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萬里長河
1958年5月,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工程師郝步榮接到勘查任務,和十多位同行一起去了大西南,四個月內把長江各個干支流跑了個遍,行程一萬多公里。這次考察的主旨是落實國家領導人數年前提出的“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借點水給北方”的設想。
考察組拿出了一份勘查記錄,向中央建議了可能的4條南水北調路線,包括從長江上游通天河筑240米高壩引水進入雅礱江,再翻越積石山入黃河;引金沙江水入雅礱江再入大渡河、岷江、涪江、白龍江,把西南各條大江串聯起來,再穿越秦嶺入洮河,需要筑200多米高壩,開鑿33公里長的隧道,總長超6500公里;第三條路線同樣是引金沙江水翻越秦嶺,雖然壩高略低,路程卻更長,達到6800公里;第四條路線也大體相似,都是萬里長河。查勘記傾向于第三條路線,結語說“開鑿這一條舉世無匹的萬里長河,是十分需要而且完全可能的”。
西南的大江大河和宏偉藍圖激發了郝步榮的情懷,他在考察途中忙里偷閑,寫下了幾首詩作發表,其中一首是“追隨紅軍長征路,尋找江水千億方。波濤江水過秦嶺,干旱風沙齊服降”,后一首則是“開鑿長河十萬里,萬丈高山把頭低。古今風沙大戈壁,明日春風遍河西”?!伴L河十萬里”透露了當時一個無比宏大的構想。
1959年初,黃河水利委員會在《黃河建設》發表《關于開鑿萬里長河南水北調為共產主義建設服務的初步意見》,描繪了“長河十萬里”的具體圖景。意見中列舉了當時曾經被提出討論的12條南水北調路線,包括上文中的4條,在引西南長江干支流諸水北上的普遍構思之外,也提出了經東線大運河引水北上的路線,甚至有設想開掘青海湖的咸水入黃河的。意見中還有一條“北水南調”的路線構想,是引黑龍江水入嫩江,經松遼運河入遼河。調水的目的不僅為了解黃河和華北平原之渴,還針對整個西北地區,在南方水到達北方之后,再新開鑿5條輸水路線,灌溉柴達木盆地,穿越整條河西走廊入新疆,澆灌塔里木盆地、騰格里大沙漠并且跨越天山經烏魯木齊北上至蘇聯國境,改造包括內蒙古、寧夏在內的整個北中國直到新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面貌,里程達十萬公里,不僅輸水,而且發電、通航,甚至開辟國際航運溝通中蘇兩大國,輪船可由太平洋直航波羅的海?!耙庖姟狈Q這項宏大規劃可在1973年之前完成。
如此驚人的宏圖之中,漢江的區區身量實在不值一提。方案中與漢江有關的是從嘉陵江引水至漢江,再從漢江中游旬陽縣修高壩打隧道穿秦嶺入渭河;由長江三峽引水經丹江口、方城入鄭州段黃河;以及從沙市開鑿運河引長江水入沙洋縣漢江碾盤山水庫,再沿唐白河北上于方城與三峽濟黃線路相接。在這三條路線中,漢江都是長江水北上的“中轉站”,沒有獨立的意義。
但與此同時,這個宏大無匹的藍圖之中,也只有漢江是唯一真正經歷了開工建設的。1958年下半年,與郝步榮等人在西南勘探南水北調路線的同時,丹江口水庫已經開始上馬建設。這是由于其他的調水路線都需要巨大的工程量,相比之下丹江口建壩是眼前最現實的。
1959年開春,家住河南淅川縣滔河鄉的年輕人們接到了支邊青海的號召,經過選拔,身為團員積極分子的張榮光和他二哥如愿入隊。他們并不清楚,這次號召支邊的背景是丹江口水庫開工,庫區開始疏解人口,有2.2萬人的去向和他們一樣,是遙遠的青海。
