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
- (美)本杰明·J.科恩
- 11640字
- 2022-11-10 17:37:43
一種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知識譜系
——《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譯者序
從英國女學者蘇珊·斯特蘭奇1970年發表《國際經濟與國際關系:相互忽略的案例》一文算起,國際政治經濟學已經走過了50多年。從最開始作為一種用政治與經濟相結合分析國際關系的呼吁,中間經歷了經濟學者與國際關系學者的對話、著作論文的發表,再到英國、美國大學設置碩士課程、博士項目,發展到目前,國際政治經濟學已經成為一門世界各地大學加以重視的學科。與此同時,國際政治經濟學也成為研究機構與政府部門看待世界政治的一種重要方法,政治與經濟相互作用、國內與國際相互關聯將是全球化時代政策制定的重要議題。
2008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本杰明·科恩教授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展現了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豐富內容與日漸擴展的影響力,成為我們認識這一學科的鑰匙和指南針。實際上,科恩在出版本書以前就已經在歐美學術界發表了刻畫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面貌的文章,引起大西洋兩岸巨大的反響。2006年,科恩在美國政治學會發表第一篇探討這一話題的文獻,并于2007年以《大西洋分歧》為題發表在英國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評論》雜志上。在這篇重要文獻中,科恩明確提出了日后被廣泛接受的“美國學派”與“英國學派”的劃分。1盡管此前已經有學者論及英美大學在國際政治經濟學授課上的差異,也有學者于2001年提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英國學派和《國際組織》學派,2但都沒有科恩此后概括的命題那樣吸引人,我們不妨把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國別差異稱為“科恩命題”。2008年《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一書出版之后,歐美學術界對科恩命題進行了深入廣泛的論辯,激烈異常。
作為參與國際政治經濟學創建的資深人士,科恩教授在2008年推出這一著作對于中國人深入認識一門學科從無到有的發展可謂功莫大焉。作者本人參與了這個學科的創立與發展,乃至至今還在不斷拓展的整個歷史過程。科恩不僅比一般講授國際政治經濟學課程的教授對這一學科有更為直接和深刻的感受,而且對學科成型的邏輯和英美學術共同體成長的廣闊背景進行了探討,殊為難得。在社會科學領域,嚴肅學者撰寫的講述學科發展歷程的文章以及記錄求學經歷與研究經歷的傳記,都是研究學科的重要資料,很多時候也是初學者“耳濡目染”的通道與場所。
在這篇譯者前言中,主要就本書與國際政治經濟學相關的三個問題進行介紹與陳述,目的是讓讀者獲得一個清晰的印象:第一,科恩的學術成長經歷,以及在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方面所作的貢獻;第二,《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一書的主要內容和線索;第三,國際政治經濟學未來的研究方向以及加快發展中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建議。
一、親歷者的學科史
本杰明·科恩是國際貨幣金融關系政治學研究的領軍人物,從其學術生涯開始之際就參與、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這一學科的發展。大致來講,科恩的學術生涯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是以一名經濟學家的身份致力于國際貨幣金融關系研究。1937年,科恩出生于紐約,1963年從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此后曾短期在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研究部工作,1964—1971年任教于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系。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國際貨幣體系出現大動蕩的時刻,耶魯大學教授羅伯特·特里芬對以美元為本位的國際貨幣體系進行研究后指出,美元無法在外國儲備貨幣和美國本國幣值穩定之間保持平衡。1971年8月,尼克松總統解除了美元兌換黃金的固定比率,最終導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全球政治經濟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科恩在博士畢業后的經濟學學術之旅為理解此后的國際貨幣體系奠定了基礎,而國際金融貨幣正是當代全球經濟的核心。科恩在這一階段出版的著作包括《調整成本與新儲備的分配》(1966年)、《美國對外經濟政策》(1968年,主編及作者)、《收支政策》(1969年)以及《英鎊作為國際貨幣的未來》(1971年)。
