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世紀
- (德)君特·格拉斯
- 11133字
- 2022-11-18 15:47:56
譯者序:讓歷史發出響聲
作為譯者,能夠翻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作品,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和自豪的事情,而有幸與作家本人相識,并且保持多年聯系,更是一種令人珍惜和難以忘懷的經歷。
最初讀到格拉斯的作品,那還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上海外國語學院讀書的時候,當代德語文學選讀課本里有《鐵皮鼓》的章節,也從文學史和作家詞典里了解到格拉斯的生平和創作情況。1979年9月,格拉斯偕夫人訪華,曾經在北京大學和上海外國語學院介紹了德國戰后文學并且朗讀了他的作品《比目魚》部分章節。當時筆者正在上海外國語學院讀書,有幸第一次見到這位留著胡子的德國大作家,可惜的是,當時筆者根本就聽不明白這部原本就極難讀懂的作品,可以說是作為一個“湊熱鬧”的聽眾去為一個前來訪問的外國作家捧場。格拉斯回國以后寫了長篇散文《大腦產兒或者德國人正在死絕》。二十年后,筆者有機會親耳聽格拉斯和他的夫人回憶了這次訪華中的一些趣事。
1987年,筆者在北京的《世界文學》雜志當德語文學編輯,當時編輯部決定當年重點介紹六位世界一流的作家,每一期雜志出一個作家專輯,他們是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蘇聯作家安·沃茲涅先斯基,意大利作家意·卡爾維諾,保加利亞作家安·古利亞什基,美國作家弗·納博科夫和聯邦德國的君特·格拉斯。格拉斯作為戰后最著名的兩位德國作家之一(另一位是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因里?!げ疇枺敃r在中國雖然已經名氣很大,尤其是由德國著名導演福爾克·施隆多爾夫根據小說改編并獲奧斯卡最佳外語故事片獎的影片《鐵皮鼓》在我國部分單位內部放映,引起知識界的較大反響,但作為作家,格拉斯的作品除了一兩個短篇小說和從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比目魚》中選譯刊登了幾千字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作品被譯成中文。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最重要的恐怕有以下兩點:首先,格拉斯的作品素以艱深難懂著稱,大量使用方言和俚語,歷史背景比較復雜,因此理解和翻譯的難度很大;其次,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鐵皮鼓》和《貓與鼠》,內容較多涉及性。在很長時間里,在德國和西方的一些國家,格拉斯曾經因為書中過多的性描寫而被烙上“色情作家”的印記,1959年德國不來梅市政府恰恰就是因此而阻撓《鐵皮鼓》獲得已經由一個獨立的評委會決定授予的不來梅文學獎,當時一些人還公開焚燒了格拉斯的作品?!敦埮c鼠》出版之后被指責有“淫亂”和“色情”的描寫,最后作家和批評者只好對簿公堂,法院作出裁決禁止批評者繼續發表有損格拉斯名譽的言論,1965年當格拉斯獲得德國最高文學獎——畢希納獎時,也曾有人打出“將一萬馬克獎給藝術還是色情”的橫幅,在頒獎的德國語言與文學科學院外面表示抗議。因此,格拉斯只有在我國改革開放進行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后才可能被翻譯成中文出版,也就不難理解了。
