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秘訪(一)
- 滁州案
- 陳言
- 3659字
- 2022-12-23 10:26:13
戌時,州衙之外。
皓月當空,殘柳夾道。
辛棄疾孤身便裝,向城南的劉府走去。
他剛剛在心中暗自盤算好了下一步的計劃。
周樹卿案此時已經浮現出了兩個可疑人物:徐子高和劉有德。徐子高目前看來,雖然似被周樹卿勒索,但并沒有作案時間。而劉有德周身卻圍繞著不少謎團,自己始終未能與之相見,今日正可借答謝其壽宴邀請為由而去拜訪一次。
只是他不愿以知州身份貿然前去。于是換了一身管事所穿的便裝,更未帶任何隨從。身上攜了自己的回書,另包了一封銀子。又想到這幾日見劉有德行事詭秘,不知是正是邪,倒是不可不防,于是貼身攜了一把匕首。
不多時已來到劉府門前。
劉有德的宅第位于滁州城的東南角,這里地勢平坦,是城中數得上的好地界。宅子坐北朝南,氣勢非凡,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上鑲滿錚黃發亮的銅鈕,此時正緊緊閉著,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看門前高懸著兩個紅紗燈籠,絲毫想不出府中剛剛曾有過白事。雖說已經過了頭七,但辛棄疾仍感有些奇怪。
他叩了幾下門,等了許久,方才有人將門打開一縫,不耐煩地問道:“門外是誰?找誰來?”
辛棄疾道:“知州大人派我來送封謝函給你家老爺。”
“你等等。”門內傳來的聲音尖利沙啞,語氣也有些無禮,讓辛棄疾感到有些不快。
而話音剛落,門就被闔上了。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門又被打開了,辛棄疾這才看到門內人的長相。只見他一臉師爺相,尖嘴猴腮的,下巴上還留了一綹胡須。身上倒是穿得頗為光鮮,一件湖藍色的緞袍,裁剪得甚為合體,看來價值不菲。
那“師爺”打量了一番辛棄疾,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又換了一副口吻道:“勞您久候了。里邊請吧。”說完,帶辛棄疾繞過了影壁,身后的大門當即被一個家仆關上了,發出悶悶的一聲。
辛棄疾隨那師爺穿過庭院,靴子踏在墁地青石上,傳出“橐橐”的回響。這院子極為軒敞,左手的廡廊邊的是一排兵器架,刀槍鉤劍森然羅列,看來這院子平時是作練武場之用的。右手邊與之遙遙相對,卻種著一株金桂,此時花事正酣,院子里也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甜香。這香氣忽然讓他想起“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句子來,只是此時這詩既與他的心境抵牾,也和這宅院里的氛圍不合,倒不如“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來得應景。
走進中堂,“師爺”請辛棄疾入座,隨后道:“我家老爺近來身子不好。您先稍坐,我這就去請他來。”
辛棄疾答應了一聲,“師爺”便向內堂走去了。辛棄疾裝作若無其事地四顧,只見這堂上四角均立了鎏金的燈檠,上面支了十數只紅燭。堂上左右兩側各立了一面畫屏,上面繪的卻不是山水花鳥,而是宋江三十六人的肖像。辛棄疾在山東濟南府長大,對于水泊梁山的諸多人物自小便了然于胸。
廳上主人的位置擺了一張苫了白虎皮的檀木太師椅,上雕精細異常的如意云紋,氣勢非凡。后面墻上掛了張一人多高的設色大畫,畫中猛虎在云氣彌漫的林間引吭長嘯,百獸之王的氣勢迫得周圍的草木為之紛紛披拂。此畫的繪筆十分老辣精到,猛虎的神態活龍活現不說,畫中的山石林木也纖毫畢現,云霧更儼然有米氏之風,一看便是出于名家之手。仔細看來,畫中的背景與城西的景色竟頗有幾分相似,辛棄疾不由得為之嘖嘖稱奇。
不多時,只聽得屏風后一聲咳嗽,一眾家丁簇擁之下,一個穿著紫貂裘的中年人拄杖迎了出來。他五十歲上下,闊面大顙,長髯及胸,豐肩虎背。此刻雖然臉現倦容,卻難掩精悍之色。只見他的眼神只在辛棄疾臉上略略掃過,便點頭致意道:“讓官爺久等了。”還未等辛棄疾答話,便喚道:“來人,看茶。”
辛棄疾聽他嗓音雖然略有喑啞,但中氣卻十足,有若洪鐘,也不知他是真病還是裝病。
只聽劉有德問道:“這位官爺怎生稱呼?”
