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莊嚴的皇宮,今日卻十分的熱鬧。宮人們一個個小心翼翼,行色匆匆地端著各色餐盤從御廚房里端去擺宴的大殿里。
大殿里,樂師彈奏著歡快的曲子,舞娘們在殿中扭動著曼妙的腰枝,與樂師的曲子迎合著。
無憂沖身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與那小太監耳語了幾句。那小太監彎著腰,眼珠子骨碌碌的向四周轉了一圈,討好的沖無憂笑著哈了哈腰,便退了下去。
小太監退下不久,無憂便佯裝醉酒的模樣,手扶著因戴滿珠翠而有些沉重的腦袋。
一旁時刻注意著她的小宮女見她如此,眼皮不由垂了一下。瞬即水眸里便盛滿了擔憂的瞧著無憂,故意放大了音量道。
“公主?奴早與您說少飲些,怎的還是飲醉了去?”
安坐在龍椅上的瀚帝聽著了那出的聲響,不動聲色的斜了那處一眼道:
“無憂既然醉了,你便把她扶回宮去,好生照料著吧?!?
宮女扶著無憂才離了殿,無憂便生龍活虎了起來。
她喜笑顏開的像森林里的小兔子般,飛跑著往御花園的深處去了。
宮女擔憂的看著她飛跑的身影,邁著謹慎的步伐在后頭跟著。
無憂跑到了靜音亭前頓住了腳步,與那亭里的少年郎四目相望著。
“公主?!?
云亦沖著她規規矩矩的行著禮。
無憂沖他揮了揮手道:“而今又無外人在,云亦哥哥不必拘禮?!?
云亦看著她干凈明媚的臉,嘴角牽起一抹寵溺的笑。
無憂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雙手支著腦袋期待的看著云亦道:
“今日是父皇特地為出征的將士們擺的送行宴,我原是不該把你喚出席的。可有些話,我一定要當面與你說的?!?
云亦被她看得有些臉紅,便扭過了頭去,看著池塘里的睡蓮問:“什么話?你說便是。”
無憂咧嘴笑了笑,沒有半點羞喃的道:“我已與父皇請旨,將我下嫁與你。父皇說待你得勝歸來,便將我賜婚給你。”
云亦驚得扭過了頭,怔怔的看著她。
瞧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云亦好笑的道:“你怎的如此輕易便做了終身的決定?我不過是個將軍罷了,你怎舍了這長安的貴門公子?”
無憂眨巴著干凈的桃花眼,高傲的抬了抬頭道:“幼時在桃花苑里遇著你舞劍時,我便明白,我這一生定是要嫁給你的。”
云亦帶兵出城的那天,無憂穿著素衣在城墻上吹著她素日為他吹的《上邪》,為他送行。
笛聲婉轉癡纏,將那馬背上意氣風發的少年送去了戰場。
無憂不舍的看著遠去的軍隊,盡管她早已瞧不到了他的身影。
一旁的小宮女不安的看著她道:“公主是在擔心云將軍嗎?”
“有什么好擔心的!他知道我在等他回來娶我的,自然會好好回來的。”
無憂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傲氣,自信。只有她緊握著玉笛的手,出賣了她。
后來,她的云亦真的回來了。完好無損的回來了。只是回來的他,是帶著戰敗的消息,和敵國的休戰要求回來的。
那休戰的要求里,除卻每年要向敵國進貢的財物,物品,還有一條,要她去和親的要求。
聽說云亦當時跪在父皇身前很久,請愿再戰,寧戰死也不要她去那異國和親。
奈何父皇并沒有同意他的請求,還給了他一個冠冕堂皇戰病的由頭,讓他父親將他關死在了家中。
這是她跪在乾承殿的第三個日子。
不比前兩日的暴曬,今日倒是涼快些。天陰沉沉的像是破了個大洞,那水似泄了洪似的落了下來。雨水打得不遠處的樹焉頭焉腦的,也打得她身上的衣裳全濕了,發髻也被打得亂糟糟的。
可這一切都沒有改變無憂的決心,她依然倔強的死死盯著那緊閉著的朱紅大門。
不知過了多久,皇后娘娘帶著她的母妃,與幾個嬤嬤走了來。
皇后由個嬤嬤撐著傘,怒其不爭的看著她道:“作為公主,似個瘋子般跪在這兒將皇室顏面至于何地?作為女兒,你如此威脅著你的父親,你將孝義放在了哪里?”
而一向極疼她的母妃,則不顧大雨的阻撓,沖破了重重雨簾“啪”的給了她一耳光。
這一耳光,將耳畔的雨聲都蓋住了,將她打得頭昏腦漲的。
母妃悲哀而憐憫的看著她嘶吼著:“無憂!你是公主啊!”
