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梧桐樹沙沙作響,一個男子翻身躍下。
皎潔的月光下,男子身著一件玄色闊袖蟒袍,袖口處鑲繡金線祥云,腰間系了一塊雙龍紋玉玦,身量極高。遠遠看過去,便有一種逼人的壓迫感,在夜色中顯出三分神秘。
先不論其身份,宮中夜宴之際,這男子卻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御花園,本就是一件值得推敲之事。
面前的青年不知從哪變出一個火折子,“擦”地一下,火光點亮了空氣,也清楚地映照出男子的面容。
那是一個極為俊美的青年,唇若涂朱,鼻如山峰,無一處不美。最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還是這少年的雙眸。他眸光如千年寒冰,哪怕眼前有火光照耀,也絲毫不能融化那眸子里的冷意。
若是在別處看到這么一個俊俏的男人,霍祈可能還有些欣賞美人的旖旎心思。
只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霍祈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覺告訴自己——大事不妙。
這青年緩緩走到霍祈身前,淡淡俯視著她,眼神又往小筑掃了一眼,嘴角噙著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寧國公府家的小姐果真有膽色,擺了鎮遠侯世子一道,竟還在這里偷聽床幃之事?”
旁邊的聆風聞言,心中一跳,面前這個陌生男子怎么會知道自己姑娘是寧國公府小姐?
霍祈心中一凜,比起被他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更令人心驚的是,面前的男人似乎知道她的身份?
但她終究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女,連重生這種鬼神之事都經歷過了,倒還真沒那么容易被唬住。
她面上浮起淡笑:“臣女見過七皇子。”
“哦?你認識我?”沈聿寧有些驚訝。
“衣料和紋樣皆依宮中皇子的規矩,腰間玉玨乃皇室之物,身上又獨有一股檀香”,霍祈眼神低垂,看似謙卑,實則綿里藏針道:“臣女聽說宮中七皇子,最愛禮佛,除了殿下和那寺廟里的和尚,臣女也很難想象還有什么人身上,竟能沾惹上這么重的檀香味。”
沈聿寧似笑非笑道:“霍家小姐的心思毒,眼睛更毒。你既知本王身份,就不怕本王把今日之事抖出去?”
“今日之事?”霍祈微微笑了,只是這笑意卻有些不達眼底,“今日我不過剛好經過罷了,殿下空口無憑,于臣女自然無礙。只是,若是讓陛下知道,七皇子托詞未去秋菊宴,卻躲在御花園偷聽墻角,不知作何感想。”
“你倒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沈聿寧道,似乎是覺得面前這個黃毛丫頭有些不自量力。
“臣女并非無所畏懼,只是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做事需要動機,而殿下沒有這個動機管閑事。”霍祈輕聲道。
別人不知,霍祈重活一世卻是明白,鎮遠侯袁顯之乃五皇子黨,袁韶又是袁顯之的兒子。
上一世她死時,皇位之爭已到了膠著狀態,卻也沒聽說過沈聿寧與五皇子有任何牽扯,他沒有理由保下袁韶。
聽罷這話,沈聿寧認真注視起來面前故作低眉順眼的女子。
外面人人都說,寧國公府最是守規矩,識大體,寧國公霍如海更是清正忠直,是極有風骨之人。
可他看到的霍祈,表面良善的皮囊下是毒辣的手段和詭譎的心思,三番兩次都讓他覺得意外。
謀害兄弟,青天白日逛青樓,如今又在皇宮里擺了袁韶一道。
她竟然是霍如海教出來的女兒?
沈聿寧似乎是起了點捉弄面前女子的心思,臉湊到霍祈的耳邊輕輕說:“如果本王今日偏偏就管了這個閑事,你又該如何?”
話里是昭然若揭的威脅,面前男子危險的氣息幾乎能席卷霍祈的每個感官,就像一片小舟被拽進了波濤洶涌的大海。
可這一刻,卻因為距離的拉近和夜色的朦朧,氣氛顯得有些曖昧起來。
霍祈卻是往后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她眼眸微抬,注視著沈聿寧,篤定道:“殿下不會的。”
少女的身量也就堪堪到沈聿寧的胸前,可氣勢卻絲毫不弱。她賭的不是沈聿寧的善心,而是對人性的把握和洞察。
沈聿寧神色沉沉浮浮,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笑:“你倒是很了解本王。這次本王替你擔待了此事,但你欠本王一個人情。”
霍祈聞言,松了口氣。
她本來已經做好了沈聿寧不依不饒的準備,正在心中思考對策,卻沒想他居然這么輕易就揭過此事?
可與此同時,她又有些不安起來。
她暗暗打量著面前的青年,思緒飄遠。
上一世,她未曾見過沈聿寧真容,因著沈聿寧平日里深居簡出,別說她只是個臣女,就算是一些大臣,也未必見過。
只聽傳聞說,沈聿寧是個閑云野鶴的性子,除了經常去萬佛寺上香禮佛,和方丈探討佛經,甚少和外人有所牽連,可以說幾乎不涉朝中之事。
可她到底是寧國公的女兒,知道一些幽微之事。
她曾聽父親說,沈聿寧曾幫皇帝料理過一樁流民案,當時父親恰好是這樁流民案的主審人之一,曾和沈聿寧共事。結案后父親還曾說,七皇子沈聿寧手段凌厲,胸有謀略,絕非凡物。
剛剛和沈聿寧打了幾個機鋒,又回想起父親的話,霍祈的直覺告訴自己,面前的男人絕非傳聞中所說的那樣無害。
一個極為驕傲之人,又有鐵血手腕,怎么肯屈居人下?
