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府衙建在滁州城中心偏北的地帶。從州府大門出去,向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的距離大致相近。而架閣庫在州衙的西北角,辛棄疾從架閣庫的窗子翻身出來,耳邊只聞得寒蛩切切,松濤隱隱,除此而外,周遭一無人聲。州衙大門尚有數十丈之遙,且有兵丁把守,而此時各處并無任何動靜,看來放火之人已從別處逃走。辛棄疾環視四周, 隱約見西邊一處院墻略有傾圮,比別處低些,于是無暇多想,忙提一口氣,從那里躍了出去。
滁州州衙四周被大路環繞,西邊一街之隔便是繁雄館。此時館內也是一片漆黑,似無任何異樣。辛棄疾走到州衙西北角的一處十字通衢,屏息凝神,側耳諦聽起來。滁州城中道路無論寬窄,皆鋪以青石,人在上面奔跑,難免會有聲音。他料定縱火之人躍出院墻外后,除了直接向南跑去以外,都要經過這個十字路口;而向南的方向道路寬敞,岔路要到州衙最南端才有,不易躲避追蹤,所以多半會經過岔路向西、北、東三個方向之一逃去。尤其是若往北走,是窮人聚居的地方,那里密布窄窄的小巷,有的甚至僅容一人通過。這些小巷四通八達,有如蛛網,若非長居于此,斷難知其始于何處,又于何處而斷,最易于隱跡藏形,那人多半便是取道北面而去。果然,自北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他正提步向北飛奔,只聽得一聲極細的叩擊門板的聲音,隨后是開門時吱嘎作響的聲音,但方位卻難以辨得分明。他暗叫不好,本想時候已晚,四面城門緊閉,沒有官府的公文無法出入,縱火之人既然無法出城,便有望將其一舉成擒,沒想到他卻直接躲進了北城密布的宅院之中,這下怕是有如泥牛入海,再難尋覓。果然,只聽得極輕微的門闔上的聲音,隨即一切又恢復了死寂。
辛棄疾頗感氣沮,沒想到那縱火犯還有同黨伺機接應。看來這滁州城中深藏有許多秘密,只是他一直渾然不覺而已。這北城皆為貧苦之人所居,各家之間往往并不如富戶大宅之間涇渭分明,巷弄狹窄復雜不說,各家各戶更是四通八達,兇徒想要脫身可是易如反掌,而別人想要找到卻是難如登天。不過他仍不死心,于是折而向東,準備一家一戶地細細查探。滁州白天剛剛下雨,地面還蓄有不少積水,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苔痕滑膩的石板道上,心下自責當初把燈留在州衙之內,以至于此時處處都難看分明。忽然自暗中響起一聲犬吠,有如平地驚雷一般,他猛地一驚,擔心有惡犬撲來,已經凝神迎敵,只聽那犬聲一聲接著一聲,卻并不是從身邊發出,伴著犬聲的還有腳步聲和談話聲。看來是有人正向他一步步接近。
聒噪聲越來越近,來人似乎不少。他辨認出其中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正是管家錢升。辛棄疾又驚又喜,說道:“我在這里!”他怕被賊人聽到,所以不敢大聲叫嚷。
“是大人的聲音!”錢升的聲音里透著歡喜。“在那邊!”一陣錯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見錢升在前,后面跟了七個手執火把,腰佩長刀的兵士。原來辛棄疾跳窗而出后,范如山便叫醒了值夜的兵卒。眾人聽聞架閣庫走水,將整個州衙都吵醒了。范如山和其妹范氏皆擔心辛棄疾孤身一人去追擊兇徒,說不定會遇到危險,于是派了管家錢升另加幾名士卒一齊前去尋找。范如山擔心賊人去而復回,于是仍守在州衙內。
辛棄疾關心方志下落,忙問起火勢如何。