《世界文學》根據刊物的篇幅選定了格拉斯的大約十二萬字的中篇小說《貓與鼠》,并在1987年初向外界發布了六個作家專輯的主要內容。編輯部先后約請了幾位知名的德語翻譯家,但卻都因各種原因未能落實,一拖就到了年中,再確定不了譯者,恐怕就連本年度最后一期都趕不上發稿了?!妒澜缥膶W》當時的主編高莽和副主編李文俊等領導經過慎重考慮,大膽地選擇我和友人石沿之這兩個初出茅廬的翻譯新手合作完成此任。我們倆臨“危”受命,誠惶誠恐,經過三個多月的通力合作,終于按期完成了這項對我們來說很不容易的任務?!案窭箤]嫛苯K于在1987年第六期《世界文學》與讀者見面,這是第一次用中文以較大篇幅對格拉斯作了較為全面的介紹。除了《貓與鼠》這篇小說之外,同時還發表了格拉斯論文學、格拉斯訪問記、格拉斯小傳、格拉斯的繪畫藝術以及中國學者的評論文章。當時,筆者正巧接待了聯邦德國赴北京參加畢希納學術討論會的代表團,其中德國《當代戲劇》主編利什比特先生(Henning Rischbieter)與格拉斯很熟悉,聽說筆者正在翻譯《貓與鼠》之后,表示要把這個消息轉告給格拉斯。筆者借機請他向格拉斯轉交了一封信,懇請他能夠同意《世界文學》免費刊登《貓與鼠》,并且請他給中國讀者寫幾句話。不久,筆者收到格拉斯的回信,他寫道:
“尊敬的蔡鴻君先生,非常感謝您的5月26日的來信。我想把下面的話寫給我的中篇小說《貓與鼠》的中國讀者:在完成了我的第一部敘事性長篇小說《鐵皮鼓》之后,我有興趣寫一本較為短小的書,即一部中篇小說。我之所以有意識地選擇一種受到非常嚴格限制的體裁,是為了在接下去的一本書即長篇小說《狗年月》中重新遵循一個詳細的史詩般的計劃。我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長大的,根據自己的認識,我在《貓與鼠》里敘述了學校與軍隊之間的對立、意識形態對學生的毒化、荒謬的英雄崇拜。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描繪出在集體的壓力下一個孤獨者的命運。我在撰寫這部中篇小說時絕對不可能料到,這個我自以為過于德國式的題材會在國外引起如此之多的興趣。早已改變了這種看法的我非常高興,中國讀者現在也有機會熟悉我的這個帶來死亡的貓與鼠的游戲。致以親切的問候。您的君特·格拉斯(簽名)。1987年6月18日于柏林弗里德瑙?!?/p>
這封信以“格拉斯致本刊讀者”為題摘要發表在1987年第六期《世界文學》的最前面。值得一提的是“格拉斯專輯”的裝幀設計,多才多藝的翻譯家、作家、畫家高莽先生將格拉斯的照片、格拉斯的一些繪畫作品以及格拉斯的親筆簽名巧妙地拼剪疊印,組合成一張獨特的黑白封面,封底選用了格拉斯本人設計的《貓與鼠》德文版的封面,封二和封三則是格拉斯的四幅與文學有關的繪畫作品。
1990年,筆者來德國求學,在1995年4月25日,筆者在法蘭克福又見到了格拉斯,那是他首次公開朗讀新作《遼闊的原野》。當時,格拉斯由德國素有“文學教皇”之稱的著名評論家賴希-拉尼茨基引導走入會場,賴希-拉尼茨基作為主持人介紹了格拉斯的新作,并在格拉斯朗讀《遼闊的原野》部分章節之后與聽眾一起報以熱烈的掌聲。兩人后來又坐在同一張桌子前面為讀者簽名。朗讀結束后,筆者遞上一本一九八七年第六期《世界文學》,請他在上面簽名。格拉斯立刻從封面認出這本當年曾經收到過的樣書,并且回憶了他接到《貓與鼠》中文樣書時的愉快心情。高莽先生裝幀設計的“格拉斯專輯”封面,將作家的照片、繪畫作品以及親筆簽名巧妙地拼剪疊印組合,當時高莽先生曾對格拉斯如何看待他的裝幀設計有些擔心,因為格拉斯本人也是一位很有造詣的畫家、雕塑家、書籍裝幀家。當筆者詢問格拉斯如何評價裝幀設計尤其是封面時,他毫不猶豫地說“很滿意”,并請筆者轉達對高莽先生的致意。順便提一句,《遼闊的原野》剛剛出版,賴希-拉尼茨基就在《明鏡》周刊發表了致格拉斯的公開信,認為《遼闊的原野》是“不成功的”,是“失敗之作”,當期《明鏡》封面是賴希-拉尼茨基氣憤地將《遼闊的原野》撕成兩半的照片。由此在德國文壇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論爭,一時間報刊上對《遼闊的原野》的評論文章鋪天蓋地,電臺和電視臺也制作了對當事人的采訪報道節目。這一事件導致格拉斯公開宣布與賴希-拉尼茨基斷絕了持續數十年的交往。