此后,科恩的研究進入第二個階段。1971年科恩進入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任教,主要是從政治學角度研究國際金融貨幣關系。國際貨幣金融關系的動蕩與科恩本人的學術經歷兩者一起推動了從經濟學視角到政治學視角的轉向。實際上,一些日后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發展的重要人物,在20世紀70年代全球政治經濟分化重組時都產生過這類轉變。科恩在此后20年中,開始密集參與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發展。1970—1977年間,科恩為Basic Books出版公司主編了國際政治經濟學系列叢書,我們熟知的羅伯特·吉爾平的《美國實力與跨國公司》(1975年)就是該叢書的一本。1975年,科恩加入哈佛大學領導的《國際組織》雜志編委會,1982年與1985年在該雜志分別發表《收支政策的金融化:一種機制的演進》與《國際債務與聯系戰略:對美國的一些外交政策啟示》兩文,1990年在該雜志上發表了書評論文《國際貿易的政治經濟學》,迅即成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文獻,此后科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思想也基本成型。這一階段科恩出版的作品主要有《帝國主義的問題:支配與依附的政治經濟學》(1973年)、《把世界貨幣組織起來:國際貨幣關系的政治經濟學》(1977年)、《為了誰的利益?國際銀行業與美國外交政策》(1986年)、《發展中國家債務:一種中間道路》(1989年)以及文集《跨越邊界: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探索》(1991年)。
科恩在這一階段與《國際組織》雜志編委會的密切聯系,促進了自身的學術發展,反過來這種經歷也直接助益于國際政治經濟學發展以及目前我們讀到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一書的創作。1975—1991年這一階段的《國際組織》雜志正好處于國際政治經濟學“3K”——羅伯特·基歐漢、斯蒂芬·克拉斯納與彼得·卡贊斯坦——的領導下,這三個大人物也是本書描述的“七賢人”中的三位。與此同時,科恩開始擔任美國國務院、經合組織、美國財政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國際清算銀行的顧問,探討80年代世界面臨的債務與貨幣體系管理等政策問題。正是在這期間,科恩應邀前來中國。1986年,科恩曾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以及上海社會科學院擔任過訪問講師。
科恩學術研究的第三個階段可從1991年算起。從這一年起,科恩轉入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工作。1991年出版的文集《跨越邊界》一書可以算作是對過去的一個總結,科恩在該書前言寫道:“從自己的學術生涯開始之際,就在國際經濟學和世界政治兩者的理論與政策邊界經營。以往曾經探討過的主題,涉及當前國際政治經濟學文獻中的一些重要議題:對外政策行為中商業與政治利益的關系、經濟帝國主義的起源、國際貨幣與金融關系的組織以及美國和歐洲對外經濟政策的制定。本文集的目的就是匯集過去20年間,在這方面做過多種努力的代表性作品。”3同年,科恩轉入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政治系任教,加州大學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重鎮,像約翰·魯杰(John G.Ruggie)、彼得·古雷維奇(Peter Gourevitch)、羅伯特·吉爾平、羅伯特·杰維斯等都在加州大學各分校獲得博士學位。1994—1999年間科恩在《世界政治》雜志擔任編委,1996年至今在《國際政治經濟學評論》雜志擔任編委,而這兩份雜志是除《國際組織》之外刊發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重要刊物。2000年,科恩被國際問題研究會授予杰出學者稱號。
20世紀90年代迄今,科恩在學術上更為成熟與自信,尤其是在國際貨幣問題上的研究獲得學術界的廣泛認可。1993年科恩發表了《三個一組與不合理的三位一體:國際貨幣合作的問題》一文,基于20世紀60年代開放經濟中的蒙代爾—弗萊明模型,科恩認為一國政府不可能同時實現匯率穩定、資本流動以及貨幣政策自主性三個目標,并且把這個難題稱之為“不潔的三位一體”。1994年,此文就被國際政治經濟學第二代學者杰弗里·弗里登和戴維·萊克選編入第三版《國際政治經濟學:審視全球權力與財富》一書,2010年這本歐美大學廣為流行的教科書更新至第五版時依然選入這篇重要文獻。4科恩的這篇論文觸及了國際貨幣合作領域的靈魂,即各國政府面臨多種國家利益需要協調時,致力于匯率穩定的國際貨幣合作不一定能實現。1998年,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在麻省理工學院一篇未刊稿《永恒的三角》論文中提出了類似的思想,并畫了一個三角形作圖示,1999年在《外交》2月號雜志上發表《蕭條經濟的回歸》一文,文章第三部分標題就用了科恩的“不潔的三位一體”,用來理解發展中經濟體的危機和發達國家的貨幣過剩問題。5