錢升赧顏道:“我和眾兄弟們聽說是架閣庫走了水,不敢拿水來潑,只好拿衣服浸飽了水去撲,還挖了土來蓋住,叵耐那火頭來勢極猛,窗子又壞了,風助火勢,滅的著實沒有著的快,最后沒法,只得上水桶去潑。庫里一半的書都被燒掉,還有不少被水毀了。范相公說,您要找的書,怕是也被燒掉了。”
辛棄疾惱恨不已——今夜沒有追上兇手不說,還被他毀了架閣庫的舊檔。 他思來想去,不甘心就此罷休,于是揀點士卒,吩咐道:“你們四人,分別把住州衙往北,太平巷往東的四角,看到有可疑之人,遮莫是誰,立刻捉住。另外這二人把住正對州衙的那條街的南北兩端,看到可疑之人,也不問是誰,拿住再說。錢管家,你這就回府多叫兵丁,將各個路口把住,然后帶人在州衙北邊,太平巷以東一帶挨家挨戶地搜查,若有哪家留宿了什么可疑之人,也拿回衙門審問。”此時七名兵卒還剩下一人,他便對余下那人道:“你隨我去城門,看是否今夜有人出城。”滁州城入夜四門緊閉,等閑不得出城,辛棄疾倒并不指望賊人現在出城。不過萬一若是那賊人乘間溜出城去,現在追趕,尚有翻盤的余地,倒也不妨一試。
片刻后,辛棄疾和隨行小卒已走到滁州城北門前。
“什么人?”城樓上,守衛的兵士十分警覺。
“是我”。辛棄疾朗聲答道。
暗夜中,守衛俯瞰了半天,方才認出。“原來是知州老爺,請過吧。”
“且慢。我問你,方才可有人從這里出城?”
守衛連聲答道:“哦,有,有。方才劉老爺領著一群家丁,去往城北了。”
辛棄疾心中一沉,看來所料有誤,果然有人乘夜出城。“劉老爺是誰?”
“啊,我說的是劉有德劉老爺。”
辛棄疾皺了皺眉,小聲問起身邊的小卒劉有德是何方神圣。小卒貼近辛棄疾的耳邊說道:“劉有德是滁州城里最大的財主。”
辛棄疾“嗯”了一聲,問道:“他出城去做甚?你難道不知官府明令過了戌時不可放人通過?”
那兵丁囁嚅道:“是是。可劉老爺他們抬了具尸首,說是請了算命先生算了時辰,務必要在丑正入土,否則死者戾氣不散,便要化成厲鬼。還說若是不放他們過去,便要將尸首放在城門下,等天明了再過來抬走。若是厲鬼找我報仇他們也管不著。”說到后來,幾乎已經帶了哭腔。
辛棄疾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那士卒不守法令,擅自放人出城,若是放走了兇犯或是讓細作混進來,豈不是誤了大事;笑的是他竟如此膽小,被人一嚇便乖乖就范。他也無心多做訓斥,便問其可否知道劉有德一行人向哪個方向去了。那兵丁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還是身旁的士卒提醒,往城東北三里多的地方,有片背山平地,城中人家有喪事的,都葬在那里。劉有德他們多半也往那里去了。
“除了這班人外,可還有其他人出城么?”辛棄疾問守衛。聽說今夜封門之后只有這一行人從北門過,辛棄疾和小卒忙向城外追去。
出得城外,夜里的寒氣更甚。 一路無聊之下,辛棄疾與身旁衙卒閑聊,方知其名叫張愬,原來也是個歸正人。他已經在州衙當差五年,當年一起當差的不少都有了官品,自己卻仍是個白身。辛棄疾聞言,不禁頗為感嘆。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片略微墳起的山丘已然在望。午夜已過,陰云密布,四野無光,只有不遠處的松林中有點點鬼火閃爍。二人跨過一個土丘之后,只見前方十丈外閃著一簇光暈,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提了燈籠,給挖墳的人照亮。看來那群人便是劉有德和一眾家丁了。他們似乎在低聲交談著什么,只是離得太遠,無從知曉。如此寒夜,那一行人來到這荒郊野嶺的墳場給人下葬,這場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辛棄疾與張愬對視一眼,低聲道:“這群人實在古怪。你我不宜貿然現身。不妨靜觀其變,看他們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那咱們躲到那邊的的林子里,免得被他們發現。”
