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靠近玻璃窗的座位坐下。瀧澤丟下一句‘我回去換下衣服,等我回來你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啊!’便匆匆離開了。
此刻的我無心再去細想剛才的插曲或他話里的意思。一種更深的煩憂盤踞在心頭。
我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個略顯厚重的文件袋,指尖緩慢地揭開封層的粘膠,抽出一份印著正式抬頭的文件。
“當老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這種事……”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今天下午——
※※※※※祈芝學院-校長室:
“那么,源一澄先生,想必你對自己課程的完成度,心里應該是有數的吧。”辦公桌后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
“……是的,藤原校長……”我的喉嚨有些發緊。
我叫源一澄,祈芝學院的大四生,準確地說,距離畢業典禮僅剩一個月……然而……
“照目前的學分情況來看,我恐怕很難在一個月后的畢業典禮上,看到你身著學士服的身影了呢?源一澄同學?”指尖輕點桌面的聲音敲打著我的神經。
“……”我低垂著頭,無言以對。沉默是此刻唯一可行的回應。
坐在寬大辦公桌后的,是祈芝學院的掌舵人——藤原美子校長。
‘人面鬼’——這個在學生間隱秘流傳的稱號絕非浪得虛名。傳聞僅憑對話就能讓上百學生(無論男女)當場落淚,踏入這間辦公室的人,鮮少能全身而退。而我被傳喚至此的原因再清楚不過:嚴重的偏科導致了關鍵學分的缺失。
“你的情況,我了解過。”她的語調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審視,“無法否認,你在美術展現出的藝術天賦,在同屆中確實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身上,帶著無形的壓力。“……這就好比一個歌唱家,縱使擁有世間最動聽的歌喉,最完美的聲線,但如果她的耳朵聽不見聲音……源先生,我想你明白我要表達的意思?”
“……是的,藤原校長……”我感到額角滲出細微的冷汗。
‘這奇怪的腔調……’我記得她的履歷,在執掌祈芝之前,她曾任職于美國知名學府。‘最不擅長應付這種類型的人了……’“我們開門見山吧,”她的聲音清晰果斷,“你現在面前有兩條路。第一條:安分度過在祈芝的最后一個月,然后……等著被正式除名。”
“除名?!”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等等!不是應該有留級補修學分的選項嗎?我……”
“是的,源一澄先生,”她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但那是對一般學科普通學生的處理方式。而你,情況特殊。”“特殊?什么意思?”
“實話告訴你好了。學院董事會已決定,明年起將徹底取消包括漫畫及其所有關聯課程在內的整個專業方向。”她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文件,“屆時,別說你能否順利完成學業,就連這個專業本身都將不復存在。明白了嗎?”
“怎么會這樣……”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我。
“所以,你最好還是認真聽一聽,我為你準備的第二條路。”她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
“哈?!讓我去當老師?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啊!”記憶里,我當時幾乎是脫口而出,震驚蓋過了緊張。
“注意用詞,源一澄先生。”她冷靜地糾正,“是教學實習,充其量是代課教師。而且據我所知,你私下一直有在做繪畫家教,對吧?教授對象也是繪畫領域。僅憑這一點,你的實踐基礎就遠超大部分應屆畢業生了。”
“可是……可是……”我攥緊了手中的文件,視線慌亂地在密密麻麻的條款上來回掃視,“五個月!這遠遠超出了我的畢業時間了啊?”
