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人,就是映在水面上的落日。
一切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由于契丹所占的營州靺鞨族和奚族傳來消息說要投降唐朝,但現在營州不再唐朝手里,歸降后無所依靠,于是靺鞨和奚派人前來請求并州長史薛訥收復營州。薛訥回報李隆基,同時與朝臣展開激烈討論。在經過層層商議后,李隆基拒絕了姚崇的進諫,最終決定派薛訥前去攻擊契丹奪回營州,以便于安置歸降的靺鞨和奚。此次出兵只動用了地方軍隊,并未出動中央禁軍,簡在霧和陳玄禮等人也因此并未參與作戰。
但實際上的結果卻出乎意料。薛訥急于前進,并未聽取同僚杜賓客的暫緩進軍之計,而是直接攻擊契丹的核心位置,但各部并未步調統一,結果就是其所率領的軍隊在灤水谷被契丹設計埋伏,被打得就剩下幾十個騎兵逃脫出來。朝野震驚,事后其下同僚崔宣道和李思敬被問罪斬殺,杜賓客被流放,薛訥被削職,等候處分。
但吐蕃將領盆達延和乞力徐已經帶領軍隊在西北集結完畢,馬上就要對河渭曲地動手。不得已,加上對老臣的信任,李隆基再次啟用薛訥,召集左羽林軍對抗吐蕃。同時調用禁軍萬騎和幽隴騎兵駐扎在本州當作后備支援。
此時正是開元二年七月,距離簡在霧的成婚之日才過了不到四個月。
簡在霧收拾妥當,便囑咐侍衛牽馬過來。因為左羽林軍被調去薛訥麾下前去迎擊吐蕃,身為左羽林軍長史的簡在霧自然也要隨軍出行,雖然不太舍得,但國家調令無人可違。他望著天上微微嘆息,正欲離開時,背后卻傳來了畫沁雨的喊聲。
“等一下等一下,”畫沁雨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這么早就要走嗎?”
“當然了,部隊明天就要開拔,今日就要去軍中劃分好作戰單位。”簡在霧捋了捋她的頭發,“都是成婚的人了,不要再這么毛躁。”
“可是……我只是覺得有些突然,畢竟距離成婚才幾個月。”畫沁雨的聲音有些不滿。
“沒辦法,皇命不可違,我也早就料到這樣的結果了。”簡在霧抱抱她當作安慰,“最近克制一點,我都發現你有小肚子了。”
“我很克制了好吧,而且最近總是干嘔,吃不下東西。”
“總是干嘔?”簡在霧有些詫異,隨即意識到了什么。
“對啊,怎么啦,難道你覺得……”畫沁雨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
還沒來得及反應,簡在霧就已經小心地抱起她走進屋子里去放在床上,同時吩咐侍衛把內宮太醫叫過來。一番切脈檢查過后,太醫赫然起身對簡在霧作揖。
“恭賀簡長史,尊夫人已有身孕一月有余了。”
太醫的話讓簡在霧有些恍惚,反應過來后,簡在霧才舒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欣慰。送走太醫后,簡在霧一把握住了畫沁雨的手,倒讓一直忐忑的畫沁雨嚇一跳。
“言語表達能力有限,沒法描述此刻的心情。”簡在霧的語氣有些顫抖,“總之好生休養,平日生活里都要小心些。”
“我……有些沒準備好,雖然我也想有自己的孩子……”畫沁雨抿著嘴說道,“既然如此……你還要去嗎?”
