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霖霪,已滴瀝了兩日。天際仍是烏云崢嶸,低亞在城頭的雉堞之上,有如行客眉頭的愁色。
雖然才過了申正,天色卻渾像是一池碧水中攪翻了墨汁,即使是有人走到近前,也只能依稀辨認來人的容貌。
因為沒生意上門,招福坊街巷兩旁的店家早早地都下了鋪闥子門,冷落蕭條得猶如空城。從“繁雄館”的大門向外望去,西南邊的迤邐群山全都隱藏在了蒼茫的暮色中。館里已經上了燈,盡管通明如晝,仍驅不散漸漸彌漫的寒意。
一樓是一個寬敞的大廳,西南角是個曲尺樣的柜臺,掌柜正站在那里,兩眼盯著賬本,一只手撥弄著算盤。大廳里整齊擺著十來張松木桌子,此時酒客連同樓上客房的住客,卻也只占了五六張而已。
不知是否是因淫雨連綿,天色暗淡,酒客們的興致不高,只是默默喝酒,偶爾交談個兩句。幾個堂倌坐在角落,互相看著,一個忽然打了聲呵欠,其他人也不由得跟著張開嘴來。
正在這時,忽然從外面走進一人。只見他四十歲年紀,身型高大,面白微須,雖然體態有些發福,但卻顧盼有神,英氣勃發。他頭戴東坡巾,一身青衫,足踏芒屨,儼然文士打扮,背上卻灑落地斜背著一個大大的藍布包裹。見到掌柜,他混若無物地將包裹從身后取下,道:“掌柜你好,我進來避避雨。這雨可著實惱人。”
掌柜見了文士,忙走出柜臺,殷勤道:“這位相公,一看您就是第一次來。您看,我說的準沒錯吧。好嘞,您先坐下,我再叫小二給您燙上壺暖酒。”
那文士答了聲好,便挑了東首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包裹也放在身邊。不一會,堂倌便端上了一壺酒,給文士斟上了一杯,道:“這是咱家自釀的駐春醪,熱了喝再好不過的。相公您慢用。”
文士道了聲謝,店小二正要離去,卻又被他叫住,低聲問道:“你可知這滁州府衙怎么去么?”
大廳里本來還有絲絲縷縷交談的聲音,陡然間卻萬籟闃寂。那堂倌道:“老爺您可問著了。這州衙門就在咱們客棧的東首,那個有院墻和紅漆大門的便是。老爺去衙門,是去做什么?”
文士道:“這你就別問了。”說著摸出幾枚銅錢到桌上,推給堂倌,“多謝你,你去吧。”
堂倌見了銅錢,卻沒伸手去拿。笑道:“這位老爺看來是第一次來淮南吧。別說我們這里不收銅錢,就連榷場軍監的官爺也不敢要。”
“哦?”文士起了好奇之心,問道,“那你們收什么?”
“會子,交子,金銀都行。不過您光點了一壺酒,最好還是給我們鐵錢。”
文士皺眉道:“我這里沒有鐵錢。”說著取過茄袋來打開,摸出一塊碎銀:“你看這一角銀子可夠了?”
伙計接過銀子,堆笑道:“夠了,夠了。”不一會,又拿回來五枚黑沉沉的方孔鑄錢。“這是找您的錢,您收好。”
文士感覺新奇,將鐵錢拿起來細看,只見正面用小篆環寫著“乾道元寶”四字,背面則是一個“豐”字。因為屢經人手,字跡已被磨得圓滑發亮。文士取過錢袋,把鐵錢放了進去,又將錢袋放回腰間。隨后便自斟自飲起來。
館內于是又復安靜。聽那雨聲,卻毫沒有止歇的意思。
不知何人忽然罵了一句:“他奶奶的,這鬼天氣究竟要到啥時候?”
館內本來的沉寂被這句話劃出了一道切口,似乎剛才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客邸的大堂里嘈嘈切切的語聲漸漸大了起來。
正站在窗口抱臂向外望去的中年漢子回頭說道:“要起霧了。我們家鄉都說久雨逢大霧,明早好趕路。看來這雨下不到明天了。”
眾人聽了中年漢子的話,似乎均寬心了些。這時,大堂一側有人大聲道:“這位大哥,坐下來一起吃杯酒如何?天冷,也好驅驅寒氣。”
那中年漢子循聲回頭,見是坐在西角的一個年輕后生,二十出頭的樣子,樣貌頗為樸實。旁邊坐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子,面色微黑,五官卻尚算清秀。男子的身邊放了兩個大大的青布包裹,包裹上均系了結,卻用一把套在鞘里的樸刀串起來,像是貨郎常肩的扁擔。這客邸既是官府專門為了路經滁州的商賈旅人建的,后生扁擔里顯然是他攜帶的貨物了。
中年漢子拱了拱手,坐到了后生另一側,卻與那女子對面了。后生給中年漢子倒了一碗酒,抱拳說道:“在下崔慶,這是鄙人的渾家徐氏。俺二人是做藥材生意的。敢問大哥高姓大名?”
