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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學思想史》序

□羅宗強

極簡略地說,文學思想就是人們對于文學的看法。文學的特質是什么?它是功利的還是非功利的?它在社會生活中應占有什么樣的位置,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它應該是個什么樣的面貌(體裁的探索,風格、韻味、情趣的追求等等)?應該如何構成這個面貌(方法與技巧的選擇、修辭與聲律的運用等等)?它的承傳關系是什么(應該接受哪些和摒棄或者改造哪些傳統,以及文學傳統上的是是非非等等)?它應該如何發展?對諸如此類的問題的種種看法,都屬于文學思想史所要研究的范圍。

文學思想史不僅要研究個人的文學思想,而且要研究文學思想潮流。有時候,一種文學思想傾向成為一股不可阻攔的力量,推動著一個時期文學的發展。這在歷史上是可以舉出無數例子來的。建安時期以文學抒發個人情懷,追求風骨,成為一時風尚,梁、陳的宮體詩風,明代詩壇的復古風尚,明清之際的才子佳人小說創作熱,都是人所共知的例子。在這些形成一時風尚的創作傾向背后,是什么樣的共同的文學思想支配著它們?這正是文學思想史所要著重研究的內容。

文學思想史不僅要研究左右一代文壇的文學思想潮流,還要研究不同文學流派的文學思想。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這就是:在文學發展的初期,文學思想的發展趨向較為單一,而越到后來,便越向多元發展,在同一個社會經濟文化背景里,產生了不同流派的文學思想。這同樣可以舉出許多的例子。例如,同是中唐,就有基本傾向完全不同的元白詩派與韓孟詩派。這兩個詩派,在看待文學的特質、功能上,在審美情趣的好尚上,在技巧的追求上,都是完全相左的。何以產生這類現象?應該給予怎樣的解釋與評價?這正是文學思想史所特別關注的問題。

文學思想史還要研究文學思想的地域色彩問題。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有過這樣的現象:出生于同一個地域或者活動于同一個地域的作家,往往在創作傾向上相近或相似。如何解釋這種現象?文學思想史也必須做出回答。

文學思想史應該是一個獨立的學科,它與文學批評史、文學理論史既有聯系又有區別。這一點,我在《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前言中已經提及,這里還想稍加闡述。

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創立之初,研究對象似未曾有過明確之界定。它既包括文學批評史,也包括文學理論史。就中國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之歷史狀況而言,這樣的研究對象的認定未嘗不可。因為在中國古代,純粹的文學理論著作是少數,多數的文學理論著作都包括了文學批評。即使體大思精,有完整理論體系如《文心雕龍》,也不例外地包含了大量的文學批評內容,更確切地說,它是在對于文的歷史(作品與作者)做評論的基礎上建立它的理論體系的。《文心雕龍》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其他的文學理論著作了。當然,不涉及文學批評的純粹的文學理論著作不是沒有,如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但是,這類著作畢竟只是少數。

因此,從中國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之此種歷史狀況而言,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對象包含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呢?就出在這一學科的定名上。名之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它應該只研究文學批評的歷史;而中國的文學批評既與文學理論糾結在一起,那么它自然而然應該按照它的歷史實際給予命名,名之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這樣的命名,在理論研究上可能會較少疏漏,而使這一學科在理論上更趨于嚴密與成熟。

文學思想史的研究對象顯然比文學理論批評史更為廣泛。文學理論與批評當然反映了文學思想,是文學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對象。但是,文學思想除了反映在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之外,它大量的是反映在文學創作里。有的時期,理論與批評可能相對沉寂,而文學思想的新潮流卻是異常活躍的。如果只研究文學批評與理論,而不從文學創作的發展趨向研究文學思想,我們可能就會把極其重要的文學思想的發展段落忽略了。同樣的道理,有的文學家可能沒有或很少有文學理論的表述,而他的創作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卻是異常重要的。這樣的例子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為數不少,例如李商隱的詩文思想。義山詩歌,無疑反映著一種異常獨特而又十分重要的詩歌思想傾向,由于他追求凄美幽約,表現朦朧情思,他對于詩的特質與功能、詩的技巧與趣味,就都有著完全異于前人的理解。但是,他卻幾乎沒有明確的理論表述。他的文的思想也有相似的表現。在中唐那樣大規模的文體變革之后,他卻復歸于駢體文的創作,而且是那樣用典圓融,結構謹嚴,典麗深美。他的駢文創作無疑是對中唐文體變革的一種反彈,但是他同樣沒有明確的理論表述。我們還可以舉出《金瓶梅》的例子。這部小說在中國古代小說思想發展史上的意義,至今還沒有為治文學思想史者所充分認識。由于轉向寫日常生活,它在人物塑造、情節安排與敘事方法、修辭技巧諸方面,便都有了極其重要的發展。它無疑標志著小說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但作者同樣也沒有理論的明確表述。如果我們忽略文學創作實際所反映出來的文學思想,那么我們便會把文學思想史的重要方面忽略了,就會寫出一部不完整的文學思想史。