“軍令難違,我也想留在這里陪你和孩子,但……”簡在霧嘆息道,“人生在世,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為難選擇,我很對不起你,沒能在這種人生大事的初始之時陪在你身邊。”
“沒關系的,我知道軍令的份量,也知道你不會留下來。我不是奢望你能夠陪在我身邊,我只是有些……”畫沁雨低語道,“有些擔心你。”
“這有什么好擔心的,這些年在羽林軍經歷過大小變故從無意外,這次也不會例外,放心就好。你只要能夠保重自己的身體,就是對我的最大慰藉了。”
“好吧,對了,把這個給你。”畫沁雨拿出一個黑曜石護符放在他的手里,“這是我一直帶著的護身符,它也會庇護著你吧。”
“肯定會庇護著你和我的。”簡在霧說道。
簡在霧剛把護符掛在腰上,門外就傳來了傳令兵的催喊聲,是羽林軍那邊來催了。但簡在霧還是有些不太放心,遲遲沒有移步。畫沁雨見狀,輕輕推了他一把。
“既然來催了,那就快走吧。”畫沁雨說道。
“好吧,”簡在霧也不算性格寡斷的人,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我已經和薛府知會了一聲,有事去找薛將軍就行。另外我也給寒山詩僧寫了封信,他也會來到府里照應的。”
“太麻煩了,沒有必要這么大動干戈的。”
“為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簡在霧微微一笑,隨后就踏出府門,但還沒走幾步,就又被畫沁雨叫住,他回頭看了看,露出一個無語的表情。
“怎么,夫人這是舍不得我走?”簡在霧叉著腰說道。
“沒有,只是……”畫沁雨有些臉紅,但話語還是很剛正,“大丈夫立于世,本就要造福社稷蒼生,建功立業,希望夫君勿過多念想小家,多多顧慮大局。”
簡在霧一愣,但還是笑了起來,是欣慰的笑。
“有婦如此,夫復何求呢?好,我答應夫人,必然會將國家和社稷放在首位,之后再考慮自己的小家。”簡在霧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催促聲,“好了,不說了,夫人保重,你夫君我要走了。”
“一定要平安啊!”
畫沁雨望著他那不斷遠去的背影喊道。
“你也要平安!”
簡在霧頭也不回地說道,他生怕一回頭就停下腳步。
夕陽的余光染紅了街道的一切,夏日的風吹拂著簡在霧的頭發,他深信自己不多時就會回到長安,他知道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活著回來。就這樣,帶著對新生命的憧憬和略許忐忑的心情,他踏上了前往臨洮的道路。
與薛訥會和后,簡在霧等人便直奔西北,到達武階驛之時,已經是十月份,西北開始下雪,遍地都是白色和褐綠色。此次薛訥帶領的大多數是左羽林軍,其中的兵氣者較少,只有零星幾個從萬騎升遷到羽林軍之中的兵氣者,而兵氣者部隊萬騎則在本州駐扎聽候調遣。只不過簡在霧還注意到其中似乎有部分兵氣者是南衙十六衛的禁軍,雖然有些疑惑,詢問過后并未發現有什么異樣,只能暫時隨著部隊前進。
等到薛訥和簡在霧到達大來谷之時,卻并未遇到吐蕃的前軍。原來在薛訥剛剛抵達臨洮時,隴右群牧使王晙已經率領三千偏師夜襲了吐蕃將領盆達延所率領的輜重部隊,取得了洮水戰爭的初步勝利。吐蕃雖然損失了輜重部隊,不過乞力徐所率領的主力軍卻并沒有后撤的打算,而是屯兵十幾里,準備利用地形與唐軍正面決戰。王晙和薛訥思考過后,決定再次使用夜襲,王晙率領兩千余人從側面遠程奔襲,薛訥則帶領簡在霧所在的主力部隊從正面沖擊吐蕃大營,打吐蕃一個措手不及。
為了平均力量,每個沖擊角度都安排零星幾個兵氣者,簡在霧被安排到了西北角度,等候調遣。簡在霧再次察覺到那股異樣的兵氣氣息,但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找到兵氣來源,他有些焦慮,但沒時間考慮這些。
戰爭的機器,一旦開動起來,就無法再停下。
陰暗的天云中劃過幾只雕的蹤影,自上而下傳來的尖厲長嘯像是打雷一樣,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每個人都握著長槍和陌刀,在戰馬上目視前方,麻木地吹著肅殺的北風,等待命運的召喚。