中年漢子道:“敝姓孫,做點皮貨買賣。今日認識二位,真是幸事。”說著舉碗飲了一口。中年漢子言辭含糊,只說了姓氏而不報名字,崔慶倒也不介意,與中年漢子對飲一大口,又叫堂倌再拿些果子下酒。
中年漢子見后生豪爽,二人便邊飲邊談,熱絡起來。不覺說道了前幾年滁州鬧災荒的事來,崔慶嘆道:“要說這滁州,真是個多難的地方。每次大宋和金國開戰,大宋一敗,金賊便渡淮過來燒殺搶掠,老百姓家破人亡,茍活下來的也只能背井離鄉。當年要是這個時辰進城的話,別說找個地方打尖住店,恐怕找個起火做飯的人家都難啊。俺聽人念過兩句詩,叫做‘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說的真是一點不錯。”
于時承平不久,打從靖康之變起,宋金之間打打和和,戰事不斷,而距離隆興二年金兵掃蕩江淮更是還不到八年[1]。兵火延燒的慘酷,每個人想來猶有余悸。崔慶這番話可說是說到了眾人心里。又說到金人殘暴,所過之處無不殘滅,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在座的每個人不是親眼所見,便是有親戚朋友死傷在金人手里,是以這個話頭一開,眾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堂內的氣氛登時熱絡起來。
就在各人大罵金人兇殘無恥的當口,卻聽有人開口道:“金人雖然可惡,但畢竟前人有言在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虎狼之國,原也不指望他們講究什么禮義廉恥。然而我華夏之邦,卻竟然也出了許多為虎作倀的斯文敗類,幫著金賊戕害我大宋百姓。依我看,這些人可比金人還要可惡得多哩。”
這人說話文縐縐的,又言及人所未言,眾人不由得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就是剛剛來到繁雄館的那位文士。
聽話者雖然大多是粗人,但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當下就有一個紫紅臉膛的漢子拍案道:“一點沒錯。想當年,金賊南侵,朝中連張邦昌、劉豫、杜充這樣的大官都認賊作父,當了漢奸,幫著金狗欺壓我們大宋子民。太上皇登基,又信任秦檜當宰相。這秦檜是個沒骨頭的,一心想著求和,更想方設法害死了岳飛岳元帥。派去求和的王倫,又只會賣主求榮。這些奸臣把我們大宋好好的江山都斷送了[2]。”眾人聽了,義憤不已,紛紛大罵奸臣誤國,文士卻微笑不語,只顧自斟自飲。
卻聽得一個瘦長臉的漢子低聲道:“這秦檜,聽說早年就叫做‘秦長腳’,是個慣會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他被金人俘虜北上,見金朝勢大,聽說便暗中投降了金人。金人派他回來,便是用他來當探子的。否則怎么那么多朝中大臣被俘,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回來?他陷害忠良,賣國求榮,我看倒未必是軟骨頭,而是他早就為金國賣命了。”
這話說得眾人紛紛點頭。秦檜如何南逃歸宋,一直是一樁公案。只是他弄權日久,朝廷內外遍布眼線,所以此事當年一直諱莫如深。如今相隔既久,倒是有幾個年輕人似乎是第一次聽聞,于是好奇問道:“盧大哥的話,小弟有些不懂了。想我大宋和金國都是幅員萬里,百姓想逃,金國人又哪里顧得過來呢?”
那紅臉漢子道:“老百姓想逃,也要躲過金人的重重盤查,已是不易。何況秦檜那廝哪里是百姓了?他那時是朝中的大官[3],金賊可是有重兵壓著他們北上的。還是剛才那位老哥說得對,如果不是投了敵,遮莫他腳長腳短,便是插翅也難逃。”
那姓孫的漢子一直不發一言,這時卻脫口說道:“現如今金國換了皇帝,一心要養精蓄銳,恢復國力,所以把邊界上看得更加嚴了,老百姓現而今想逃回來,只怕也是千難萬難。”
后生們聽了,紛紛點頭。其中一個忽然露出恍然之色,拊掌說道:“怪不得官家[4]如今對歸正人[5]總是提防戒備,看來這便是原因了。”
那姓盧的長臉漢子打斷后生的話頭,又瞥了那白面文士一眼,蹙頞低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你可曉得,現而今本地的知州大人,當年便是歸正人!”那后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吐舌頭,再不吭聲了。
姓孫的漢子在眾人面前開了幾次口,漸漸話也多了起來。見堂上氣氛尷尬,便問道:“說起來,當今的知州大人究竟官聲怎樣?”