更重要的是,由于漢中葉以后,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國社會的基本行為規范,是各個朝代的統治思想,違反了它,個人無論在仕途上還是立身處世上,便都可能遇到麻煩。因此,在公開場合,言行符合于儒家規范,便常常是大多數入仕的士人所共同遵守的準則。對于文的種種言論,同樣受著這一觀念的深刻影響。在公開的場合,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而自己的真實愛好,卻流露在創作里。我們常常看到一種奇異的現象:有的人在文論和文學批評里闡述的文學觀,在自己的文學創作里卻并不實行;他在創作里反映出的文學思想,是與他的言論完全相左的另一種傾向。究竟哪一種傾向更代表著他的文學觀,這就需要將他的言論與他的創作實際加以比對,做一番認真的研究。如果我們不去考察他的文學創作傾向,而只根據他的言論做出判斷,那么我們對于他的文學思想的描述,便很有可能是片面的甚至是錯誤的。

即使只就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本身的解讀而言,也離不開對文學創作實際的考察。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鐘嶸的《詩品》,都是明顯的例子。他們評論了許多作家,如果我們不對這些作家的創作實際做一番認真的研究,就無法對劉勰與鐘嶸的有關評論做出正確的解讀,當然也就無法做出是非判斷。

凡此種種,都足以說明,文學思想史的研究,離開文學創作實際是無法進行的。把在文學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文學思想傾向,與文學批評、文學理論相印證,結合起來研究,我們才有可能寫出一部完整的文學思想史。

既然文學思想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是文學創作實際,那么也就提出了一個與文學史相區別的問題。

文學史應如何寫,至今仍是學界爭論的問題,因之現在來說文學思想史與文學史的區別,也就存在著一些難以解決的困難。不過,我想,最基本的一點還是可以說清楚的,那便是:文學史是文學的歷史,而文學思想史則是文學思想的歷史。文學史必須描述文學的史的面貌,而文學思想史要描述的,是文學思想的發展脈絡。由于這一基本著眼點的不同,也就產生了一系列的差別。

同是研究一種文學現象,文學史研究的是這種現象本身,而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是這種現象所反映的文學思想。由于文學史研究的是文學現象本身,因此它常常離不開具體的作家作品。當它描述文學現象時,往往較為全面地顧及其時之作家群落,顧及作家創作的各個方面。而文學思想史,由于它的著眼點是文學思想,而且是在史的發展中考察文學思想的演變,因此它只注意文學現象中那些反映出新的文學思想傾向的部分,而忽略其余。如果是一個作家,它便只對他的以及與他的文學思想傾向有關的文學作品加以分析,而置其余于不顧;如果是一個流派,它只著眼于這一流派各個作家著作中那些反映出共同傾向的作品,而不去描述一個一個的作家;如果是一種思潮,則它的描述更廣闊些,同時也就更加忽略文學創作的更為完整更為多面的情形。要之,同是涉及文學創作,文學史更注重文學創作的全貌,而文學思想史則只注意那些反映出文學思想共同傾向的部分。

即使涉及同樣的作品,文學史與文學思想史的著眼點也往往是不同的。文學史分析的是作品本身;而文學思想史則是通過作品追尋其文學思想,它是屬于更為內在的層次。與此有關,文學史往往較為詳細地介紹作者的生平遭際(對大作家尤其如此),以便更為全面與深刻地分析他的作品;而文學思想史則極少這樣做,除非他生平的某一重要經歷對于他文學思想的轉變有著重大影響。

當然,更為主要的區別,是文學思想史不僅涉及創作實際,而且大量涉及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而這兩個方面,在大多數的文學史著作里,是被忽略或者是被放在次要地位上的。而從總體風貌上看,文學思想史較之文學史,必然更富思辨色彩,更具理論素質。