等待,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突然,對面的吐蕃軍營傳來躁動聲,薛訥知道,王晙已經率領兩千騎兵突進到吐蕃側營中了,他迅速吩咐傳令兵吹響沖鋒號角。
不一會,渾厚雄遠的號角聲響徹陣地,騎兵們一個激靈,簡在霧也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甩了甩長槍,發動兵氣作為信號,其余幾個沖鋒作戰單位也知曉了情況,紛紛發動兵氣力量照亮彼此,隨后在薛訥的二次號角聲下,全體主力部隊迅速開拔,如閃電般正面沖向吐蕃大營。
簡在霧等人一馬當先,率先騎馬踏入吐蕃的南大營之中,不斷揮動長槍清除在前方頑抗的吐蕃士兵,同時發動兵氣爆炸給予吐蕃弓箭部隊以重擊,吐蕃在丟失輜重后本就軍心渙散,加上此時正是深夜,根本沒有多少反應的時間,不少吐蕃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血濺當場,唐軍的四處襲擊更是讓大營中燃起熊熊烈火。簡在霧等人隨后一路沖擊,朝著王晙部隊的方向前去會合。
正在簡在霧想要突破面前的鹿角障礙時,卻冷不防被一支箭直直射中了胳膊,隨即滾落下來。其實他早就察覺到有箭向自己飛來,但手上的長槍揮動起來十分不便利,還未來得及擋住就已經中箭。簡在霧忍著痛拔出了那支箭,剎那間烏黑的血水涌動出來,他先是一驚,隨后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支毒箭。
簡在霧扔掉箭,看到了面前站著的幾個氣勢洶洶的吐蕃人,他先是擺好了架勢,但發覺自己有些力不從心,雖然勉強可以舉起長槍,但目光已經開始打轉。說時遲那時快,已經有幾個吐蕃人揮著刀砍向自己,簡在霧用還算清醒的意識不斷反擊,剛想用兵氣卻發現自己無法凝聚起力量,無奈之下只能依靠體術來對打,勉強躲過幾招,但還是招架不住,被吐蕃人砍中了肩膀和大腿,不過他也趁機抽出陌刀斬下了這幾個吐蕃人的頭。
清理完這幾個吐蕃人后,簡在霧支撐著身子剛想回頭叫人攙扶一下,卻再次被一支箭擊中,這次的力道更加兇猛并正中胸膛,簡在霧被強大的力道帶倒在地。劇烈疼痛的同時,身上的力量也在不斷削弱,他似乎察覺到了這支箭上的異樣之處。
雖然這是吐蕃人的箭矢,但上面附著一股削弱兵氣力量的混合兵氣氣息。吐蕃人沒有兵氣者,更沒有混合兵氣者。簡在霧發覺到這股氣息和當初在城郊與澹臺遠步交手時所感知到的兵氣氣息大差不差,這樣看來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
不多時,就已經有幾個吐蕃扮相的人來到他面前,手里拿著弓箭,簡在霧這時才發現他們就是自己之前在部隊里察覺到的那幾個兵氣來源者,只不過現在的他們換上了吐蕃的衣服罷了。
“南衙十六衛的人吧……”簡在霧苦笑道,“為什么這么做?”
“將死之人無需知道這么多。”對方說道,“阻礙簡鷙大人之路的人,都是這個下場。”
“利用公事來滿足自己的野心,不愧是我曾經的好大伯。”
“還有力氣貧嘴,剛才你中的兩支箭不僅涂著鴆羽的毒,也附著抽取力量的兵氣,你已經必死無疑了。”
“真是卑劣……”
“死到臨頭也說不出好話。”領頭的嫌棄地說道,“把他扔下懸崖去,這里很偏僻,沒人能知道。”
“真是一貫的小人做法啊……”
簡在霧還沒說完,就被他們幾個人舉起來,晃了幾下之后直接丟進了峽谷里。峽谷深不可測,就連回聲都沒有。
薛訥在圍剿完長城堡的吐蕃軍隊后清點人數,其余單位的兵氣者數量倒還算完整,卻唯獨不見簡在霧。薛訥的心里沉了一下子,派手下前去搜尋戰場看是否能夠找到簡在霧的人或尸首,但一連多日尋找都沒有找到簡在霧的絲毫蹤影,甚至在洮水和大來谷附近也沒有找到他的身影。薛訥沒辦法,只好囑托計數人將簡在霧算在陣亡或失蹤的名單里。
簡在霧就這樣,徹底消失在了世界之中
與吐蕃的戰爭還沒有結束,洮水之戰只是這場戰爭的中間部分,所有消息都被封鎖,軍隊也大都集結在西北河曲地區,這樣一來,某些機會就變得繁多起來。
現在的長安,什么都不知道。
也算是應了后來者的話: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