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眾里尋他:大宋的詞與人
- 郭紹敏
- 7722字
- 2022-11-23 12:40:16
詞中之帝李后主
1.粗服亂頭
在中國,曹植和李煜被視作才子和唯美主義的典范——“中國的王爾德”,但他們兩個溫柔敦厚,不像王爾德那樣乖張毒舌。他們兩個生前也比王爾德幸運些,盛年處于宮室,最多傷心時“中夜起長嘆”“無言獨上西樓”,而可憐的王爾德只能躺在骯臟的監獄和陰溝里仰望星空。
李煜稱得上是宋詞開山之祖,宋詞發展到他那里,才真正成熟。明代胡應麟的《詩藪》曰:“后主目重瞳子,樂府為宋人一代開山。蓋溫、韋雖藻麗,而氣頗傷促,意不勝辭。至此君方是當行作家,清便宛轉,詞家王、孟。”木心干脆稱李煜為“亡國之君,詞中之帝”。
有一個關于李煜的說法,爭議頗大。清代周濟的《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毛薔、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也。”王國維認為“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但靜安先生顯然誤解了周濟,因為周濟在前文已強調“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重心在“不掩國色”,并未將李煜置于溫庭筠和韋莊之下。問題在于,李煜是粗服亂頭嗎?
木心認為,這一說法“似乎中肯”,然而并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麗質’,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木心和李煜有點相似,生于江南富貴之家,活得優雅、精致,無法忍受粗服亂頭的說法,是可以理解的。
葉嘉瑩先生對粗服亂頭的解釋是,李煜的詞“不矯揉造作忸怩作態,而自然有傾國傾城的美麗,所以他的詞的特色也便在于其本質的純真”。
李煜赤子之心(下一節有進一步分析),后主詞純粹純真,這一點毫無疑問,但用粗服亂頭形容之,我總感覺不太精當。西施起于民間,說她粗服亂頭并不違和,但李煜畢竟生于帝王家,不可能“粗服”,他是公眾人物,在人前也不可能“亂頭”。既然用粗服亂頭來形容其不夠精當,那用哪個詞好呢?
沒有這個詞。任何形容都傖俗,都等而下之。
李煜是亡國之君,隋煬帝也是亡國之君。明代沈際飛評曰:“后主、煬帝輩,除卻天子不為,使之作文士蕩子,前無古,后無今。”
奈何生在帝王家!但并非生在帝王家就一定做帝王。李煜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本來繼承皇位的希望并不大。由于李璟的次子到第五子均夭折,故李煜的長兄李弘冀為皇太子時,李煜是事實上的次子。李弘冀為人猜忌多疑(有點像曹丕),李煜懼之,為人低調,不與政事,自號“鐘峰隱者”“蓮峰居士”,意在表明自己志在山水,無意爭奪大位。但李弘冀的意外暴卒,使李煜不得不繼承帝位。
沈際飛為何將隋煬帝和李煜并稱?難道隋煬帝也是詩詞高手?