筆者以后雖然又曾幾次見到過格拉斯, 但都是時間短暫、環境嘈雜。1999年3月底,筆者應出版格拉斯全部德文作品的施泰德爾(STEIDL)出版社之邀,到哥廷根參加格拉斯的新作《我的世紀》的翻譯研討會。為保證譯者能準確將原著譯成外文,格拉斯與他的出版社達成協議并且自《比目魚》(1977)出版以來為每一本新著舉辦這種活動。在整整三個工作日里,格拉斯先生、格拉斯夫人烏特、《我的世紀》一書責任編輯弗里林豪斯、格拉斯的學術顧問和《格拉斯選集》(十六卷)的出版人諾伊豪斯、格拉斯全部著作出版事務負責人海爾梅斯、《我的世紀》一書歷史顧問米舍爾,向來自丹麥、挪威、荷蘭、芬蘭、瑞典、西班牙、美國、伊朗、韓國、希臘、中國等十一個國家的十二位格拉斯作品的譯者解答了翻譯《我的世紀》可能會遇到的各種不同類型的疑問。在舉辦翻譯研討會時,《我的世紀》尚未出版,當時已有十幾個國家的出版社簽訂了出版外文版的合同,好幾家甚至計劃和德文原版同步出版,絕大多數譯者也是由各國的出版社資助赴會的。譯者們大約在二月初得到了一份打印的長條清樣,許多譯者都是據此翻譯初稿,然后再按照最后一稿的校樣進行校對。翻譯研討會的第一天,參加者得到一份作者在此期間又作過許多修改的長條清樣。在研討會上,作家甚至還對個別地方字斟句酌,然后又作了一些改動,他的慎重和認真的態度感動了每一個與會者。看見譯者們在個別詞句上犯愁的樣子,他幽默地感慨道:“幸好我自己不當譯者”,同時也坦誠地說:“我在寫作時從來不考慮譯者,因為那樣將會使作品失去色彩。這種作者和譯者的聚會就像是一種補償?!睂τ谝恍┓浅>哂械聡胤教厣脑~句,作家鼓勵大家“比較自由地翻譯,選擇各國的可以產生聯想的詞匯”,但是他在一些自己特有的語詞的用法上則顯得非常固執,甚至要求譯者們做出選擇:是愿意相信他還是相信《杜登詞典》,在短暫的猶豫之后,大家都更愿意信賴這位作家,而不是那位語言學家,因為我們知道,偉大的作家和傳世的文學名著將會在很大程度上促進語言的發展,事實上,格拉斯早期作品中的一些獨特用法已經被收入新版的德語詞典或者成為人們約定俗成的用法。他結合書中涉及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向我們介紹了許多他本人與這些人和事的鮮為人知的往事。他還多次朗讀了部分章節,七十多歲的老人朗讀起來聲音洪亮,抑揚頓挫,贏得了與會者的陣陣掌聲,那些用方言朗讀的,給譯者們增加了許多感性認識。早年學過石刻的格拉斯自稱曾經當過“石匠”,用專業術語向大家講解了書中提到的玄武巖和斑巖的區別,這個采了幾十年蘑菇的“蘑菇專家”對蘑菇品種了如指掌,講起各種各樣蘑菇真是眉飛色舞,令人大開眼界。每天,七十二歲高齡的作家從早上九點一直到下午五點,除了午餐和短暫的休息之外,一直和我們這十多個比他年輕許多的譯者在一起。作為一個名氣很大的作家,格拉斯絲毫也沒有名人的派頭,對譯者們表現出的尊重和理解,讓大家尤其是幾位初次認識作家的譯者頗為感慨。晚上,他和夫人同我們一起晚餐,總是到午夜才散。席間,作家幽默、睿智的談吐不僅深深地感染了我們這些譯者,而且吸引了鄰桌的客人,就連跑堂的幾位小姐也忍不住駐足旁聽,最后為我們每人免費送上一杯酒水以示感謝。參加過歷次翻譯研討會的丹麥文譯者佩爾·奧爾加德代表所有譯者向作家和出版社表示感謝,現任哥本哈根大學德語語言文學系主任的奧爾加德先生本人也是作家,兼任國際筆會丹麥分會主席和嘉士伯基金會主席,他已經把格拉斯的幾乎全部作品譯成了丹麥文,并且曾經受到作者本人公開的感謝和贊揚(見《格拉斯選集·小品和講演》第三卷,第449 頁)。他的講話是一篇按照《我的世紀》的風格寫成的優美的散文,短短千把字,交代了這次翻譯研討會的由來以及進行過程中發生的給每個參加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巧妙地引用了書里的一些典故,含蓄地批評了德國文壇曾經出現過的將《遼闊的原野》一書“撕成兩半”的往事,同時還很詼諧地把自己一家和格拉斯夫婦多年的交往拿來調侃了一番,引起在場者的陣陣掌聲,也可能因為他是從一本像“中國的袖珍筆記本”似的薄薄的書講起的,所以格拉斯當時就建議筆者將這篇“優美的散文”(格拉斯的原話)譯成中文發表。