當然,由于二者均涉及文學現象,相同與相近有時也在所難免,但是,大的方面,它們的區別應當說相當明顯,不易混同。如果一部文學思想史寫出來讓人感到它是一部文學史,那便是它的失敗。因為這至少說明,它的作者缺乏理論的素養,缺乏思辨的能力,當然,也缺乏對于復雜的文學現象的抽象的總體把握的能力。

文學思想史的研究可以說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但是我以為,不論用何種方法,都必須極重視歷史的真實面貌。

今人看古人,由于觀念與思維方法的差異,由于史料的種種限制(它的完整性與真實性的種種局限),要完全地了解,準確地認識,是極難的。今人眼中的古人,不可避免地常常附上今人的印記。研究古人的文學思想,不可避免地帶著今人文學觀念的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要完全地恢復古代文學思想的原貌,是做不到的。但是,這不等于說可以任意地附會古人,裝扮古人,把古代文學思想現代化。如果說在古代文學思想史的研究中有什么大忌的話,那么,我以為,把古代文學思想現代化就是大忌。把古代文學思想現代化,結果一定會把古代文學思想史弄得面目全非,從而完全失去它作為史的價值。

古代文學思想史研究的第一位的工作,應該是古代文學思想的盡可能的復原。復原古代文學思想的面貌,才有可能進一步對它做出評價,論列是非。這一步如果做不好,那么一切議論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把這一步的工作稱為歷史還原。

對于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這兩部分來說,歷史還原的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原文的正確解讀。原文的解讀當然有一個訓詁的問題。但是文學批評、文學理論作為一種理論形態,它們又不僅僅涉及文字訓詁。有許多批評范疇,僅看文字訓詁是無法正確解讀的,如“氣”“風骨”等等,它還有一個理論索原的工作要做。即使那些在文字上看來并不難懂的地方,也往往存在著解讀的困難。一種批評與一種理論的出現,有它的具體的環境。它是針對什么說的?它的原意是什么?離開了具體的環境,就無從索解。在當時,有的問題不言而喻,時人都能理解,作者在文字里便省略了。我們今天如果忽略了這一點,我們便無法對之做出符合原意的解釋。這就涉及考察歷史環境的問題,有時為了一句話,可能要求清理一大段歷史。離開了細心的大量的史料的清理與歷史面貌的追尋,我們便有可能對看來明白而其實甚為復雜的文學批評、文學理論原文做出牽強附會的解釋。從這個角度說,原文的正確解讀不僅僅是針對文字本身,也包含著更為廣闊的歷史事實的清理,復原歷史的原貌。

無論是文學批評、文學理論還是文學創作實際所反映的文學思想,都必須涉及它們所以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要恢復它們的原貌,不可避免地要對社會歷史條件做出認真的研究。我以為,影響文學思想的最重要的因素,是社會思潮和士人心態的變化。一種強大的社會思潮,往往左右著人們(特別是士人)的生活理想、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深入生活的各個角落。這在中國歷史上是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來的。魏晉時期的玄學思潮,就差不多改變了一代士人的生活風貌。宋明之際的理學也是例子。社會思潮對于文學思想演變的影響,主要在于文學功能、審美時尚、題材傾向諸方面。一個充滿變革思想的時期,文學創作自然地帶來了變革思想;一個儒學復古的時期,文學中的明道主題就相對多起來。不過,我以為,影響文學思想演變最重要的還是古人心態的變化,社會思潮對于文學的影響,最終還是通過士人心態的變化來實現。文學畢竟是人學,描寫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心靈,社會上的一切影響,終究要通過心靈才能流向作品。心態的變化在文學思想演變中實具關鍵之意義。

影響士人心態變化的因素極多,經濟、政治、思潮、生活時尚、地域文化環境以至個人的遭際等等,都會很敏銳地反映到心態上來。中國的士人,大多走入仕一途,因此與政局的變化關系甚大。政局的每一次重大變化,差不多都會在他們的心靈中引起回響。在研究士人心態的變化時,政局變化的影響無疑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當我們弄清楚是什么樣的外部原因引起士人心態變化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解釋何以他們的人生旨趣變了,文學創作的主題變了,審美情趣變了。當然,影響文學思想變化的,還有其他藝術門類的發展情況,藝術的各個門類是相通的,自然也存在著相互的影響。