辛棄疾心下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貓腰快步向東邊松林挨過去。此時霜風凄緊,林中木葉窸窣作響,二人行走的聲音正好被掩蓋住。燈籠的光仍然隱約可見,二人便循著那光慢慢接近。林中枯枝甚多,踩上去難免吱呀作響,二人都頗為緊張,生怕被那些人察覺。好在那一行人頗為專注,況且已過午夜,此處又如此荒僻,并不擔心有人路過,所以并未察覺。約過了兩柱香后,那一行人竟好像已經完工,其中兩個人還在原地踏來踏去,隨后某個領頭之人向天擺了擺手,終于散去。
辛棄疾和張愬見劉有德一行人漸漸在遠方成為幾個豆大的黑點之后,方才從林中出來。他倆憑記憶走到方才那一行人挖過的地方,但無奈方才距離仍是太遠,四周的墳又各自相似,此時已是無從找尋。辛棄疾又氣又急,苦笑道:“可惜我早將油燈留在府內,否則也可細細尋找。”
張愬聞言,卻去腰中掏摸一陣,竟拿出一截火折子來。片刻之間,便點燃了。辛棄疾大喜,又去撿了一段枯枝引燃,二人各擎火種,在周圍細細搜尋。忽聽張愬歡喜地叫了一聲道:“大人,這里有新土!”
辛棄疾忙走上前去,拿火把照亮墓碑。只見墓碑為一高不及兩尺的青灰條石,上刻七個大字:“先室劉孟氏之墓”。字跡頗為粗劣。辛棄疾皺眉道:“你方才說劉有德是城內有名的富戶?”
張愬點頭道:“正是。這滁州城里如果他說是第二富戶,那便沒人敢稱第一了。”
“他一家可是世居在這滁州地界?”
“是。據說劉家祖上還曾做過官哩,后來回鄉建起了劉府,劉家人便一直住在那里。不過前些年金人過河,城中大部分人都離鄉避難,劉家人也都躲了起來,賊走了后才回來。”
辛棄疾聽了,喃喃自語:“奇怪,奇怪……”又問張愬道:“你看這墓碑材質和上面題字,有何想法?”
張愬道:“這是劉老爺給他夫人立的墓碑。看材質倒是尋常。”
辛棄疾贊許道:“豈止是尋常,直是簡陋得緊,連中等人家也不如。這墓碑題字更是傖俗不堪,任是尋常工匠也不至如此。如此種種,豈是滁州第一財主所為?”
張愬似有所悟,點了點頭。
“依我看,這事有三種可能。其一,是這劉夫人是得了什么惡癥,尸體不便久放,于是草草下葬,來不及好好置辦墓碣。不過這有一點說不過去,此處乃是平民小戶埋葬之處,這劉家在城中已經是幾代的富戶,不該沒有祖墳。何以卻將正室的尸首埋在這里?其二,是這劉有德劉老爺和他夫人的感情甚為淡薄,或者劉夫人生前竟做出什么辱及家門的事,以至于不便埋入祖墳,于是隨便埋了了事。至于第三……”他想到這里,不禁后背發涼,不顧張愬一臉的好奇神色,道:“天色已晚,你我須作速回城,說不定錢升他們已經捉到放火賊人,要連夜審問。”
張愬聽了,便要隨辛棄疾回去。忽然想到什么,貓腰從地上拾起三枚拳頭大小的石塊,壘在劉孟氏的墓碑之上,以便日后尋找,然后拍拍手上的土,快步趕上了辛棄疾。
辛棄疾雖然走在前面,但也留意到身后張愬的所為,不禁暗自點了點頭。
辛棄疾回到州衙,只見范如山正坐在客廳之中,旁邊錢升以及還有方才未見的馬參軍。三人正在品茗聊天。錢升見辛棄疾回來,忙起身為辛棄疾更衣,又倒上一盅香茶。辛棄疾一路疾行,正口渴難耐,這茶早就沏好,此時已然涼掉,卻正便于他一飲而盡。茶水入喉,真是有如甘霖一般。
其他三人見狀,皆相視而笑。辛棄疾心中大石尚未落地,于是問道:“放火的人可抓到了沒有?”