這次聚會自然也受到德國媒體的關注。1999年3月30日的《哥廷根日報》在頭版版面提示欄目中以襯底粗體字《格拉斯——中文》提示讀者閱讀文藝版對這次活動的專題報道:“關于義和團起義,來自中國的蔡鴻君可以提供重要的細節,但是當君特·格拉斯在他最新的長篇小說《我的世紀》里寫到Mousse au chocolat(法式巧克力甜點)、Pflümli(李子酒)、Kalbsgeschnetzeltes(切成小塊的小牛肉)時,這位中國人則需要得到歐洲同行們的幫助…… 每一位譯者都必須克服不同的難題,歐洲的背景給來自韓國的金亨起帶來了最大的困難 …… 而正在將該書譯成加泰隆語的皮拉爾·艾斯特里希則認為最困難的是各種不同的方言?!钡聡娨暼_以及全德性的報刊《時代》周報、《焦點》周刊、《明星》周刊等都作了報道,因為格拉斯正巧坐在筆者和韓國譯者金亨起先生之間,因此我們兩個譯者也非常榮幸地多次登上了德國報刊。由高莽先生根據照片以傳統中國畫技法精心繪制的格拉斯肖像畫掛在會議室的墻上,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吸引了不少譯者留影。有位記者抓拍了一張作家站在這幅畫像前回答提問的照片,后來被登在德國最大的時事周刊《明鏡》上。高莽先生已經為近百位中外著名作家繪制了肖像畫,絕大部分還有作家本人的題詞。受高莽先生之托,筆者請格拉斯先生在畫上題詞,他略微遲疑后表示需要考慮一下。在翻譯研討會的第三天,格拉斯將《我的世紀》的第一句話“我,替換了我的人”,題寫在自己的肖像畫上。告別的那一天,來自世界各地的譯者同操一種語言同格拉斯夫婦話別祝福。短暫的相聚給我們每個人留下難以忘懷的記憶。
筆者作為格拉斯作品的中文版代理人,早在1996年6月,就將《鐵皮鼓》《貓與鼠》《狗年月》的中文簡體字版權安排在漓江出版社。當時漓江出版社的社長是聶震寧先生,是他親筆簽下了這份版權合同,并且在格拉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在中國大陸出版,在當年曾經獲得媒體和讀者的高度贊揚。
1998年下半年,筆者從施泰德爾出版社得知格拉斯即將出版新作的計劃,1999年2月5日收到出版社寄來的長條校樣,有幸成為讀到這部新作的第一個中國讀者。在3月下旬的德國萊比錫國際圖書博覽會期間,格拉斯首次朗讀了《我的世紀》的部分章節?!段业氖兰o》正式銷售的日期定于1999年7月21日,同時推出兩種版本:即32開的文字版和16開的插圖版,插圖版中的一百幅配合故事內容的彩色水彩畫全部由作者本人繪制,格拉斯年輕時曾立志以繪畫為終生職業,上過藝術學院,他的版畫、水彩畫、雕塑作品均屬專業水準,舉辦過多次個人畫展。文字版首版印了十萬冊,立刻成為德國文學類十大暢銷書之一,在瑞典科學院宣布將一九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格拉斯之前就銷售了近二十萬冊,這一消息發布之后,該書的銷量飆升,曾經有好幾周排名第一,以后徘徊在第三位或第四位,到年底為止銷售量已經超過四十萬冊。《我的世紀》瑞典文本是在1999年10月出版的,在僅有八百多萬人口的瑞典售出了一萬六千冊,這本書在意大利、西班牙、荷蘭、英國、丹麥均曾排名文學類暢銷書榜第一位或第二位?!段业氖兰o》的插圖版也很受歡迎,并且因出版社印刷能力的限制一度脫銷。
《我的世紀》這本書,從體裁上來說,很難將其準確歸類,作者本人稱之為“故事集”, 從1900年到1999年每年一章,以“我”的口吻,或者通過當時的對話、書信、廣播等形式,回顧或者記錄了一百年來在德國發生過的或者與德國有關的重大歷史事件以及似乎不太重要的事情,涉及政治、軍事、科技、文化、體育各個領域,試圖從不同角度向讀者展現一幅二十世紀德國的全景圖。