除了發表大量論文之外,這一階段科恩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金融關系的國際政治經濟學》(1993年,主編及作者),此書是納入海倫·米爾納與羅伯特·基歐漢主編的《國際經濟學文庫》系列叢書的一本,由埃爾加公司出版。為紀念著名經濟學家彼得·凱南(Peter B.Kenen)對國際經濟學的貢獻主編《國際貿易與金融:研究的新前沿》(1997年)、《貨幣地理學》(1998年,已出中文版),與查爾斯·利普森(Charles Lipson)主編了《國際組織》雜志的兩本文章選輯《國際政治經濟學中的問題與行為體》以及《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與結構》(1999年),并在2004年出版了《貨幣的未來》。繼1993年為埃爾加出版公司主編金融關系一書之后,2004年科恩又受命主編了《新全球經濟中的國際貨幣關系》一書,在該書前言中科恩認為“此兩卷本中的文章是為了彰顯近期在國際貨幣關系政治經濟學研究中的關鍵性學術貢獻。過去10年,這一領域的核心主題由于受資本流動影響而迅速增加。收集于此的論文極大地深化了對金融全球化成因的理論性與分析性理解,尤其是在深入理解金融全球化的政治與經濟后果方面更為如此”6。
2005年,科恩把過去30多年來構成國際政治經濟學科基礎、重要視角以及核心議題的20篇文獻選編成《國際政治經濟學》一書,這一選輯中最早的文章發表于1970年、最晚的文章發表于2000年。就其內容而言,全書分成了學科起源、體系轉型、體系治理、國際貿易以及國際貨幣金融五個部分,每個部分各選輯四篇。從選編的目錄以及內容來看,科恩主張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核心是體系轉型與體系治理,這一觀點早在1990年發表的《國際貿易政治經濟學》一文就已經作過陳述。科恩在2005年選編一書中這樣概括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歷史,他認為“從實際現狀來看,政治經濟學始終是我們所謂國際關系的一部分。但是,作為學術探究的一個獨特領域,國際政治經濟學僅誕生于幾十年前。20世紀70年代以前,英語世界中很少有學者在進行國際關系研究時,致力于溝通經濟學和政治學。例外當然也有,但是絕大多數是馬克思主義的評論家或者處于主流西方學術界之外的其他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系統分析,即強調正統的市場與政治分析兩者之間正式的統合,則是非常晚近的事情”7。
《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出版之際,科恩已年逾古稀。彼時美國發生次債危機,并引發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這一重大事件對科恩學術研究的關注點也有影響。除了進一步研究國際貨幣體系和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發展之外,科恩的著述明顯開始關注中國。一是有關人民幣國際化的發展前景,如發表《人民幣的明天?中國貨幣國際化戰略評估》(2012年)、《中國問題:它的崛起能被容納嗎?》(2014年)、《歷史會重演嗎?來自人民幣國際化的教訓》(2015年)等學術論文,此外在世界報業辛迪加(Project Syndicate)上也不時發表一些有關人民幣國際化的評論。二是很關心中國學術界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在2014年出版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高級導論》一書中,科恩用一章的篇幅介紹了中國學者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科恩認識到,作為一個研究領域,國際政治經濟學已經在中國建立并逐漸繁榮,但是基于對中國學者截至2013年發表的若干研究成果的評估,科恩認為,“中國本土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仍處于學習曲線的相對較早階段,大體上類似于英美的第一代學者。主要的概念和范式是從別處借來的,缺乏真正的重大創新。就知識貢獻而言,中國仍是學生,而不是教師”8。
2021年,科恩從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退休。在2008—2021年間,也即科恩71歲至83歲的老年階段,其成果仍然極為豐碩,發表著作5部,其中包括2019年第二版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高級導論》以及同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貨幣治國之道:貨幣競爭與地緣政治野心》;主編四卷本《國際政治經濟學》以及合編《變化世界經濟中的權力:來自東亞的經驗》等兩部著作;在他人主編的著作中撰寫了14篇學術論文,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21篇;此外,還包括4篇書評,被評論的著作包括杰弗里·薩克斯(Jeffrey Sachs)的《全球化的代價》、杰弗里·弗里登(Jeffry Frieden)的《貨幣政治:匯率的政治經濟學》、埃里克·赫萊納(Eric Helleiner)的《布雷頓森林被遺忘的基石:國際發展與戰后秩序的構建》、丹尼爾·德茨納(Daniel W.Drezner)的《體系運作:世界如何阻止另一場大蕭條》以及喬納森·科什納(Jonathan Kirshner)的《金融危機后的美國權力》。