辛棄疾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道:“在下姓田,賤名不足掛齒。現在在知州大人府上任個管事之職。”他姓辛,于是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順口謅了一個“甜”姓。
劉有德“哦”了一聲,抬眼望了辛棄疾一眼,然后嘿嘿一笑,道:“田大人大駕光臨,幸會幸會。”
“我家辛大人今日收到劉員外的邀請,十分欣喜。特意寫了一封回書,囑咐在下務必親自送到劉老爺的手上,并讓在下代致謝忱,說是屆時一定赴宴。”
劉有德干笑了一聲,道:“辛大人,”辛棄疾只聽得一驚,以為他已經認出了自己,卻聽劉有德又咳了兩聲,道,“你家辛大人客氣了。劉某雖是個粗人,但也知道些兒禮數。照理本應該親自拜訪你家大人。再說辛大人當父母官這半年,滁州風調雨順,百業興隆,我們全城百姓可都念著辛大人的恩德。只是老朽近些日子害了病,行動不便,這才讓手下人代送了請帖。”
“我家大人也一直想找機會拜會劉員外。只是衙門里公務繁忙,脫不開身。所以一直緣慳一面。”
“你家大人實在是客氣。老朽聽說辛大人文武雙全,是個大大的英雄,可惜一直不得見面。但今日見田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也讓劉某人大開眼界。可見辛大人強將手下無弱兵啊。哈哈,哈哈。”
劉有德此番話讓辛棄疾心中不覺打鼓,也不知劉有德是否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喬張做致,還是真的懵然不覺。他見劉有德漸漸健談起來,又試探道:“辛大人命在下來,不僅是為了感謝劉員外相邀之情,也是為了吊劉夫人之喪。”
劉有德正端起茶杯將飲,聞言忽然定住,廳中一時竟闃無聲響。劉有德將端到中途的茶杯又放回了桌子上,道:“你家大人果然神通廣大,居然連這都曉得了。”
辛棄疾淡淡一笑,道:“辛大人說未克親來吊唁,特備一封奠儀,聊表心意。”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封銀子,那“師爺”忙接過了。
“辛大人太客氣了。”劉有德捋須微笑道。
辛棄疾莞爾一笑,道:“區區微物,何足掛齒。辛大人說他那里本有上好成色的銅制新錢一甕,在淮南可謂僅此一份,本可呈供于尊夫人靈前,叵耐[1]前日遇見一個亡命徒,將其奪了去也,還險些傷了人命。真是太可惜了。”
劉有德聞之愕然,盯著辛棄疾看了片刻,仿佛是怕他在說笑,畢竟沒有聽說過用銅錢祭奠死人的。見對方不是在戲弄自己,隨即呵呵笑道:“有人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倒也是膽大包天。不知道這亡命徒抓到沒有?”
辛棄疾直視著劉有德的雙目,道:“辛大人誓要把他找出來,還有他幕后的主使。州衙已經布置了人手,四處搜捕這個賊人。不論他上山入地,也逃不掉的。”
劉有德卻絲毫不見異樣,只是啜了口茶,隨口敷衍道:“必定如此,必定如此。”隨即轉頭囑咐他身旁的“師爺”道:“萬石,你快將辛大人的銀子收好了。”
那叫萬石的“師爺”答應了一聲,捧著銀子走進內堂。
廳堂中一時無人說話。辛棄疾打破尷尬,問道:“話說劉夫人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
劉有德嘆了口氣:“唉,是種不明疫癥,連老朽差點都被染上。發病后沒幾天就過去了。”
“沒為尊夫人延醫嗎?”
“請了,可也診不出來是什么瘟病。只好胡亂用了藥,可是毫不管用。”
辛棄疾也同情地嘆了口氣:“真是可惜了。”他又忽然現出關切神色,道:“劉夫人的病如此厲害,伺候她的下人沒有染病的嗎?若是疫氣厲害,可要防著沾染他人,連同和病人相處的都要隔離開來才好。”
“這個大人不必擔心。先妻病中只留她的貼身丫鬟小梅伺候,未用旁人。夫人去世之后,小梅憂傷過度,我準了她回鄉修養散心,一時不必急著回來。”
辛棄疾聽了,連聲贊許。忽然想到什么,問道:“劉夫人尚停靈于后堂嗎?”
“不,先妻上月二十六便去世了,因為怕疫病厲害,頭七過后,就被埋入城北安葬。”
“哦?”辛棄疾故作驚訝之狀,“卻不聞府上給尊夫人風光大葬。哦,想是劉員外行事處處節儉,連同家人也都十分低調。”他故作懵懂表情,話中的譏諷之意卻十分明顯。
果然,劉有德聞言面露不悅,將手中茶杯“噹”地放到了桌上,沉聲道:“田大人這樣說,是在說劉某人為人小氣,不知禮數嗎?”
辛棄疾現出誠懇之色道:“不不,在下豈敢。我家大人一向反對淫喪濫祭,說是上行下效,勞民傷財。他若是知道劉員外如此節儉,定會指名褒獎的。”
劉有德面色略有和緩,道:“這倒也不必。先妻的喪事從簡,還是她因為惡疾去世,請了天長的陰陽先生‘賽鬼谷’看了,說是煞氣太重,喪事不宜大操大辦,要不一家活人也要遭殃。”
辛棄疾唯唯連聲,道:“田某明白了。對了,在下還有一事相詢。話說劉老爺可認得一個叫周樹卿的人?”
劉有德思索片刻,問道:“這是什么人?”
“這人是城中有名的無賴,最愛惹是生非。前幾日被人殺死在城外的長亭館里。”辛棄疾故意加重了“殺死”的字眼,卻見劉有德不為所動。只是淡淡地答道:
“哦?竟有這等事。劉某實在消息閉塞得緊,竟然連聽都沒聽說過。”
“果真如此嗎?”辛棄疾直視著劉有德,問道,“可有人看到前些日子周樹卿從貴府上走出來,看來是去拜訪過劉老爺。”
“竟有這等事嗎?”劉有德面不改色,“我府上常有乞討求施舍之人,一般都會周濟一番。這些事老朽從不親自過問的。”
辛棄疾看他侃侃而談,心中卻浮現出一個聲音:“他在說謊!”表面上卻仍是淡然道:“既如此,便是最好。現在懷疑殺他的人便是曾經被他勒索過的。”
“哦?劉某清清白白,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叫我的管家來親自問問。”說著,作勢向內堂喊道:“崔管家,崔管家!……”
話音剛落,卻聽得內堂一陣檐馬丁當,隨即那叫做崔萬石的管家沖了出來,道:“老爺,家里進了賊了!”他說話雖然急切,但卻并不臉現慌張之色,看來是經歷過不少大陣仗。
[1]叵耐即不可耐,有“無奈”、“可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