作者在翻譯研討會上對譯者們說:“《我的世紀》這本書是否對讀者要求過高?普通的德國人會有許多地方讀不懂。這本書促使老年人回憶,也讓年輕人從歷史中有所得。我自己認為,這本書的前半部分是歷史,后半部分是后果。這本書里有我自己的經歷,也有對德國政治、歷史、文化、技術、體育的直接或間接的思考。”的確,書中涉及德國的許多歷史人物和真實事件,其背景之復雜大大超出普通讀者的知識范圍,尤其是因為作者有意在文中隱去了很多當事人的名字,德文原著里又沒有任何注釋,因此就連很多德國讀者也很難完全讀懂,對于外國讀者,尤其是非歐洲國家的讀者,困難之大,可想而知。但是,由于每章篇幅很短,文體各異,個別年份整章從頭到尾幾乎就是一句話,如果按習慣做法在正文中加注釋,勢必破壞敘述的連貫性,所以作者多次重申反對外文版在正文中加注釋。因此,歐美的一些外文版本干脆放棄注釋,亞洲的一些譯者在征得作者的同意之后,借助各種資料,根據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和各國的實際情況,選擇了在正文之后增加注釋的做法,這樣,讀者可以先讀完正文,然后再通過參考注釋增加對作品的理解。
在對歷史事件的選取和安排上,可以說,作者是煞費苦心的。他根據歷史顧問米舍爾提供的資料,選擇了他認為合適的歷史事件并且加以仔細研究,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講,“沒有一頁沒有研究過出處”,許多細節均以事實為據,不少人物還是作者本人熟悉的,即使在書中沒有引用歷史人物的原話,也都是根據他們的作品剪輯組合的。每章涉及的歷史事件雖然發生在該章標明的年份,但是作者并沒有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來敘述編排,而是根據歷史事件之間的相互關系,或提前或推后,或在一年里敘述前后相隔長達數十年的相似的事件,通過在敘述中提到的其他事件和有關人物,向讀者作出提示,時間跨度雖然很大,但是在內容上卻前后呼應,相互映襯,讓歷史自己“證明自己是反芻動物”,或者將一個歷史時期分成幾段,比如,通過瑞士某研究所的女工作人員在六十年代中期安排反戰作家雷馬克和美化戰爭的作家容格爾之間的一次見面,讓這兩個對戰爭持截然不同觀點的作家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追述了從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又讓一個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戰地記者回憶1962年2月的一次戰友聚會,轉述了這些前戰地記者在1939年到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各自當年所在的戰場上目睹的重要事件,六十年代后半期,大學生們從要求進行高校制度改革發展成為要求進行政治和社會變革,進而成為一次對聯邦德國戰后的文化思潮、政治制度、社會發展影響很大的政治運動,史稱“大學生運動”,“六八年”成為這一運動的代名詞,作者安排一個如今已經成為日耳曼語言文學教授的“激進的六八分子”,在時隔三十年后的一堂“風平浪靜的討論課”上,由講課內容產生聯想,反思了自己在1966年到1968年期間的迷惘和轉折,這三組由好幾章敘述一個歷史時期的編排在書中顯得十分獨特。