不錯。和李煜一樣,真實的隋煬帝是才華橫溢的美男子。且看他的一首詩《飲馬長城窟行》: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
豈合小子智,先圣之所營。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于上京。
北河見武節,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
撞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
千乘萬旗動,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
緣嚴驛馬上,乘空烽火發。
借問長城侯,單于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
釋兵仍振旅,要荒事萬舉。
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
“肅肅秋風起”,一股肅殺之氣。“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好句!預示了李白的《關山月》。
隋煬帝和李白、李煜當然不是一個重量級,但他這首硬朗的詩,絕對秒殺當下一眾自我感覺良好的所謂“詩人”。
隋亡,可溯源于帝國的過度擴張(多次對高句麗用兵,高句麗即今朝鮮)。擴張有其邊界,一旦太過,就可能反噬自身。
南唐并非強大的帝國,只是偏安一隅的弱國。李后主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只會吟詩弄詞、聽樂觀舞,面對政治災難就哭哭啼啼的羸弱君主。但真實的歷史是,他并非不作為,面對強宋,他“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禮,而內實繕甲募兵,潛為備戰”。無奈南唐國力兵力太弱,亡國乃無可逃避的宿命。恰如“二戰”時,丹麥無論其統治者如何振作,都絕非德國之敵。開戰僅四個小時,丹麥就投降了。而南唐,好歹抵抗了一年。
2.童心
王國維深受叔本華思想的影響,他的《〈紅樓夢〉評論》多引叔本華的論述,他還撰寫過題為《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叔本華與尼采》的論文。叔本華在談論天才的童心時說道:
“每個天才都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孩子”“赫爾德和其他幾個人對歌德頗有微詞,說他總是像個大小孩。他們當然說得很對,但他們對此挑剔卻是沒有道理的。人們也說莫扎特整個一生都是一個小孩。舒利希格羅爾在悼詞中這樣形容莫扎特:‘在藝術上他很早就是一個成年人,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卻始終是一個小孩。’”
王國維將這段話意譯為: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昔海爾臺爾(Herder)謂格代(Coethec,今譯歌德)曰:‘巨孩。’音樂大家穆差德(Mozart,今譯莫扎特)亦終生不脫孩氣,休利希臺額路爾謂彼曰:‘彼于音樂,幼而驚其長老,然于一切他事,則壯而常有童心也。’”
在王國維看來,李煜是和歌德、莫扎特一樣常有童心的藝術天才:“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但我總覺得,李煜的赤子之心是天生的,與“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關系不大,難道他生于農家或商賈之家,就沒有赤子之心了?
童心即初心。“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李贄語)套用一句現在的時髦話,即詩人和藝術家應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西游記》中孫行者又稱心猿,如第十四回回目為“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八十三回回目為“心猿識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修道即修心,所謂行者,就是在漫漫長路上戰勝雜念,覺悟“空”之哲理。可以說李煜是孫行者之前的孫行者。
童心即真心。天才和孩子相似首先顯現為突出的天真和淳樸。劉毓盤《詞史》云:“(李后主)于富貴時能作富貴語,愁苦時能作愁苦語,無一字不真,無一語不俊。”元好問詩曰:“豪華落盡見真淳。”李煜在繁華與蕭條時,在繁華落盡時,是同樣的既真且淳,看透了“聚散浮生”,做到了賈寶玉所言的“無貪無忌”(《紅樓夢》第一百一十八回)。可以說李煜是賈寶玉之前的賈寶玉,也是、更是真寶玉。
3.漁父
李煜在成為皇太子之前,活得戰戰兢兢,最羨慕自由自在的漁父生活。他有兩首《漁父》,寫得歡快:
其一
浪花有情千里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其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父》,本名《漁歌子》。最有名的《漁歌子》來自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是唐代著名隱士。《新唐書·張志和傳》稱其“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每垂釣,不設餌,志不在魚也”“善圖山水,酒酣,或擊鼓吹笛,舐筆輒成。嘗撰《漁歌》,憲宗圖真求其歌,不能致”。