對于這種極有野心又善于偽裝之人,保持距離才是明智之舉。
可他現下卻說,自己欠他一個人情?
自古以來,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債,誰知道沈聿寧要逼迫她做出些什么?
若她孤身一人,自然不怕。可她背后有整個寧國公府,她便要為整個家族謀劃,絕對不能將寧國公府置于危險的境地中。
霍祈定了定神,道:“這個人情,臣女應允。只是希望殿下答應臣女一個條件。”
“你說。”沈聿寧挑了挑眉。
霍祈嚴肅道:“這個人情,只關乎臣女與殿下二人,與第三人無關。”
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那便只能為自己爭取利益最大化。
“自然。”沈聿寧爽快應下。
他心中有些失笑,難不成她以為自己會讓她去上刀山下火海嗎?竟一點虧也不吃,真是會打算盤。
霍祈點點頭:“如此,天色已經不早,臣女先行告退,將這滿園秋色盡數還給殿下一人。”
只是,話音剛落,御花園入口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是從地底下發出的,還夾雜著人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
仔細一聽,竟然是皇帝的儀仗到了。
以往的秋菊宴的流程是先于殿中開席,再來御花園點燈,最后再由皇帝擬題,眾人吟詩作對,各顯神通,優勝者贏得彩頭,今年也不例外。
此時月亮低垂,已到了點燈的時辰。
聲音已經越來越近,她心中暗道不好,此刻如果過去,只怕會和孝文帝撞個正著。
她正想著如何脫身,卻只聽旁邊的沈聿寧幽幽道:“不想死就別動。”
霍祈聽了這話,問道:“殿下有何高見?”
其實,她今日早就算準了時間。
先將霍青嵐和袁韶引來此處,自己脫身回去,等到御花園中守夜的宮人發現這對男女的茍且之事慌慌張張跑出來,定會和皇帝一行人撞上,到時候她再挑個合適的間隙添把火。
只是她千算萬算,卻沒想到今晚遇見了個瘟神。聽了沈聿寧這番實在算不上客氣的話,當即就有些不悅。
話音剛落,霍祈面前突然間天旋地轉,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剎那之間,自己就已經被人拎上了梧桐樹。整棵樹沙沙作響,仿佛是在下雨一般。
霍祈從小就規規矩矩,何曾干過猴子上樹這樣出格的事情。重活一世,霍祈又最是惜命,一看這樹枝搖搖晃晃不甚安穩的樣子,只好死死抱著男人的腰。
她想得很清楚,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沈聿寧低頭看了看緊緊抓著自己的少女,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冷臉第一次出現了裂縫。
如果站在樹下,很快便會被皇帝身旁的侍衛發現,因此才上樹暫避片刻,可卻沒想到面前的女子竟然把他當成了活柱子。
他冷聲道:“原來霍家小姐也有所畏懼,看來是我想錯了。”
聞言,霍祈迅速放開了男子的腰,雙臂緊緊地扶住旁邊的樹枝,以此穩住自己的身子,道:“臣女自然不比殿下,確實是個貪生怕死之人。”
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可不得好好愛惜么?
說話間,原本搖晃的梧桐已經歸于平靜,地面上空無一人,只剩下被搖得落了一地枯枝殘葉。聆風倒也乖覺,想來是找了個草叢躲了起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御花園門口的聲音已經越來越接近。
霍祈扒開樹葉,以皇帝儀仗為首,剛剛宴會廳中的一席人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御花園的觀景亭閣。
兩隊掌燈內侍行微微弓著腰,小心翼翼地列在人群的兩旁,將原本漆黑的御花園照得如墜白晝。
從梧桐樹上望去,整個亭閣被各色各樣名貴的秋菊環抱起來,交相輝映,傲立綻放。在夜燈的照耀下,秋菊的花瓣鍍上一層華麗的流彩,別有一番韻味。
皇帝身邊的李公公指揮著一隊小太監為亭閣中落座的大臣夫人各上了一壺菊花茶,又在正中搭起一個香幾,上面鋪著上好的宣紙和幾方御墨,只待作詩所用。
按照傳統,作詩之前,得先選定吉時,行點燈儀式。此舉是為大齊祈福,祈盼下半年風調雨順,百姓五谷豐登。
“小李子,時辰也該到了,將準備好的燈籠呈上來吧。”亭閣正中的孝文帝道。
李公公揮了揮手,正準備讓人呈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宮燈。
突然,一個黑影從亭閣前面不遠處飛快穿過。
李公公目光一凜。
跟在皇帝身邊幾十年,經歷了無數次暗殺行刺,因此也有些草木皆兵。今日又是人多眼雜,當即覺得這黑影形跡可疑,顧不得著許多,李公公驚呼一聲:
“有刺客!保護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