格拉斯的作品,從語言上來說,即使是對于那些以德語作為母語的人也是很難讀懂的,不僅遣詞造句獨具一格,而且往往是一個句子套著一個句子,在《我的世紀》里有些篇章甚至全章就是一個從頭到尾的連環套句,為了區別不同人物的身份和突出不同的時期,作者刻意選擇了許多有時代特征的詞匯和符合人物特點的語言,有些篇章則全部使用方言,個別單詞即使是在詞匯最全的德語詞典里也查不到,幸好有作者本人的權威解釋,否則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讀過格拉斯德文原著的人,可能都會注意到,他的許多作品的第一句話往往看似簡單但卻很難翻譯,有幾部作品甚至可以把這一句話當成是全書中提綱挈領的句子,據格拉斯的學術顧問諾伊豪斯教授介紹,格拉斯幾乎總是在整個作品完成之后才決定這部作品的第一句話。《我的世紀》的第一句話的德文是“Ich,ausgetauscht gegen mich, bin Jahr für Jahr dabeigewesen”。在哥廷根的翻譯研討會上,譯者們首先就問到這句話,在聽了作者的詳細解釋之后,大家相互介紹了擬用各自的母語翻譯表達的方式。筆者經過反復推敲,在多種表達方式中間選擇了現在的譯法,老實說,筆者對這樣翻譯并不滿意,但在交稿之前又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譯法。筆者敬請讀者提供更好的譯法,以便將來再版時修訂,在此預先表示感謝。
在埋頭翻譯期間,筆者很高興地在1999年9月30日14點左右從曾經多年經管格拉斯作品外國版權的德國友人哈特博士(Petra Hardt)打來的電話獲悉,瑞典科學院在一個小時之前宣布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頒獎的理由是,格拉斯“在語言和道德受到破壞的幾十年”之后,為德國文學帶來了新的開始,他在“清醒的黑暗的虛構故事中展示了歷史遺忘的一面”,他的《鐵皮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文學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瑞典科學院還稱他的新作《我的世紀》是“按時間順序伴隨二十世紀的注釋,并且對使人愚昧的狂熱顯示了一種獨特的洞察力”。瑞典科學院每年通常都是在十月十日左右宣布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這一年卻提前到了九月底。對此,瑞典科學院常務秘書霍拉斯·恩格達爾(Horace Engdahl)先生說:“我們這一次很容易就作出了決定?!比鸬涞脑u論家們強調,經過調整的評委會恰恰十分贊賞格拉斯“在德國戰后歷史不同時期不屈不撓的、時而也不受歡迎的政治熱情”。得知這一消息,筆者當然非常興奮非常高興,但是絲毫也不感到意外,格拉斯這位戰后德語文學最重要的代表,二十多年來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名單上的熱門人選,作為格拉斯部分中文譯本的譯者,筆者早就期待著這一天,并且確信肯定會有這一天。筆者立刻給施泰德爾出版社發去了賀信,同時給海峽兩岸出版或即將出版格拉斯中文譯本的漓江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春風文藝出版社以及臺灣的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發電或發函,當晚又給格拉斯本人寫了一封信表示衷心的祝賀,并且吐露了我們幾位來自不同國家的譯者在哥廷根背著格拉斯私下押的一個寶:《我的世紀》的作者獲得本世紀最后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這位在四十年前以《鐵皮鼓》一舉成名現在又以《我的世紀》引起轟動的德國作家,終于如愿以償。他在得知獲獎之后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感到高興和自豪。我不禁問自己,海因里希(即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因里?!げ疇枺趺凑f。我覺得他一定會表示同意。我一直在努力繼承他的傳統?!庇腥さ氖?,當年伯爾在得知獲獎時曾經驚訝地問道:“為什么得獎的不是君特·格拉斯?”格拉斯還幽默地說:“這個獎對于我是一種很大的補償。作為二十世紀最后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是文學的尾燈,我愿意做這盞尾燈,同時感到很榮幸?!备窭箾Q定將大約折合一百萬美元的獎金注入他的三個基金會,用于獎掖青年德語作家和幫助貧困的兒童。