9除了德茨納的著作,其余4本著作均已被翻譯成中文出版,由此可見科恩關注的話題同樣也是中國學術界乃至中國讀者關心的。目前,85歲高齡的科恩仍在思索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發展前景,已和出版社簽約撰寫一部《重新思考國際政治經濟學》。
二、七位賢人與兩個學派
如果我們熟悉科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思想,那么對于科恩如何撰寫《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一書以及該書的內容就不會感到過于陌生。實際上,科恩為本書構建的框架不僅是一種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史,也體現了科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思想。全書分為七章,前面兩章從大西洋兩岸開始介紹這門學科的地理特性,然后延續科恩一貫強調的體系轉型與體系治理兩個重心,講述這一學科不同于其他學科的顯著特點,緊接著第五章更進一步探討國家在不同國際政治經濟學派別和議題中的地位,彰顯國際政治經濟學在國際關系傳統下的發展脈絡,第六章則集中展現了40年來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所取得的重要理論成果與開創的研究方法,最后一章是科恩對國際政治經濟未來發展的思考,不僅提出國際政治經濟學出現了三代學者的演進,科恩還特別希望英國學派和美國學派之間能夠架起溝通的橋梁。
科恩在本書中講到之所以現在適合進行探究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史,是出于三點考慮:第一,現實世界所發生的國際事務中所包含的政治與經濟要素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第二,理解這些現象的概念到底怎樣被構建出來,以及如何相互作用并深化我們的認識;第三,出現了一批以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為術業的專業人士,用科恩的話說,“學科史也是個人的學術史”。正是基于這種設想,科恩的學科史不同于以往大學課堂中以觀點羅列為特點、以編年史方式呈現的教科書,本書的特點是以代表性人物的個性與周圍學術環境的互動來反映一個學科,有血有肉。科恩力圖展現打破政治學與經濟學“聾子間對話”的社會和歷史宏觀環境,而科恩自己以經濟學訓練出身進而發展至國際政治經濟學家的學術歷程本身就是這一對話的組成部分。
在本書中,科恩選擇了七位有代表性的學者,分別是英國的蘇珊·斯特蘭奇、加拿大的羅伯特·考克斯、德裔美國人彼得·卡贊斯坦以及四位美國人查爾斯·金德爾伯格、羅伯特·吉爾平、羅伯特·基歐漢和斯蒂芬·克拉斯納。他們當中年齡最長的是出生于1910年的金德爾伯格,而年齡最小的是出生于1945年的卡贊斯坦。20世紀7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誕生時,他們中有的早就名聞學界、有的沖擊在金融新聞的道路上、有的甚至還在攻讀博士學位。不過,就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素養而言,學有專長、博士訓練和實踐感悟三者都非常重要,合在一起奠定了當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面貌。嚴格來說,科恩界定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七賢人”并不能完全涵蓋塑造國際政治經濟學這一學科的重要人物,例如還可以包括研究跨國公司的雷蒙德·弗農(Raymond Vernon)與研究發展經濟學和國際貿易政治的艾伯特·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但是就其對國際政治經濟學,而非其他學科的發展,以及影響力的廣泛性與持久力而言,這七人的確是實至名歸。科恩強調,“七賢人”具有進行學術研究的同一種氣質,即集學術探索欲、學術勇氣和學術敏感性于一身。閱讀本書,讀者們能感受到那些成為一流學者的知識生產者所具有的執著與靈性。
