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與空想沒有止境，但讓一位國王站在自家門口吹風受涼，終究不是優(yōu)質(zhì)商人莫甘·格蘭德待客時應有的禮節(jié)。

終于把可疑人士請到屋里，莫甘才想起自己煉好的魔藥還在桌上——他無時無刻不在的擔憂立馬產(chǎn)生了示警，畢竟在路西法這樣的魔法大師眼里，材料的氣味與成色也許會暴露他的小秘密。

所幸國王陛下沒有窺探隱私的興趣，對魔藥和坩堝僅是一瞥，又看向莫甘。

“所以，你意下如何？”

莫甘只能先提事實。

他微微一嘆，“或許我需要澄清一個事實，我是商人，并非勇者……國王陛下，首先，您大概對我有些誤解?！?

這不是謙虛，他真的力不從心。

畢竟莫甘現(xiàn)在也只有二十一歲。

習慣四處漂泊的莫甘對住所舒適度并沒有太大的需求。住宅是個二層小樓，南北通透，閣樓臥室外的擺設大半都是原本自帶的家具，不算昂貴但也足夠堅固。不會擋道以外，大概能用就行。

會客廳是收拾最妥當?shù)牡胤?。來到?zhèn)上的幾天來，家中的莫甘不是在這里的坩堝前煉制魔藥就是坐著等待魔藥煉成，同時玩賞自己心愛的金幣或閱讀魔法書籍。

與人族習慣相異，龍族所需的睡眠時間很短，即使體質(zhì)最弱的幼龍也能連續(xù)幾天保持清醒，因為本體具有龐大的軀殼。

血統(tǒng)并不純粹、精神更傾向人的莫甘更習慣正常的人族休息模式，但在階段性計劃達成前，他也對自己頗為苛刻，不容許自己休息太久。

這時的路西法被安排坐在整座小屋里最舒適由鳥羽填充的軟包沙發(fā)椅上，聽見之前那句話便眉頭微皺。

還沒等他開口，莫甘又道，“我是會魔法，甚至有些還算能夠自滿的天賦，但戰(zhàn)斗并非我的強項。萊斯圖斯閣下，您的強大眾所周知，而我只是尋常的商人?！?

“可你是龍?！?

對他的示弱，路西法分外不解。

此話一出，莫甘啞然。

秘密之一被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確實不符合他往日的習慣。不過想來，感知自己身上的特殊氣息對這位國王陛下也不是什么難題。

除了無語，他也產(chǎn)生了疑慮，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時間被這位國王認定為一個可行可用的人選？

但如果非要找人“殺死臭名昭著的巫師”，龍族這個基礎身份確實能讓他符合資質(zhì)選材的標準。龍的強大與好戰(zhàn)幾乎是大陸公民的共識，國王竟也不能免俗。

不過無論如何，路西法的話術中始終存在著最關鍵的問題，也是最讓莫甘感到時時刻刻坐立不安的一點——畢竟這個要被除掉的巫師名為路西法·萊斯圖斯。

給出了一個相當站不住腳的理由，自己都有些心虛，這樣的人還是坐在自己身前信誓旦旦的發(fā)言人，莫甘怎么想怎么不對。

莫甘凝神看向路西法的雙眼，耐心道，“我記得您和龍族的‘魁首大人’，赤焰魔龍西爾維奧前輩有過一面之緣？”

這是一個在莫甘自己的標準中甚至有些唐突的直接提問，但總比“你們干過一架”來得委婉。有國王陛下的表現(xiàn)對比，莫甘覺得自己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算僭越。

路西法點點頭，“他是一名有個性的戰(zhàn)士，爆裂強橫的龍焰讓我印象深刻?！?

“既然如此，您如果是要找一個強大的龍族幫手，為什么不去魔龍谷？即使西爾維奧前輩年事已高，也有別的人選。如果魔龍谷不合心意，或許您可以認識一下科爾王國的皇家騎士。他們個個都才干非凡，也有具備魔法資質(zhì)的人選……”

莫甘循循善誘，以自己豐富的地理知識從頭到尾列舉了整個科爾王國幾乎所有勇士的聚集地——從熟悉到不太熟悉。

但查看了路西法不為所動的神情，他也發(fā)覺這是無用功。想來，神秘的萊斯圖斯王國本身也不會缺少人才輩出的地方。

莫甘停下了自己真摯又冗長的勸導，再嘆了一口氣。

“所以萊斯圖斯陛下，您究竟為什么要選我？我真的只是一個商人?！?

給人家換了個更正式、更崇高的稱謂，只因為莫甘確實想尋求一個答案。

這人莫名造訪，開場白用的還是“勇者”這么令人不自在的措辭，讓莫甘很不適應。雖然自己這輩子的父親正是被科爾國王親自授予過“勇者徽章”的皇家騎士，確實是科爾王國境內(nèi)事實意義上的“勇者”，但莫甘至今無法習慣魔法世界這種充斥著中二氣息的習俗。

或許是上輩子作為成年人的無趣。

莫甘從來對這個世界強調(diào)的榮譽敬謝不敏，權當一種有別于自己天性的習俗。幼年被父母正經(jīng)八百送來這個榮譽徽章當玩具時……

他更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也許是需要答案，但我也有我的考量……”聽了這個問題，國王陛下的語氣突然生硬了許多，“但關于這一點，在我能夠信任你之前，恐怕無可奉告?！?

