,洛湮華獨自靠在床上,想到了寧王的指責,說他沒有想著那些因己而死,或者仍在受煎熬的人。會如此認為也無可厚非,畢竟連君子報仇的期限也只是十年而已。這個弟弟,因為曾經那么親厚,如今成了最能刺痛自己的人。他將頭靠在枕上,眼前仿佛不再是雪青色的床帳,而是殷紅的血色,昔日所流的鮮血從未干透,依然淋漓地盤踞在心頭,仿佛在問:這一切,何日能夠償還,你要如何抉擇?他閉上眼睛,心想不知秦肅什么時候會回轉,呆在屋梁上陪他。
這一夜,洛憑淵睡得很不安穩。回到含笑齋后,他總有種被靜王套出了心事的感覺,既說出了深藏的怨恨,又吐露了內心的志向,而這兩件事,本來都是他不想對他人提及的。
洛湮華對他言道,武林中事,你已了解不少,無需我再多說,你需要知道的是而今朝中的情形。洛憑淵發覺,靜王對于宮中和朝廷,所知遠比自己以為的要清晰透徹。他并沒有說很多,但皆是內情,肯說的人往往并不知曉,而知悉者則不會輕易告知他人,太子的勢力分布,軍中將領的派系,宗室與士族相互間的紐帶,聞之令人聯想起爬滿藤蔓的密林。
靜王說道:“本來,不必由我相告,待你處理過一些事物,自然會慢慢體會到,但你一上來就統領靖羽衛,需要懾服下屬,建立威信,能少走些彎路,少些失誤,總是好的。”
一晚上下來,洛憑淵有種自己張牙舞爪,但都被隨手化解的郁悶,后來他也不會傻得開口問:皇兄,這許多內情你從何得知。就像天宜帝交代的那樣,靜王說什么,他就聽著,有時提幾個問題。但如此一來,就仿佛回到昔年,自己還是個孩子,每次遇到困惑都跑去向皇兄請教,令他很不舒服。
他躺在床上安歇時,就像自責一般,又想起了如嬪。
自記事起,他就住在鳳儀宮里,親近的人除了皇后、皇兄,就是貼身宮女青鸞,再有就是如嬪。
如嬪并不住在鳳儀宮,因為位分較低,也非一宮主位,她的居所在韓貴妃的蘊秀宮。然而她每天必到鳳儀宮,向皇后請安后就待著不走,服侍皇后江璧瑤,有她在,宮女們連端茶倒水都插不上手。
在洛憑淵的記憶里,如嬪長得很柔弱,有雙水濛濛的眼睛,安靜溫婉,但她在陪伴皇后之余,總是不住地用眼睛看他,仿佛看不夠一般。在洛憑淵明白如嬪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之前很久,就感到這位娘娘喜歡自己,比皇后對他還要喜歡,因此也每天總是等著如嬪來,愿意親近她。
后來漸漸知道,如嬪早先是皇后身邊的侍女,隨嫁進宮后才偶然成了父皇的嬪妃。最初只是個美人,有了自己以后才晉封為嬪,但按宮中的規矩,她的出身位分不足以親自教養皇子,皇后才會將他養在鳳儀宮中。
這些認知令童年的五皇子有些困惑傷心。皇后待他很好,很關心,但是他能察覺到,她對大皇兄的關愛與給予自己的,有著細微的差別,只差最貼心的那么一點毫厘,感覺上有時就會相去千里。就像大皇兄習武回來走進宮里,皇后臉上那一瞬間溫柔的神情,洛憑淵知道自己沒有得到過。
填補這種空虛的是如嬪對他的關注。瑯環皇后有時會讓如嬪將五皇子帶回蘊秀宮,單獨待些時候。如嬪每次都拉著他說話,問生活里的細節,有時會突然把他抱在懷里,喃喃地說:“憑淵,憑淵,都是我太沒用。母妃伺候別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怎么能讓你再去服侍她的孩子。你也姓洛,同是皇子,憑什么要服侍洛深華,為他鞍前馬后,憑什么你得寄人籬下,住在別人宮里。母妃一定會把你奪回來!”
類似的話,如嬪說過很多次,每次都將他抱得很緊,幾乎在顫抖,臉上有種迷茫又狂熱的神情,令小小的洛憑淵有些害怕。但如嬪的懷抱是溫暖的,皇后美麗端莊,卻從沒有這般待他,因此洛憑淵總是為有人如此在意自己而滿足。有時他會小聲地分辯:“皇兄沒讓我服侍,對我很好,是我過去給他遞手巾的。”但他的話會令如嬪抓得更緊,并且不住地說:“那是他和皇后在訓練你,當個服侍他的下人,你不懂,只有母妃才真心為你好,為你著想。”后來漸漸地,五皇子也就不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