科恩在本書中一如既往地深入闡述引起極大爭議的兩個學派——英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對這兩個學派的分析貫穿全書,在各個章節都有對比性的描述。簡略而言,美國學術界更偏重于用經濟學的實證主義理論與方法研究主流國際經濟關系問題,主張用統一的方式研究這類問題;歐洲特別是英國學者則更轉向批評色彩甚濃、道德感更厚重的規范性分析,主要研究勞工福利、社會平等、環境等問題,強調多元化和跨學科。美國學者借用經濟學具有邏輯嚴謹、方法論可靠、因果論明顯等優點,但也失去了對宏大命題探討的興趣,人文關懷欠缺。科恩建議“美國特色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能從稍具雄心的議題中獲益,以抵消近些年來日漸萎縮的視野。同時,英國學派也能從美國學派更嚴謹的方法論中學到不少,為理論分析引入一致性和可重復性。英國特色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能從相對不那么富有雄心的研究中獲益,以便抵制住研究人類全體經驗的誘惑”。盡管科恩本人是美國學派的一員,但他早年從經濟學轉向政治學研究國際貨幣問題,卻得到了斯特蘭奇的幫助。而科恩本人也不像一些崇尚實證主義研究的美國學者那樣,不屑于哲理性、歷史性與人文關懷。歸根到底,對社會需求而言科學與人文是統一的。
三、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未來
自2007年科恩提出英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分歧之后,“科恩命題”就引起了大西洋兩岸的激烈爭論。2007年11月,在斯坦福大學召開的美國第二次國際政治經濟學學會上,兩位學者通過廣泛的調查和對12份雜志1980—2000年間所發文章的研究證實了科恩的觀點。從2008年起,《國際政治經濟學評論》雜志就陸續刊登了學者的評論文章,雜志編輯部經過一段時間準備,于2009年第1期出版了專輯“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美國學派”,學者們圍繞四個問題展開了討論:第一,對美國學派的這一描述是否準確;第二,如果這一界定基本正確,那么這一學派是怎樣成型的;第三,美國學派所具有的范例、本體論以及方法論是否有助于學科的未來發展;第四,下一步怎樣開展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10同年9月,大西洋彼岸的《新政治經濟學》雜志刊發了專輯“國際政治經濟學中的英國學派”,對科恩命題中的英國學派展開了深入討論。11
科恩在《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刻畫的“七賢人”中有三位——羅伯特·基歐漢、彼得·卡贊斯坦與羅伯特·考克斯——分別在兩個刊物上發表文章辨析這一命題。基歐漢認為,科恩所指的美國學派的確取得了重要成績。美國社會科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規范和激勵結構全面影響了這一學科所用的邏輯與方法,美國學派呈現出嚴格的方法以及經濟學模型特征。不過,正如很多學者指出的那樣,基歐漢認為有一些領域用因果推斷并不適用。基歐漢把誕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稱作“舊國際政治經濟學”,而把90年代后期以來根植于開放經濟政治的發展稱作“新國際政治經濟學”,并認為后者將以更加嚴謹的方式把比較政治經濟學與國際政治經濟學融合進一個統一的框架。基歐漢表示,盡管他的一些學生堅定地支持開放經濟政治學這一范式,不過他本人持保留意見。開放經濟政治學這一范式較少注意利益是如何被建構的、政策是如何在國際間擴散的,因而也就對當前世界政治中正在發生的大事視而不見。基歐漢進而指出,國際政治經濟學要緊緊把握住正在全球范圍展開的經濟發展這一事實,尤其是世界向東亞的權力轉移。為此,基歐漢指出未來五大極具潛力的研究議題:(1)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可能在世界上人口占多數的地區迎來真正的經濟發展,而這將改變國際政治經濟學很多理論的假設——即世界是由發達和欠發達國家組成的,一個更加對稱的世界需要新的理論;(2)中國成為國際貿易和金融領域的重要玩家;(3)金融和能源市場的波動更為極端;(4)真正的全球行為體在世界政治中至關重要;(5)電子技術成為全球通訊的基礎。基歐漢最后強調,為了更好地研究以上大問題,學者們要使用多樣化的方法。盡管同樣高度評價英國學派,基歐漢卻強調美國學派的社會科學內涵,正是社會科學訓練讓美國學者注意區分價值判斷和實證分析。12
彼得·卡贊斯坦認為,科恩正確地指出了大西洋兩岸存在兩個風格不同的派別。同時,與基歐漢一樣,卡贊斯坦也指出以戴維·萊克為代表的開放經濟政治學(OEP)對偏好與利益如何形成關注不夠。卡贊斯坦強調,對國際政治理論而言是對的洞見,對國內經濟理論而言卻不一定對。卡贊斯坦提出需要分析的折中主義,用于把理論從其獨特的研究傳統中挖掘出來,從其哲學基礎中分離出來,再重新融合概念、方法、分析與經驗,以便取長補短。13
羅伯特·考克斯則援引自己1981年論文的觀點,認為理論始終是有目的的,而造成英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分歧的主要原因正是兩個學派的目的是不同的。考克斯本人傾向于批評型理論(Critical Theory),因為這一視角重視未來,而問題解決型理論著眼的是當前。如果說這兩種視角有融合的必要與可能,那么首先要明確兩者盡管目的不同但并不必然針鋒相對。考克斯甚至認為,兩者的差異可以追溯至18世紀歐洲的傳統,而科恩概括的英國學派用“歐洲學派”表示可能更恰當。與科恩“學科史也是個人的學術史”一樣,考克斯認為學者的差異是導致學派產生的根本原因,而促使學者分化的主要原因則可以歸結為:國家的地位、歷史傳統、意識形態以及研究生教育。考克斯進一步認為,學派一詞有廣義與狹義之分,英國學派體現的是前者,而美國學派的含義更具體。如果目光放至全球,那么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它的世界觀十分不同于西方,因此學科發展也會不同。考克斯斷言,沒有一個被全球所接受的共同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未來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將充分注重各國的差異、人民價值觀的不同,因此,英國學派所代表的歷史性與開放性就十分重要。14