“煙波釣徒”讓我想起一位朋友,在西安某高校任教的名教授,十幾年前,他在博客上自稱“邊城酒徒”。他酒量大,人豪爽,真酒徒也。但西安卻非邊城,現在不是,從前更不是。他如此出色,卻自甘邊緣化,恰是灑脫的表現。與他交往,若飲醇醪,不覺自醉,比讀沈從文的《邊城》、張愛玲的《重訪邊城》和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比與大周后、小周后 還漂亮的女人鬼混,比喝了釀造三十年的茅臺,還令人沉醉。一次,我問他,汝垂釣否?答曰:志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也。又問,汝識姜太公否?答曰:愿者上鉤。再問,汝識飛將軍否?答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知,我的境界是永遠趕不上他了。當然,更趕不上與屈原對話的漁父。
屈原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據說閻真當年受這段對話啟發,思如泉涌,在很短的時間內寫下小說《滄浪之水》。它是我年輕時的兩部啟蒙小說之一,另一部是陳忠實的《白鹿原》。《滄浪之水》幫我初識官場和人性,《白鹿原》則引導我領會一個民族潛意識中的性、故土神話和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源初力量。海德格爾說,“我深信,沒有任何本質性的精神作品不是扎根于源初的原生性之中的”“開端依然存在著,它并不像某個很久以前存在過的事物那樣位于我們后面,而就站在我們面前……開端已經闖入了我們的未來”。另一位德裔哲學家保羅·蒂利希也說:“任何神話都是關于本源(origin)的神話。”
為了追尋神話、屈原和漁父的蹤跡,我于2017年來到傳說中的汨羅江,在江畔邂逅了一個正宗的湘妹子(吃辣,夠辣,才叫正宗)。她帶我吃了煲仔飯和當地最美味的蛋糕,并在汨羅一中(她的母校)和屈原祠留下兩個手印、N個腳印。瘋玩幾天之后,我們一起乘車赴長沙,打算拜訪在中南大學文學院任教的閻真教授。雖感覺有點冒失,但我們還是勇敢地去了。人,尤其是虛榮心強的作家,總不會拒絕崇拜者和“朝圣者”吧。中南大學的文學院和法學院在同一棟大樓。我輕輕叩門,門徐徐展開,先是一道縫兒,然后一個長發女生走出來說:“閻老師不在。”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其實之于我,也算不上敗興而歸,畢竟有一美女相陪。既然到了長沙,岳麓山和岳麓書院是必須要去的,橘子洲也是必須要去的。毛主席詞曰:“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但我們去時并非萬山紅遍的寒秋,而是花滿渚的暖春。必須承認,長沙的暖春比開封的暖春暖和多了。那是我度過的最暖的春。
那天,陽光明媚,橘子洲游客如織,她的手機卻丟了,是被偷了。
更要命的是,湘妹子也丟了。人太多,我們走散了。我后來怎么都聯系不上她。我倏地明白,她是故意的,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我們都只是對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哎,人生就是這樣,走著走著,一起走的人就失了散了不見了。我終于明白李煜所言“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何限”的含義了。
但我并未因此看破紅塵,也拒絕上終南山隱居。
聽說,因為想去終南山隱居的人太多,那里一間土坯房的月租已從三百元漲到一萬元,實在“隱”不起。
4.焚曲
《木蘭花·曉妝初了明肌雪》
曉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宋代洪芻的《香譜》曰:“后主自制帳中香,以丁香沉香及檀麝各一兩,甲香一兩,皆細研成屑,取鵝梨汁蒸干焚之,芬郁滿室。故下段首句云‘風飄香屑’,殆即帳中香也。其‘清夜月’結句,極清之致。”明代沈際飛的《草堂詩余正集》曰:“此駕幸之詞,不同于宮人自敘。……侈縱已極,那得不失江山?”清代吳任臣的《十國春秋》曰:“因亦耽嗜,廢政事。”清代陳廷焯的《云韶集》曰:“風雅疏狂,失人君之度矣。”
李煜是否“侈縱已極”“失人君之度”非我所關心,我只想陪他觀賞《霓裳羽衣曲》。
唐開元年間,河西節度使楊敬忠將霓裳舞曲的初譜進獻給玄宗。玄宗立足于傳統的清商樂,融合《婆羅門曲》進行加工,并制作歌詞。白居易的《琵琶行》曰:“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清代洪昇《長生殿》中有聞樂制譜的情節,此曲是聯絡唐玄宗與楊玉環感情的紐帶。安史之亂后,其音絕。一個偶然機緣,李煜獲其舊譜,但已殘缺不全。他與精通音律的大周后加以增補,開元遺音由是復傳于世,清越可聽。所以詞中是“重按霓裳歌遍徹”。
南唐亡國后,李煜焚了曲譜。可他焚的哪里只是一紙曲譜呢?他焚的是曲,是心,是可待成追憶的歷史。黛玉焚稿時,是否想到了李煜焚曲?這當然不可能,黛玉乃虛構人物。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曹雪芹沒有焚《紅樓夢》,馬克斯·勃羅德也沒有焚卡夫卡的遺稿,否則,我們就不知黛玉為誰,卡夫卡也不是現在的卡夫卡了。人生成一巨作,足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5.留待舞人歸
《喜遷鶯·曉月墜》
曉月墜,宿云微,無語枕頻欹。
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啼鶯散,余花亂,寂寞畫堂深院。
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這首詞寫于李煜歸宋被軟禁之后。“無語枕頻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夢回芳草思依依”,“夢回”二字點出李煜情感和記憶的翻騰,“依依”之情只能在夢里再現了。“墜”“微”“稀”“散”“亂”,一片悲涼之氣。“寂寞畫堂深院”,越發寂寞了。“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任落花滿地也不清掃,留待舞者歸來,將其當作紅毯,在上面翩翩起舞。
大周后是李煜喜歡的舞者。但斯人已逝,“留待舞人歸”是不可能了。李煜曾撰《昭惠周后誄》哀悼她:“雙眸永隔,見鏡無波。皇皇望絕,心如之何?墓樹蒼蒼,哀催無際。……歲云暮兮,無相見期。情瞀亂兮,誰將因依!……天漫漫兮愁云噎,空曖曖兮愁煙起。……夜寤皆感兮,何響不哀?”