那姓盧的漢子挑起大拇指道:“要說知州老爺,那確是一位干才。來滁州不過年余,州中百姓的日子竟然漸漸興旺起來,荒田有人墾了不說,行商坐賈的也樂意來城里買賣,市肆熱絡得不行。只是像那位小哥說的,朝廷對北邊來的人并不如何看重,所以雖然知州老爺是這樣的好官,可據說朝廷上并沒人保舉推薦。不過大家也都慶幸,州官老爺在滁州多耽一日,州里百姓便得他一日的恩德哩。”
那白面文士一邊把酒杯送到嘴邊,一邊說道:“依我看,當今朝廷對歸正人如此猜忌,歸正人反而難成為金人的細作。物必自腐而后蟲生,怕就怕我們大宋臣民不能上下一心,讓金人有隙可乘。”
眾人聽他話中似有所指,正待他說下去,卻聽得門外兩聲缽響,一個沙啞聲音曼聲道:
“重樓起,百鬼出。
落血紅,殺身日。
世人執,藏秘術。
童山遠,旋復失。”
聲音似乎就在客館的門口,蒼老,低沉,但卻透過重重雨幕,歷歷地送入客館大堂上每一個人的耳中,在這個行人絕跡的夜里,顯得說不出的詭異。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竟無人開口,只有館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清晰可聞。
忽然有人顫聲道:“這個聲音我認得!怕不是兩年前來這里宣諭瘟疫的那個災星?”
大家向說話人望去,卻見其眼神迷亂,身體也微微顫抖,顯是頗為恐懼。旁邊的人碰了碰他,示意他繼續下去,那人卻毫不理會,兀自含糊嘟囔著。
眾人正感掃興,卻聽那姓盧中年人低聲道:“這事情當年在滁州城可算是街知巷聞。我不妨說給大家聽聽。”
大家見還有人了解詳情,精神均為之一振。
“記得是前年大水,滁州城被水淹了兩天兩夜,百姓家養的雞鴨鵝狗就不算了,但說就是大人小孩,被水沖走的也有不少。水退之后,便有個游方和尚來這里走街串巷,說了一通偈子,大意便是不出半月,滁州必有大疫,留在城內的人九死一生。那時大家剛從宋金的大仗中死里逃生,又捱過一場大水,哪有人有心思理會這個,只當他是個瘋子便罷了。
“誰想半個月后,城里果然疫病大作,朝廷如臨大敵,派了欽差過來,一下車[6]便把四方城門封了個水泄不通,說是不準染了疫病的百姓到處流竄,散播疫情。到了初冬,疫病漸漸止住了,再看城里百姓,果然十停里去了三四停。事后大家想起那和尚的話,的確是一一應驗,便有人傳說那和尚其實是災星下凡,預告人間禍殃的。若不然怎能預料得如此之準?”
那紅臉漢子忙問:“災星下凡什么的,俺倒不知道真假。只是依你說,他方才打門前過,念的偈子便是說滁州這又要發疫病了?只是滁州今年風調雨順,怎么看也不像要發瘟疫的模樣啊。俺是個粗人,他剛才嚼蛆的什么鬼啊殺啊的,可一句也聽不懂了。”
文士微微一笑道:“這你們大可放心,他偈子和疫病毫沒關系。但究竟所指為何,我倒也參詳不出了。”
有人忽然拍案道:“難道是金人又要南侵了?金兵兇暴,禽獸尚且不如。那和尚說的什么百鬼,可不就是說的金兵嗎?”
眾人齊聲贊同,有人道:“這安穩日子沒過幾天,如今又要打仗了。金賊這次來,老子一定上前線殺幾個才解恨,就算搭上這條命也夠本了!”人群中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大聲附和,然而不少上了年紀的卻露出擔憂之色,或是輕聲嘆息,客館里的氣氛也漸漸壓抑起來。
文士沉吟不語,心道:“這番解釋倒也并非無稽。只是這幾句聽來,總覺得內里頗含深意,定不如此簡單。我還是把這事盡早與他商量才是。只盼那和尚只是危言聳聽,滁州城能太平無事地度過今年才好。”
正想著,眼光無意間投向館外,只見天地之間都已墮入深不見底的黑暗。雨聲淋漓,長夜漫漫,一切似乎都永無止盡。燭焰一騰,他猛地轉頭望去,卻不知是眼睛花了還是怎的,堂上陳設竟一時均搖動起來,年輕時乘船渡江的經歷,突然向腦海襲來。而方才那些與他交談的眾人,面目竟也陡然間獰厲模糊起來,似乎無意中已坐在群鬼之間,四下里只有自己一個是來自人間。他只感到嗓子忽地喑啞了,喉嚨間本來要說的話,一個字竟也吐不出了。
[1] 隆興二年,即1164年。
[2] 張邦昌、王倫,今人已有不同評價。小說只是以當時人口吻說出。
[3] 靖康之變時,秦檜任御史中丞。
[4] 宋人對皇帝的稱呼。
[5] 南宋時對于從金人占領區逃歸的中原百姓的稱呼。
[6] 指官員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