科恩分別在兩份刊物上發表回應文章,進一步澄清其觀點。科恩認為,當前學者們都已經承認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有分化,只是程度大小。科恩認為,更準確地講,英國學派和美國學派是同一個研究共同體中的兩個獨具特色的宗派而已,而且恰好分隔在大西洋兩岸。科恩提及,一部分英國學者把在大西洋兩岸架起橋梁的設想當作是“美國知識霸權”,而美國的學者認為英國學派的作品缺乏深入對話的可能性。與第二代學者如戴維·萊克期許開放經濟政治學的光輝前途不同,科恩認為這一方向進展不大。科恩進一步告誡,過分科學主義發展不利于保持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跨學科特性,而且趨向于硬科學研究需要大量的可得性數據,這會限定可研究的議題。15科恩建議,可從研究者自身、訓練學生以及研究作品方面做好兩個學派的溝通工作,特別是研究方面需要采納彼得·卡贊斯坦所謂的“分析的折中主義”,由問題主導而非方法主導的研究。16
經過50多年的發展,國際政治經濟學不僅在英美的大學里制度化,在中國、日本、澳大利亞、拉丁美洲、印度等地都有很大發展。17中國類似于西方意義上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首先是從世界經濟研究開始的,20世紀80年代后國際關系學術界開始引進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材。90年代以后南開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和北京大學相繼開設全校性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課程,推動了這一學科的發展。特別是2003年,北京大學設立國際政治經濟學系并開始招生,系統訓練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術人才,這標志著中國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建設實現了制度化發展。2008年12月,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和普林斯頓大學合辦了“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與中國”國際研討會,這次會議毫無疑問是中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走向自立的一個標志。18日本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比中國要早,1982年,東京大學助理教授豬口孝就成為《國際組織》雜志編委會成員。不過直到2004年,早稻田大學才設立全球政治經濟學系,意在統合政治學、經濟學與公共管理等學科,訓練具有真正跨學科能力和國際視野的學生。
總體而言,國際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日益得到重視,正如科恩在導論中指出的那樣,
一門學科領域誕生的標志是知識體系得以構建從而能夠對探知的相關主體進行界定。公認的標準得以采用,從而用于培訓專業人才并保證專家的正確性;在大學及科研機構中有了與該學科領域相關的全職工作機會;擁有專業出版物用來傳播新的觀點和分析成果。簡而言之,就是學者間制度化的學術網絡得以生成——也就是一個有著自己的研究領域、評價標準和職業使命的專業研究團體。
根據這個標準,科恩斷言國際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已經完全建立,盡管科恩同時還承認“這座大廈并沒有完工”。實際上,推動一門學科最重要的動力是國家和社會的需求,歸根到底是市場化的社會需求。隨著人口增多、互動性增強,會不斷產生新問題,這些新問題對新方法和新視角的需求最為迫切。對于新方法、新視角,學術界人士有時也會視而不見。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歐美學術界制度化的進程已經表明這一點。然而,并非只有國際政治經濟學遭受這一待遇。1990年,哈里·馬科維茨(Harry Markowitz)因證券組合理論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12月馬科維茨在頒獎致辭時回憶道,20世紀50年代經濟學界并不把證券組合理論作為微觀經濟學的一部分。1955年主持馬科維茨博士論文答辯的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認為,不能把經濟學博士學位授予創作證券組合理論的馬科維茨。35年后,馬科維茨帶著勝利者的自信說道:“當我進行學位論文答辯時,證券組合理論還不是經濟學的一部分,但現在已經是經濟學的一部分了。”19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未來必然隨著國際交往的增強、擴展與深化,隨著國家需求和社會需求的上升,日益發展壯大。正如作者在該書中文版序言中所提到的那樣,國際政治經濟學是年輕的,它的歷史還在書寫。