伊莎多拉·鄧肯是我喜歡的舞者。鄧肯喜歡飆車,享受速度帶來的快感。一次,她佩戴的長絲巾纏到小汽車車輪的鋼條上,頸骨被瞬間拉斷,剛被送到醫院,醫生便宣告了她的死亡。這位現代舞之母,這個自稱“狂野不羈的酒神祭女”“生命和藝術屬于大海”的奇女子,就以這種殘酷的方式告別了她深愛的人間。
有一次回老家時,我獨自坐在舊宅院的石墩上讀完《我的愛,我的自由:鄧肯自傳》一書。我在舊宅院里長大,后來搬入大道旁的新宅,舊院就不再住了,只是栽點竹、養點花、種點菜。每次從城里回老家,我都一個人在里邊待好久,沉入回憶中不愿出來。伴著老屋、落葉和片紅,有一種荒涼而熱烈的史詩感。我很早就告訴父母,不必打掃舊院,保持自然狀態就好。他們不太理解,但還是照做了。昨晚我又在夢中回到老家,我對著站在舊宅院大門外的鄧肯和李煜背誦了一段古文:“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李煜道:“何不背‘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我說:“有更好的一句——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你們就是我等了一百年的舞人哪!”
6.破陣子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河山。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的詞并非一味婉約,亦有豪放的一面。這首詞,詞牌名是豪放的(辛棄疾那首《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更有名),亦自豪放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河山”),卻以婉約終(“垂淚對宮娥”)。
袁文《甕牖閑評》曰:“蘇東坡記李后主去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以為后主失國,當慟哭于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后行;乃對宮娥聽樂,形于詞句!余謂此決非后主詞也,特后人附會為之耳。觀曹彬下江南時,后主豫令宮中積薪,誓言若社稷失守,當攜血肉以赴火。其厲志如此。后雖不免歸朝,然當是時更有甚教坊,何暇對宮娥也!”在袁文看來,李煜挺有血性的,并非那么軟弱,不會在去國時“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這首詞當屬后人附會。然而,尤侗不同意袁文的推斷,其《西堂雜俎》曰:“不獨后主然也。安祿山之亂,明皇將遷幸。當是時,漁陽鼙鼓驚破霓裳,天子下殿走矣,猶戀戀于梨園一曲,何異揮淚對宮娥乎?”既然開創了開元盛世的一代雄主李隆基都不免戀戀梨園一曲,李煜揮淚對宮娥又算什么呢?大丈夫能伸能屈,能硬能軟。毛先舒《南唐拾遺記》曰:“此詞或是追賦。倘煜是時猶作詞,則全無心肝矣。至若揮淚聽歌,特詞人偶然語。且據煜詞,則揮淚本為哭廟,而離歌乃伶人見煜辭廟而自奏耳。”似乎,毛先舒的看法更為客觀、平實。但,只是似乎。
即令李煜辭廟時命伶人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且當場寫下此詞,難道他就毫無血性、全無心肝了?李煜畢竟是男人,是掌握一國最高權力的男人,不可能毫無血性。再說,有沒有血性,在很大程度上靠實力支撐,美國總統性格再軟弱,看上去也很有血性。“垂淚對宮娥”恰恰表征了李煜的悲憫——對宮娥,對一己,對塵世的悲憫。悲憫和軟弱不能畫等號,王國維也說,李煜“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李煜或許同意魏文帝曹丕的睿斷:“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或許同意尼金斯基所言:“政治就是死亡,不管是它內在的還是外在的方面。”