歷史還原,就是要弄清上述種種因素在當時的實際情況。在廣泛、認真、嚴謹地清理史料的基礎上,形成對于歷史的一種活生生的體認。設想當時社會生活的種種情狀,這樣,對于當時文學思想的理解就會真切得多,可靠得多,真實得多,當然也就會少一些現代的影子,少一些附會。在復原古代文學思想的真實面貌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探討規律,做出是非判斷,以論定其價值之高低。

當然,這樣做的工作量是很大的。往往需要通讀一個時期差不多所有的存世之作,和作者們的生平材料,才能形成其時文壇風貌的大致輪廓;需要閱讀所能得到的各種各樣的史料,辨別思索,才能對該時期的種種重要事件有一個大體的了解。在實際工作中,常常是這樣的:為了弄清一個時期的文學思想,往往翻遍存世的能夠找到的所有典籍,結果用得上的材料則百不得一,甚至千不得一。

這樣的研究方法,當然是很笨拙的,無疑也是很艱辛的,而且朝代距今越近,困難也就越大,蓋存世典籍浩如煙海故。

張毅的《宋代文學思想史》,是我主編的八卷本《中國文學思想通史》中的一卷。上面說的這些話,是為這套書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做一點簡略的說明,本該放在《周秦漢文學思想史》的卷首。但是因為我們是從后往前寫,繼我的《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之后,《宋代文學思想史》率先完成,又蒙中華書局扶持后進的一片熱情,應允先為出版,就把上面的這些本該置諸第一卷《周秦漢文學思想史》卷首的話置諸《宋代文學思想史》卷首。將來《周秦漢文學思想史》成書時,我想它的卷首應該有一篇總結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演變軌跡、特色與價值的前言。

我第一次見張毅,是近八年前他入南開攻讀碩士課程的時候,當時的他壯實、精明而且敏銳。一次看他的讀書筆記,我大吃一驚,那上面不是材料的摘錄,而是他讀書時的種種見解,電花石火,新見迭出,左右融通,浮想聯翩,其中的許多見解,都可以獨立寫成文章。我感到他是一個有敏銳思辨能力的理論型的研究人才。但是到了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他便一頭鉆進資料堆里去了。他博士論文的選題,就是我主編的《中國文學思想通史》中的一段。對于一個青年人來說,這個題目難度實在太大。有時候我想,我實在有些狠心,壓給他這樣大的題目。但又想,他那么壯實的身體,恐怕是累不垮的吧!兩宋載籍數量極大,他便一部一部讀,總集、別集,子、史以至經注,寒來暑往,歷時四年,未曾間斷。終于從電光石火走向堅實嚴謹的治學之途。那么大的工作量,他居然沒有累垮,還是那么壯實,而且書寫得令我非常滿意。他是把他賦有的敏銳思辨能力與細心的豐富的資料梳理結合起來了。面對人所共知的宋代文學現象,若沒有新的材料與新的視角、新的理解,便可能失之于陳舊;若對資料做全面清理,多所發現而缺乏總體把握的能力,則又可能失之于瑣碎。張毅的書,這兩個方面都避免了,既給人以新鮮之感,確有自己的理解與發現,也沒有瑣碎之弊。他是把宋代文學思想的總的風貌給描述出來了。

在這個總體面貌的描述中,既可以看到文學思想發展的軌跡,又時有精彩的見解,如關于北宋初期創作心態向內收斂,在創作上追求老境美的有關論述,對蘇、黃詩風的比較和對江西詩派詩歌思想的總結,對“辨句法”“主活法”“求高妙”的闡釋,對朱熹的心性理論和他的詩歌思想的理解等等,都是相當精彩的。記得有一位青年學者,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近年來學界有一種“著書而不立說”的現象,我以為,這是說得非常中肯的。這種現象之所以存在,就因為缺乏嚴謹的學風,缺乏刻苦的治學精神,依靠二手材料,只言片語,胡亂發揮,衡之歷史事實,則大相悖違。不是通過認真研究的結論,雖有所說而其實說不能立。我以為,張毅沒有受這樣的風氣的影響,他是走著認真刻苦、嚴謹治學的路,著書而立說了的。但愿他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他還年輕,前路尚遠,循此以往,當有所成。

(原刊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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