在這篇譯者前言的文末,略微介紹翻譯此書的經過。本書譯者在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研讀國際政治經濟學課程時,就已經從網上下載到科恩教授2006年文本的草稿,并在王正毅教授的討論班上介紹過這一動態。2006年下半年兩位譯者相繼赴日本留學,各自進行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博士論文的寫作。2008年初得知普林斯頓大學出版該書,隨后即建議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購買此書,圖書館很快就購置該書。按照早稻田大學的制度,推薦購買圖書的讀者有權利優先閱讀該書。譯者初步閱讀之后,就覺得有推薦的必要。恰好此時,正在美國進行博士后學術交流的曲博博士也向譯者推薦此書,正可謂不謀而合。2008年10月份回國之后,譯者征詢王正毅教授意見。王正毅教授閱讀之后,也鼓勵兩位譯者盡快翻譯。隨后,他便向上海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范蔚文先生熱心推介并建議翻譯此書,最終促成了此書的翻譯出版。在此我們要對王正毅教授和范蔚文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謝,兩位先生雖然從事著不同的學術職業,但都為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默默地做著奉獻。我們也要感謝本書的責任編輯王舒娟女士,她做了大量的細致的編輯和校對工作,許多看似細小的改動,卻反映著她的嚴謹和認真。
本書的導論、第二章、第四章、第六章由楊毅負責翻譯,第一章、第三章、第五章和第七章由鐘飛騰負責翻譯。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是從2009年上半年開始進行的,盡管時間上與原書的出版已不是那么同步,但是歐美學術界圍繞科恩命題的激烈爭論卻證明該書的價值。至于本書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促進中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進展,以及以何種方式為培養中國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甚至在進一步與國際學術界就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進行探討上作出貢獻,就請讀者評判和努力。
感謝上海人民出版社史美林女士在本書再版過程中所做的大量工作。此次再版,譯者對譯文未作改動,僅對本譯者序進行了若干修訂,特別是增補介紹了作者科恩教授在出版《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思想史》之后的著述情況。一方面,科恩教授未對該著作進行修訂,另一方面,對2008年以來全球學術界推進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情況進行詳細介紹將遠遠超出本文的范圍。好在中國國際政治經濟學學科建設的主要推動者王正毅教授已經撰文深入討論了50年來該領域的研究,感謝王正毅教授同意將其作為本書再版的新序言。
譯 者
2010年3月于北京
2022年3月再修訂于北京
注釋
1.Benjamin J.Cohen, “The Transatlantic Divide: Why Are American and British IPE so Different?”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4, No.2, 2007, pp.197—219.
2.Craig N.Murphy and Douglas R.Nelso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A Tale of Two Heterodoxie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3, No.3, 2001, pp.393—412.
3.Benjamin J.Cohen, Crossing Frontiers: Exploration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1991, p.2.
4.可參考Benjamin J.Cohen, “The Triad and the Unholy Trinity: Problems o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Cooperation,” in Jeffry A.Frieden and David A.Lake, ed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Perspectives on Global Powers and Wealth,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5—256頁。