在李煜看來,政治乃必要之惡,人性中永遠藏著幽暗,而哲人——大詩人一定是哲人——必須擁有超越、悲憫的眼光。宋太宗趙光義多次凌辱小周后,盡管李煜以淚洗面,卻照樣直面不怯。“后主的承受能力非凡到什么程度,只消假設一下賈寶玉倘若面對薛蟠一次次地強奸林黛玉便可知曉,那是何等的定力。有人想不通,后主夫婦為何不自殺?須知這恰好不是勇敢,而是示弱。什么叫作死都不怕還怕活么?這就是。” 這叫精神和心靈上的以柔克剛。李煜詞作的品格可概括為“柔性史詩”。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這首詞,讓我想到清代的納蘭性德。由于“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等詞句在網絡和社會上的流行,納蘭性德被打上婉約的烙印。但和李煜一樣,他并非那么婉約或只是婉約。他的《長相思·山一程》(“山一程,水一程”)、《憶秦娥·山重疊》(“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浣溪沙·萬里陰山萬里沙》(“萬里陰山萬里沙,誰將綠鬢斗霜華”),可以說非常之蒼涼悲壯。知名度來自誤解,李煜和納蘭性德不怕被誤解——誤解得好。
7.永恒之約
李煜詞曰:“蘆花深處泊孤舟。”那蘆花,那孤舟,是遠離塵囂的隱喻吧。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受戒》,輕逸而唯美,講了一個受戒的小和尚和一個名叫小英子的少女的故事,堪謂“傾‘廟’之戀” 。孤舟上,小英子趴在小和尚耳旁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小和尚眼睛鼓得大大的,小聲說:“要——”兩支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葦蕩。驚起一只水鳥,擦著蘆穗,撲嚕嚕飛遠了。受戒,破戒;有愛,有欲,卻毫無俗氣。李煜就是那個小和尚。
李煜詞曰:“人間沒個安排處。”既然人間不屬于他,沒他的容身之處,那他就只能屬于天上了,恰如釋迦牟尼,恰如基督,恰如蕭峰。《天龍八部》第五十回,蕭峰自殺前,對眾人說自己無顏立于天地之間。到底誰無顏立于天地之間?真是莫大的諷刺。公元978年,李煜被宋太宗派人鴆殺,終于回歸該去之處。天上不會“車如流水馬如龍”,也沒有“簾幃颯颯秋聲”。
李煜詞曰:“夢里不知身是客。”依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夢并非無意義,亦不荒謬,而是欲望的滿足,但夢中人并不知自己身處夢中。那么,眼下,此刻,客觀存在的、清醒的你我,是否正身處別人(朋友、上帝或外星人)的夢中呢?李煜在夢里亦知身是客,只是,這夢是白日夢。詩、詞、誄、賦、曲、小說……古今中外的所有文學,都是一場場白日夢而已——不斷接力的大夢。
李煜詞曰“曉妝初了明肌雪”,又曰“春花秋月何時了”。他喜用“了”(liǎo)字。《紅樓夢》中有“好了歌”。跛足道人對甄士隱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但這話不夠徹底,因為好是了,不好亦是了;了是好,亦是不好,并非“了”了,就一定好。其實,世上本無所謂的好與不好,亦無所謂的了與不了,一切都只是語言游戲罷了。只要張口,只要書寫,必落言筌。這道理既然我懂,李煜自然也懂。但,仍要言,要寫,要鳴,直至肉體“了”了。否則,就真的如一片落葉,被一江春水沖走了,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寫到此處,我耳畔忽然傳來愛爾蘭歌手恩雅的空靈歌聲Amarantine(《永恒之約》)。
李煜和永恒有個約定,和謝了的林花有個約定,和被寂寞鎖住的一江春水有個約定;而我,和李煜的詞有個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