無憂楞楞的看著她的母妃,桃花眼里流下了記事以來的第一滴眼淚。眼淚混著雨水一起擊落在了地面,而地面也親切的容納了昏厥的她。
她該是委屈的吧……
接下來的日子,無憂每日都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發著呆,任由宮里人如何擺弄著她。
她沒有不吃不喝的尋死覓活的,也沒再嚷嚷著去求父皇收回成命。只是如死人般,行尸走肉的活著。
這日,她依舊躺在床上呆呆的看著床上的帷幔出神。一個穿著便衣的中年男子突然闖進了她的宮中,指揮著宮人給她換上他帶來的衣服。
宮人們也當真聽話,麻利的將她從床榻上拽了起來,給她換衣服。
無憂這才回想起方才那人的模樣,與她無情的父皇一模一樣。
馬車停在了一個別苑里,還在馬車里便能聽到四周傳來的痛苦呻吟聲。
無憂戴著帷帽隨著瀚帝的腳步,慢慢走到了呻吟聲的匯聚處。那里正有幾個醫者模樣的人,在各個發出呻吟聲的人身邊穿梭著。
無憂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多的痛苦的呢喃匯聚一處的聲音,她有些害怕的緊跟在翰帝身后,極力的想要離這些人遠些。
可她終究沒有如愿。
她身旁的地方正有個醫者在為一人截肢,那鮮血正正濺在了她身上。
無憂嚇得驚叫了起來。她的驚叫聲吸引了四周的傷員,那些人怔怔的看向了她。
一旁瀚帝的貼身公公,挺著腰擋在了無憂身前呵斥道:“陛下與公主微服到此,爾等也敢亂看?”
那些人聽了公公的話,面色都是一肅,忙要跪下請安。
瀚帝一改往日的威嚴,忙去扶那帶頭跪下的老者。
“你們都是國家的功臣,而今又負傷在身,不必跪了。我也是為了不驚動了你們,才便衣來瞧瞧你們的。”
說著,瀚帝心疼的看著四周的傷員道:“為了國家,你們受苦了?!?
此時一個斷了只右手的少年,含著淚愧疚的道:“我們不苦。只是這一仗輸了,倒要累得公主遠嫁那野人地界去。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國家,沒有保護好公主,親陛下責罰。”
那少年才說完話,不知從何處又傳了個渾厚沙啞的聲音:“陛下,若公主不忍離家。我等,愿再戰!”
待那人話音剛落,四周便此起彼伏的響起了一聲聲:“愿再戰?!?
這聲音比方才她來時的痛苦呻吟,不知高昂了多少倍。
無憂被這聲聲“愿再戰”震撼到,便移動著視線去尋起先說話的那人。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那個正全身包著繃帶躺在一群傷員里,只兩只炯炯的眼球瞧著這邊的人。
瀚帝看著一群熱血的傷軍,眸子里也不由得含了熱淚。
他的聲音有些沙?。骸岸癖妼⑹繎敽蒙蒺B,以待他日我們再殺入敵國,一雪此恥!”
回宮的馬車里,瀚帝只與無憂說了一句話:“這里只是一部分上戰場的傷員,我們還有許多好兒郎,已葬送在了腳下這片土地。”
回宮的無憂,一如既往的把自己關在了閨閣里。只是這一次,她竟不讓任何人進屋子了。沒人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是每日送去少了分量的飯食,告訴眾人她還活著。
終于,閉門十日的房門被人打開了。
無憂不抬頭也知道這人是誰。除了她的父皇,還能有誰呢?
她依舊坐在繡臺前拿著針線,細細的繡著什么,也不去向她的父皇行禮。
當瀚帝走近瞧著她正在那日見將士所穿的便衣上,繡紅薔薇時,她才緩緩開口:
“出嫁總不能將帶血的衣裳帶去?!?
父皇自來過的那一日后,再沒來過她宮里。也沒人會知道,那件普通的衣裳不但留住了戰士的熱血,還留下了一個君王的眼淚。
無憂出嫁那日,全城的百姓都出了門來,去瞧他們國家最美的公主出嫁。
他們公主的嫁衣映得長安的天空都泛起了紅韻,他們的公主那天美得像被遺落的仙人,去了野蠻的國度。
出嫁的車隊出城門不遠后,便有悠揚的笛聲從城墻處傳進了送親的隊伍。
吹的是《無邪》
無憂臉上得體的微笑一僵,一滴淚不自知的滾落在了紅嫁衣上。淚水使那紅衣暗紅了下去,看著似是心頭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