“這點你無需擔憂。”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只要你履行完實習協議,屆時一份合法合規的畢業證書自然會送到你手上。你現在需要考慮的,是何時上崗。”“但我的能力……”
“順帶一提,”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彎起一絲極淺的弧度,帶著某種籌碼的意味,“我在‘卓越未來’教育集團(Excellence)恰好持有一些股份。如果你在實習期間的表現……足夠亮眼,我可以考慮為你安排一條更順暢的……職業接軌通道。”
“……看來……我是沒得選了。”巨大的無力感讓我垂下肩膀。
“或者,”她輕飄飄地補充道,“你也可以選擇現在就退學哦。”
“方便問一下……”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抓住最后的稻草,“是哪一家學校需要實習老師?”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深不可測。
※※※※※※※
猛地回過神來,咖啡杯里原本溫熱的液體已經變涼。午后的喧囂似乎離我很遠,只有窗外車流聲隱隱傳來。‘什么叫‘到時候會通知你’啊喂!’離開校長室時她那張毫無波瀾的臉浮現在腦海,讓我的脊背不由得竄起一陣寒意。
我單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無意識地用勺子攪動著杯中的清水,目光失焦地盯著水面被攪起的旋渦,仿佛那小小的渦流能吸走所有的煩惱。
玻璃窗上反射的夕陽余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提醒我時間的流逝。我一個激靈,思緒終于被拽回現實。抬手用力拍了拍臉頰,試圖驅散那份沉重感。“瀧澤那家伙在搞什么……換個衣服需要這么久嗎?”嘀咕著,我掏出手機點開郵箱界面,準備給他發條信息催一下。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源一澄學長嗎?”一個帶著怯意的女孩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
“嗯?”我循聲抬頭,正準備問什么事,一張有些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
‘祈芝的校服?’我有些遲疑,但應該不會認錯。祈芝是少數幾所有自己專屬校服的學院,不過除了學院祭、畢業典禮這類重大場合,平時并不強制穿著。主要是設計風格常被學生吐槽“過于高中生化”,導致日常穿著率極低。除了學生會偶爾被要求穿,我四年里在校園見到它的次數屈指可數。男生款是那種韓式西裝樣式,藍黑西裝外套配白襯衫和一條玫紅色領帶,我記得第一次穿時簡直寸步難行,導致我四年穿它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眼前的女生穿著淡藍色的札幌襟風格上衣,下身是雙層設計的輪褶裙——外層淡藍,里層天藍。純白色的中筒襪搭配著黑色厚底圓頭瑪麗珍鞋,鞋面上的便攜扣還點綴著黑色蝴蝶結裝飾。右胸口處別著祈芝學院的標志——一枚銀色的天馬徽章。‘設計這女款校服的人,審美八成是個資深宅……’我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誒?我……我認錯人了嗎?”見我一時沒反應,女孩的聲音更小了些,帶著顯而易見的局促。
“咳咳咳……沒有沒有,”我連忙回過神,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我就是源一澄。不好意思啊,剛才在想別的事情,有點走神了。”
“我叫桃源春,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她微微低著頭。
“桃源春?春……你是剛才那位服務生?”我有點驚訝地確認道。
“是……是的!剛剛的事情,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她立刻又深深鞠了一躬,語氣充滿歉意。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示意她放松,“都過去了,我們也沒放在心上,不用再道歉啦。”
“唔……謝謝學長……”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請先坐下說話吧。”我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在我對面坐下。直到這時,我才算真正仔細地注意到了她。之前咖啡廳的混亂讓我壓根沒顧上看清楚。
“等等,我們……是不是在學校里見過?”一種模糊的熟悉感浮現出來。
“嗯嗯!是在教室里……”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您可能不記得了……每次上藝術鑒賞課的時候……我總是坐在最后一排靠門邊的位置。”
“藝術鑒賞課……最后一排……”我努力在記憶里搜尋,“哦!你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印象……不過我記得那時候你是戴著一副……”我下意識地比劃了一下眼鏡的樣子。
“黑框眼鏡!”她立刻接話,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今天戴的是隱形眼鏡。”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隨即又有點疑惑,“不過……我記得你好像不是我們專業的吧……”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一下。‘不對,我在說什么傻話……我們專業明年就沒了,我大概是最后一屆了……’
“嗯……我是影視制作專業的,比你低兩級。”她解釋道。
“影視專業?”這倒讓我有些意外,“那跟瀧澤一個專業啊……就是剛才跟我一起的那個家伙。”
“瀧澤學長?”