丹江口水庫開工后迎頭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工程質量低下,有三門峽水庫的教訓在前,工程不得不停下來,以后又復工,拖延到1973年才真正下閘蓄水,大壩高程為162米。這正是當初設想中“十萬里長河”建成的時間。整個南水北調的設想在“文革”中陷入停頓,到了1978年再度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被提出,1979年水電部成立了南水北調辦公室。
這時引漢調水已經悄然成為一個單獨的項目,即從丹江口水庫引流,穿過黃河到河北定縣,作為引長江水進京的第一步。當時設想的年引水量是200億立方米以上,并形成了初期引漢、后期引漢和遠景引江的步驟。到1984年的“六五”規劃中,中線引漢江水已經取代引長江水成為主要選擇,而后者成為“如有必要”的備選項。
1994年,長江水利委員會完成了以引漢江水為內容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可行性報告,上報國務院審定,丹江口水庫大壩的高程被加增到176.6米,可以實現自流式向北方輸水。在納入“八五”計劃的南水北調規劃中,漢江從30余年前的從屬地位正式上升為主角,擔負解決華北和京津地區“渴水”的重任。顯然,這是在“開萬里長河”的理想和華北極度缺水的現實面前的折衷選擇,地處南北之間的獨特地理位置,和便于引流的條件,以及前期丹江口水庫的預備,使得引漢成為最就便的選項。
以后,隨著環境污染的增大,漢水的清澈水質成為另一個砝碼。長江水利委員會相關人員在1993年發表的論文中提及,丹江口水庫的“水質良好,綜合評價達到一類水”,到21世紀仍可保持二類水質,“可以滿足城市生活和工業用水需求”,論文還提出在丹江口水庫上游建立水資源保護區。隨著時間推移,東線調水工程受困于大運河水質污染陷入停滯,中線“一江清水送北京”的口號耳熟能詳,漢水更成為南水北調的不二之選。
2014年12月12日,陶岔渠首閘門開啟,滔滔清水涌入自流渠道,漢江正式開始向北中國輸水,哺育整個華北平原包括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四地,共約6000萬人口。
實際上在此之前多年,漢江已經開始向北中國輸水,這發生在它流經陜西境內的中上游,輸送目的地是秦嶺以北長期缺水的關中。
20世紀90年代的西安,缺水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我所在的大學宿舍樓,一年四季三層樓以上全部停水,一樓每天也只有短短的時間通水,干結的大便臭味飄蕩在走廊,整座城市坐以待斃。直到以后的幾年,石砭峪、石頭河和渭河上游支流黑河的水先后穿過長長渠道姍姍到來,千年歷史的古都獲得了喘息。這條渠道從眉縣開端,沿秦嶺北麓東行,串聯起了黑河水庫、石頭河水庫、灃峪和西安正南方的石砭峪水庫,每天向西安市區供水110萬立方米。
黑河和石頭河自身水量有限,只能解燃眉之渴。此后數年中,秦嶺南麓的兩條漢水支脈湑水河和乾佑河,先后穿越幾公里和十幾公里的秦嶺隧道北上,匯入黑河水庫和石砭峪水庫,成為黑河水的補充。其中乾佑河調水量是每年4697萬立方米、湑水河的調水量是每年4248萬立方米,兩者疊加相當于黑河總引水量的近三分之一。這兩項工程分別于2007年和2010年投入使用。
乾佑河穿越秦嶺的輸水隧道長達18余公里,借助了先前建成的秦嶺高速公路隧道,石砭峪水庫也在這條線路上。每次我坐高速大巴穿越秦嶺回鄉,都會經過這座深山里瓦藍浩淼的水庫,并在隧道南出口處看到“引乾濟石輸水隧道”的標牌。再往下游,則是近乎斷流、沙石裸露的乾佑河道。這是為了西安市民飲水付出的代價,也是漢水最初為缺水的北中國做的捐獻。