在格拉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筆者又在1999年10月16日格拉斯七十二歲的生日活動上見到了他。德國金屬工業工會、胡滕貝格圖書協會以及施泰德爾出版社早在幾個月之前就決定聯合為格拉斯舉辦一個生日晚會,同時也為格拉斯《我的世紀》繪畫展揭幕。其間,格拉斯獲得了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因此這一生日晚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一項頗為德國文學界關注的活動。筆者十分榮幸地受到了主辦單位的邀請。這天晚上八點,在法蘭克福的德國金屬工業工會大樓入口處大廳回廊的四壁上,掛著格拉斯為《我的世紀》繪制的一百幅水彩畫,大約三百多名客人參加了這一活動。在主辦單位負責人講話之后,格拉斯朗讀了《我的世紀》中1959年這一章節,四十年前的十月,格拉斯的處女作《鐵皮鼓》在法蘭克福書展上大獲成功,他與妻子欣喜若狂,翩翩起舞。作家對獲得多年期盼的諾貝爾文學獎的欣喜之情盡在不言之中。年逾花甲的老作家表示,他將繼續寫作,八十歲才退休。按照格拉斯的意愿,這個生日晚會力求簡單,成為一個“公共食堂式的慶典”,主辦者向客人們提供了幾種三明治和幾種普通的酒水飲料,小樂隊奏樂助興。著名鑼鼓演奏家索默爾根據《鐵皮鼓》一書創作演出了充滿激情和歡樂的鑼鼓,格拉斯登臺朗讀了幾段詩文,索默爾分別用鑼鼓和口技伴奏,將慶?;顒油葡蛄俗罡叱薄T谟浾卟稍L、友人祝賀的人群中,筆者終于找到機會親口向格拉斯表示生日和獲獎的雙重祝賀,并且表達了許多中國的文化機構邀請格拉斯在適當時候訪問中國的意愿。格拉斯表示感謝并且很愿意在時隔二十多年后再度訪華。生日晚會上,筆者和格拉斯夫人、格拉斯作品丹麥文譯者奧爾加德教授夫婦以及德國幾家出版格拉斯作品的出版社負責人坐在一起,大家都向格拉斯夫人敬酒表示祝賀,同時也紛紛互相碰杯分享喜悅。
1999年12月10日下午四點半,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音樂廳舉行諾貝爾獎發獎儀式,筆者從電視屏幕上目睹了整個儀式的實況轉播。在莫扎特優美的樂曲聲中,七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和為他們致頒獎詞的學者分成兩排在兩位美麗少女的引導下登上舞臺,并在左右兩側前排就座。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五世、王后西爾維亞和莉蓮公主坐在右側,正中是講臺。諾貝爾基金會主席本恩特·薩繆爾森(Bengt Samuelsson) 先生首先致辭,他對充滿發明和發現的二十世紀作了簡短的回顧,這個世紀產生了居里夫人、愛因斯坦等科學巨人,也出現了盤尼西林、晶體管收音機、基因技術、互聯網等新的成果,這些科學家和發明創造都和諾貝爾獎聯系在了一起。然后,依次頒發物理學獎、化學獎、醫學獎、文學獎、經濟學獎。在頒發每一項獎之前,樂隊都要演奏一段樂曲。頒發諾貝爾文學獎在整個頒獎儀式中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在瑞典科學院常務秘書霍拉斯·恩格達爾先生宣讀頒獎詞之前和瑞典國王頒獎之后,瑞典著名女高音瑪萊娜·埃爾曼女士演唱了《費加羅的婚禮》的詠嘆調。恩格達爾先生在為格拉斯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說:“《鐵皮鼓》的發表標志著二十世紀德語長篇小說的再生……君特·格拉斯的貢獻不僅僅是創造了一個像《鐵皮鼓》這樣的會說話的狂歡節,而且還包括他不是沉浸在重復這種成就的生活之中這一事實。