5.Paul Krugman, “The Return of Depression Economics,” Foreign Affairs, Vol.78, No.1, 1999, pp.56—74.
6.Benjamin J.Cohen, “Introduction,” in Benjamin J.Cohen, ed., International Monetary Relations in the New Global Economy, London: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2004, p.i.
7.Benjamin J.Cohen, “Introduction,” in Benjamin J.Cohen, ed.,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Ashgate, 2005, p.xi.
8.Benjamin J.Cohen, Advanced 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2014, chapter 8, pp.110—121.引文出自第119頁。
9.相關成果介紹可參考科恩的個人主頁,https://www.polsci.ucsb.edu/people/benjamin-j-cohen。
10.Catherine Weaver, “Reflections on the American School: An IPE of Our Making,”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6, No.1, 2009, pp.1—5.
11.“Preface, Reflections on the ‘Brit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14, No.3, 2009, pp.313—314.
12.Robert O.Keohane, “The Old IPE and the New,”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6, No.1, 2009, pp.34—46.
13.Peter J.Katzenstein, “Mid-Altantic: Sitting on the Knife's Sharp E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6, No.1, 2009, pp.122—135.
14.Robert Cox, “The ‘British School’ in the Global Context,”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14, No.3, 2009, pp.315—328.
15.Benjamin J.Cohen, “Striking A Nerv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6, No.1, 2009, pp.136—143.
16.Benjamin J.Cohen, “The Way Forward,”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14, No.3, 2009, pp.395—400.
17.例如,英國帕爾格雷夫麥克米倫出版社于2019年編輯出版了《帕爾格雷夫當代國際政治經濟學手冊》,囊括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學者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作品,參見Timothy Shaw, Laura Mahrenbach, Renu Modi and Xu Yi-Chong, eds.,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19。
18.值得注意的是,主辦此次會議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系主任海倫·米爾納(Helen Milner)在2000年時曾經對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是否在開展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充滿著濃厚興趣,但不到10年時間,兩國學者針對這一問題已經開始了進一步的學術對話。參見Helen Milner, “Reflections on the Field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in Michael Brecher and Frank P.Harvey eds., Millennial Reflections 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2, pp.623—636.
19.Harry M.Markowitz, “Foundations of Portfolio Theory,” Journal of Finance, Vol.46, No.2, 1991, p.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