為徹底解決西安用水問題,間接從漢水支流調水仍顯不足,在國家層面南水北調工程實施的同時,2008年之后,引漢濟渭也提上了陜西省的議事日程,工程設計是在漢中洋縣黃金峽筑壩,加上泵站提升,調水北上經隧洞穿越秦嶺,分配到關中各受水區。

秦嶺深處的石砭峪水庫,其中含有從漢江支流乾佑河翻越秦嶺調來的水,這是中線南水北調的最早嘗試。
2019年6月,我來到黃金峽,大江尚未截流,江水經過擋洪墻和導流渠從南岸排走,墻內現場正處在開挖河道和修造壩基的繁忙之中,四處是卡車的穿梭、挖掘機長臂的屈伸、打樁的喧囂煙塵與像螞蟻一樣忙碌的工人,塔吊和鋼筋籠子還未豎起,看得出筑壩工程還處于很初期的階段。相比之下,兩旁高聳的邊坡更為顯眼,已經被覆水泥和鋼筋支架,工人正攀爬其上進行后期加固,動作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一個四川包工頭告訴我,因為工程款緊張,他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拿到工資,只能一邊干一邊等待。
引漢濟渭工程的身世一直伴隨重重爭議。在國家南水北調的背景下,這一地方調水工程在下游省份看來分明有截流嫌疑。而從陜西省自身立場來說,卻是不得不為的民生工程,畢竟隨著西安和咸陽的城市群發展,關中平原更趨缺水,而引漢濟渭也可叫作自家有水自家用。工程未批先建,2009年開工,于2013年初遭到環保部叫停并罰款,直到2014年才獲得國家發改委批復,通過環評。由于工程投資巨大,一、二期相加近400億元,近五分之四資金靠陜西省多方自籌,因此施工進展緩慢,到2020年11月才實現截流。
引漢濟渭工程計劃年調水約每年10億立方米(遠期約15億立方米),相當于漢水漢中段年均徑流量的大約三分之一。
湖北省從前是漢水中下游的主要受惠省份,漢水滋養了江漢平原發達的農業網絡。眼看漢江水不斷從丹江口壩上被分走,湖北省不甘坐視,上馬啟動了鄂北調水工程。
鄂北調水工程的面世要比引漢濟渭順利許多,從2012年提出設想到獲批動工,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受到國家層面更多支持。工程自丹江口水庫壩上取水,自西北向東南橫穿鄂北丘陵俗稱“旱包子”的地帶,總長269公里,灌溉面積363萬余畝,每年調水7.7億立方米。
三項調水工程相加,漢水在丹江口水庫壩上每年被調走的水量總計近110億立方米,接近入庫水量的三分之一,至于遠期更是達到40%。這對于一條水量不算豐沛的河流來說,奉獻不可謂不大。在世界范圍內,也沒有大江大河身負這樣的使命。
“跨流域調水對生態影響大,是萬不得已的辦法?!蔽塘⑦_透露,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經歷過兩次環評。第一次也是在1995年,由長江水資源保護科學研究所論證,完成了環境影響報告書,通過了審查,自后三年,水利部內部對北方是否缺水進行了重新論證。工程實施因此擱置了幾年,沒有實現北京奧運會期間開始向北京供水的目標。進入21世紀,長江水資源保護科學研究所重新編制環境影響報告,論證結果依舊是北方重度缺水,中線工程因此再度規劃上馬。
2014年8月底,丹江口大壩上方煙波浩淼,墨綠色水面點綴零星島嶼,引導人員稱之為“小太平洋”,寬廣的水面下有淹沒的均州古城、淅川的大片土地。壩前漢江水位看起來并不高,壩體顯露出消落帶痕跡,引導人員介紹有143米,準備到10月1日蓄到170米正常調水位。當時沒有想到,這個目標要到七年之后才第一次達到。
無論如何,向北中國輸血,是漢江70年前已經注定的使命。

2014年夏末,缺水的丹江口庫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