他總是一再地將那些公認的批評家的標準拋在了身后,自己卻在使人目瞪口呆的自由之中轉向了新的計劃……”在歷數了格拉斯幾乎全部重要作品之后,恩格達爾先生改用純正流利的德語面對格拉斯(這時格拉斯起立)說道:“尊敬的君特·格拉斯!您對比例的感受為人類做出了貢獻。您最新的一本書名叫《我的世紀》。您獲得二十世紀最后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實,證明了這樣一個書名并不過分。在您的這支穿越過去的這個世紀的騎兵隊伍里,您讓您的恰恰是非常巨大的能力做了一些嘗試,模仿了一些漫不經心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都曾經被政治和技術的預言吸引并且迅速地變得愚昧無知,為那些偉大的對未來的設想所陶醉。漫不經心的核心是熱情。我是把《我的世紀》作為對狂熱的批評和對狂熱的對立面的崇尚,即對回憶能力的崇尚,來閱讀的。您的風格——各種不同聲音的重復、準確表達和重疊——勸告我們,不要對過去和未來操之過急。您也證明了,文學仍然是一種力量,人們急于忘記的東西,文學卻能夠記住如此之久。我想表示瑞典科學院的最熱烈的祝賀?,F在請您從國王陛下的手上接受諾貝爾文學獎?!?/p>
經過四個多月的伏案工作,終于完成了《我的世紀》的翻譯任務。掩卷沉思,筆者心中充滿了欣慰和感激。如果當初沒有參加《我的世紀》一書的翻譯研討會,沒有格拉斯先生、格拉斯夫人、弗里林豪斯先生、諾伊豪斯先生等人對疑難問題的解答,如果沒有海爾梅斯女士和米舍爾先生提供的德文注釋和德文年表等資料,翻譯這本書的難度是筆者不能勝任的。在翻譯過程中,筆者還得到了德國朋友米夏埃爾先生和安婭女士的許多幫助,尤其是知識面很寬、熱心助人的米夏埃爾為筆者解決了翻譯中的許多疑難問題。在此謹向他們表示感謝。
能夠按時完成《我的世紀》的翻譯工作,筆者最要感謝的是妻子任慶莉,是她堅決支持筆者自費赴哥廷根參加翻譯研討會,當筆者從哥廷根打電話回家告知翻譯決定的時候,她當即表示將在各方面給予最大的支持。筆者下決心為國內的出版社翻譯這樣一本難度相當大的書,的確是需要放棄很多的。當時中文版的版權轉讓還在洽談之中,還沒有一家出版社委托筆者翻譯,我們生活在德國,我們倆創辦的圖書版權代理公司剛剛起步,筆者的博士論文也還沒有完成,各種各樣的工作和事務需要我們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以后幾個月的翻譯中,妻子的全力支持保證了翻譯的進度,她不僅是譯文的第一個讀者,而且也是很會挑毛病的讀者,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見,另外她還將筆者鬼畫符似的有時連自己也認不出來的草稿,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了計算機。其實,豈止一本《我的世紀》,筆者在此之前翻譯出版的十余本書,全部都是由她謄寫或輸入計算機的。這本中文版《我的世紀》也凝聚著她的很多心血。作為譯者,我由衷地感激她。
因為本人德文水平有限,因此,雖然竭盡全力,但對原文的理解尤其是對作家故意采用的某些方言和古詞的處理,仍然和原著存在一定差距。歡迎讀過德文原著的讀者不吝賜教。
中文版注釋由譯者添加,參考了由奧拉夫·米舍爾(Olaf Mischer)先生提供的《我的世紀》德文注釋、達尼艾拉·赫梅斯(Daniela Hermes)女士提供的《我的世紀》德文年表、達尼艾拉·赫梅斯女士整理的“《我的世紀》作者-譯者研討會(1999.3.29—1999.3.31)紀要”。特此謹表謝意。
2000年4月10日 寫于德國奧芬巴赫
2015年4月14日 修改于德國尼德多費爾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