范如山苦笑道:“錢管事與我搜遍了北城,也沒有發現一個可疑之人。倒是把馬參軍拿來了。”
辛棄疾大感失望,又看向馬參軍。馬參軍見辛棄疾面露疑問,解釋道:“范相公敲門的時候,我早已睡下。我應門時見是范相公,便問他出了什么事,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卑職。這時住在卑職對門的仵作李訓也醒了,開門正往外瞧哩。我聽說衙門里走了水,又走了個賊人,于是便忙穿戴好鞋帽,趕了過來。仵作年紀大了,便沒跟來。”
辛棄疾點點頭,又問:“北城各門各戶可一一查過了?可否如我所言,把住了通衢要道?”
范如山點頭道:“正是。就連道觀酒館我們也一一搜過。道觀中除了道士以外并無他人,酒館也只掌柜酒保二人而已。對了,繁雄館雖然只有一側在北城,但因為有一后門通向北側小路,所以那里也搜了一過。不過除了登記在冊的住客并無他人。還有,我們從州衙大門出來之后,便將兵丁分散開來,州衙北街上東西和中央三條路口均派了人把守,此后再無人可以通過。北門士兵今夜也說只放了兩批人出城,有一撥便是你和一個衙卒,另一批是城中的財主劉有德和一眾家丁,但出城卻是在你們之前一個時辰。從時刻上看,不可能是放火的賊人。”
辛棄疾點點頭。且不說放火賊人即使出城,也不可能早于自己到達北城城門一盞茶的光景,再說放火之人顯然只有一人,而劉有德一行人有五六人之多。若是推測放火賊人混在劉有德一行人之中出城,也于理不合,因為那一行人顯然出城另有目的。只是雖然劉有德于放火之事似無牽連,但今夜其行動卻并似與常理未合。其中的隱情,委實參詳不透了。
辛棄疾正自沉思,卻猛地聽到有人正喚著自己,這才回過神來。馬參軍與錢升相視一笑,均以為是辛棄疾奔波一夜,過于疲累,以致恍神。只聽范如山問道:“這么說來,犯人便是還在北城之內了?”辛棄疾略覺尷尬,于是輕咳了兩聲,說道:“不錯。只是南伯已將北城搜遍,卻仍無所獲,看來賊人多半便是住在北城的居民,他放火之后,逃歸家中,換好睡裝,等搜到他家中之時便能輕易騙過你們了。這樣一來,也就難怪我緊跟在賊人身后,卻仍一無所獲,此人必定對北城的街巷里閭熟悉無比。況且城中人家,院里均有看家犬,若是有陌生人闖入,犬聲必定大作,可那賊人卻并未引動犬吠,多半是狗識得主人之故。”
范如山皺了皺眉頭,道:“別忘了,還有繁雄館。賊人也可能是客邸的住客。”
辛棄疾搖頭道:“繁雄館夜間總有堂倌值夜,可你們搜檢客館之時,堂倌并未報告可疑之處,故房客的可能不大。不過為防萬一,還是派些人馬將客館封住,在我查問一過之前不可放一人離城。”
錢升道:“范相公已經安排人了。沒有大人的口諭,任何人現在都沒法離開繁雄館。”
辛棄疾感激地望著范如山,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入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