看著這位國王頓時沉下來的臉色，莫甘不由得暗暗咂舌。

身為“邪惡巫師”，路西法是有嚇唬人的才干，或許也掌握了擺架子的技能。

——有一點，但不多。

起碼莫甘能看穿他并未發(fā)怒的本質(zhì)。

“如有其他需求，你可以告訴我。”國王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威脅缺少攻擊性，甚至打算安撫莫甘，話語帶著幾分遲疑，“你需要黃金嗎？我沒有換科爾盾，不過出門時帶了不少那種東西，另外萊斯圖斯的貨幣也有不少，你需要……”

看來，國王陛下應當比較擅長用錢解決問題。

當然是需要的。

雖然心里蠢蠢欲動這么想，莫甘自然不會這么說。他不會收下不踏實的金幣。

“這么說來，我是有事需要幫忙。”

緩兵之計也是策略的一種，莫甘沒有開空頭支票的習慣，不代表他毫無所求。

他斟酌片刻，抬眸開口。

“我也說了……我是商人，自然講究公平交易。我當然無法輕易答應你這樣超乎常理的要求，需要得到有說服力的原因，而你不愿意說明是因為對我并不信任。既然這樣，建立信用自然需要一個過程。萊斯圖斯閣下，不如我們完全平等的身份定下一個交換協(xié)議。”

把這段話消化了片刻，路西法旋即點點頭，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搖頭，“如果是一樁交易，我沒有別的什么需求?！?

國王陛下顯然想的仍是花錢。作為商人，莫甘其實很欣賞這種品質(zhì)，但不會因此打斷自己的策略。

“你說你要‘教會我如何殺死你’，應該有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路西法莊重地點頭。

不知為何，每當話題落在他那句令莫甘寒毛束起的開場白周邊時，這位各種反應異于常人的國王總會變得非常嚴肅，像被打開了一個奇妙的開關。

即使他的儀態(tài)一直維持在最佳的狀態(tài)，行走坐臥都一絲不茍，這種情緒的變化仍舊顯著——開始這也是見過皇室中人的莫甘能夠相信他是國王的原因之一。

起碼在科爾王國皇室，大部分皇家成員多少都會過度執(zhí)著于這種架勢，“禮儀與完美”就像一種后天培養(yǎng)的習慣。

“我可以配合你的計劃。你提方案……就是要做的事，我來講出交換條件。如果達成一致，就按計劃執(zhí)行。我能如愿得到我的報酬，你也可以確定我是否符合你要求的資質(zhì)——這是試用期。”

“試用？”

路西法關注點不出所料的又不在軌道上。但莫甘的算盤打得不錯，對自己的表現(xiàn)也相當滿意。

他恐怕是最能剝削老板的打工人，給自己的報酬區(qū)間預留到位，是否符合要求更是隨時可以操控的命題，按照他的想法，只要表現(xiàn)不佳就能令人失望，實在很是方便——最后連工作內(nèi)容都大概率更有利于自己。

然而他敢說，國王陛下也敢信，還信的相當徹底，完全沒有猶豫的意思。

“可以?！?

這種結果并不讓莫甘感到意外，只因為若不是早發(fā)現(xiàn)了這位國王心機并不深沉，性格也不殘忍，而且有求于人的程度遠勝于發(fā)號施令，他也不會如此把所有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對方答應的這么痛快，莫甘終究感到?jīng)]那么愉快順遂。只因這并非自己時常面對的處境。

無論是作為商人還是作為自己，又或者作為旁人口中的“勇者”，莫甘常常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任何人，越可能嚴重的問題越是如此，哪怕他希望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覺，也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最傾向的判斷通常就是最佳的判斷，這也不是絕對篤定的答案。

他竭力讓自己維持體面，卻仍舊難以抑制的恐懼失敗，只因為自己死過一次。

莫甘絕不想死第二次。

眼前同樣擁有被他人賦予“劊子手”稱號的人雖然稱得上貨不對板，但無論根據(jù)傳言還是根據(jù)自己所見到的現(xiàn)狀，實力上卻一定是和危險最靠近的人選。

介于要自己付出的代價尚不明朗，莫甘還是提出了問題。

“所以，陛下，您要我做些什么？”

國王陛下絲毫沒有猶豫，兩句話像排練了好久，講得干脆利落、順暢至極，“明天早晨，我們到最近的港口會面。我有東西送你。”

這屬實是莫甘沒有想到的展開。

“……早上我有點事?！?

這倒不是撒謊或者什么奇怪的小伎倆。在被打亂前的計劃當中，莫甘確實有事要辦，不然之前不至于臨時改口，推后利用羅比的時間。

“那就明天，你定?！甭肺鞣òl(fā)覺這位名叫莫甘的商人對自己的提議很上心，嘴角也輕微的上揚了些，好像在為暫時的成功暗自欣喜，“我什么時候都可以。”

莫甘自然是能分辨出這種微表情。喜好算計的狡詐商人連大招都開好了，卻對上了人家真誠不摻雜質(zhì)的普通攻擊，屬實是一種令人寫起的狀況。

面對這樣的情景，莫甘深吸一口氣。

雖然細微的表情在不斷變化，但國王陛下端莊持重的貴族姿態(tài)從頭到尾依舊如常，“既然這樣，格蘭德先生，你的要求是什么？”

單論語言，他的情感波動實際上并不明顯，具體表現(xiàn)在句尾上挑的語調(diào)——足以顯示出他不是說出托詞，而是真的愿意做出一些回報。

這樣看來，能力卓絕的國王陛下對別人希望自己做什么也很是好奇，不然也不至于短時間內(nèi)提了這么多次“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guī)兔Α币活惖脑挕?

或許是宮廷生活太過樸實枯燥？

對方有這種樂于助人的愛好卻是讓人不知道怎么賺取最大的利益才好——要多了顯得像利用人過了線，但若不做出點實在的反應，又感覺好像平白虧了一筆。

因為對既得利益突如其來的心動，莫甘稍有猶疑，最終還是說出自己準備已久、不能算是功利的回復。

“那么，我要問你三個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