“嗯,他姓瀧澤,主修影視拍攝的。”
“唔……雖然都是影視,但我主修的方向是音頻處理,”她微微搖頭,“這兩個方向差別其實還挺大的。”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倆多少會認識呢。”
“影視基地和主要的教室原本都在東院,”她解釋道,“但是學院這兩年撤銷合并了一些藝術類專業,我們的錄音棚和專業課教室,現在都搬到西院那邊去了……”
“難怪感覺交集不多……”我若有所思,“說起來,既然教室都不在一塊兒,為什么你會經常出現在我們專業的藝術鑒賞課上呢?”這確實讓我有點好奇。
“因為……因為……”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遲疑,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我對藝術……一直都挺感興趣的……而且……有些音樂創作……也需要參考一下視覺藝術作品的氛圍嘛……”她的解釋聽起來有些支吾,我猜想可能還是因為剛才的事感到緊張,或者對我心存歉意,便也不再深究。
“對了,”我換了個話題,“你特意過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啦……”她似乎更緊張了,聲音越來越小,“就是……想問一下……學長明天……有空嗎?”
“明天?”我回想了一下日程,“明天晚上我有家教輪班,白天的話……應該沒什么安排。”
“那……”她像是鼓起了勇氣,剛想說什么——
“喂!一澄!!你這家伙居然背著我跟這么可愛的學妹偷偷約會?!”一個熟悉又夸張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般在我身后炸響,瞬間打斷了我們剛剛開始的對話。
“瀧澤?!”我驚愕地回頭,“你什么時候……”
“爆炸吧!!現充!!”瀧澤根本無視我的疑問,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我,臉上是十足的悲憤表情,演技浮夸至極。
“我……”我一時語塞。
“混蛋!你知道我在高中的時候因為你,拒絕了多少可愛妹子的告白嗎?而現在!你居然要背叛我們純潔的革命友誼?!”他聲淚俱下地控訴著,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
“你這家伙!!不要在這里說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話啊喂!!”我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立刻堵住他的嘴。
“誒?”桃源春驚訝地捂住了嘴,看看瀧澤,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一絲了然,“源學長和瀧澤學長……原來是這種關系嗎?……”
“不是!!絕對不是!!你別聽他胡……”我急忙辯解。
“可惡啊!!源一澄!!”瀧澤猛地一拍桌子(幸好力道不大),聲音更大了,“你忘了我們在天臺立下的神圣約定了嗎?!說好了要一起對抗三次元,守護二次元凈土的呢?!”
“這又是什么時候憑空冒出來的鬼約定啊喂!!!”我簡直要抓狂了。
“咦~~”桃源春拖長了音調,看向我們的眼神變得微妙且意味深長。
※※※※※※※
(記憶閃回:高中時期的瀧澤那岐,外形出眾,運動全能,是校園里公認的風云人物,身后有大票迷妹追隨。機緣巧合之下,和我這個當時沉浸在“宅文化”里的普通學生成了好友。我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珍藏的漫畫、輕小說、游戲分享給他,試圖將他“拉入坑”。結果不到半年,他徹底淪陷,完成了從“現充之王”到“深度御宅”的驚人轉變,幾乎對現實中的女生徹底失去興趣。每次拒絕女生告白時,他都千篇一律地掛著禮貌的微笑說:“抱歉啊,你在我眼里還不夠‘可愛’呢。”并將“可愛”的標準完全等同于二次元美少女。諷刺的是,我自己從高三開始就逐漸淡出了那個圈子。反而是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甚至反過來“要求”我不能“背叛組織”去當“現充”。)
“可惡!當初明明是你親手把我拽進這個美妙世界的!現在卻想當叛徒嗎?!”瀧澤對著我“痛心疾首”地指責。
“我八百年前就告訴過你我已經‘退坑’了好嗎?!是你自己中毒太深!!”我忍無可忍地反駁。
“爆炸吧!!!萬惡的現充!!!”他再次擺出夸張的姿勢。
“夠了你這中二病晚期!!給我正常一點啊啊啊!!!”我忍無可忍地朝他低吼。
三分鐘后:
(在經歷了短暫的、旁人眼中可能極其怪誕的“爭執”后,場面終于稍微平靜下來。)
“話說回來,桃源同學,”瀧澤像是終于想起了旁邊的女孩,收起了那副夸張的表情,語氣恢復了正常,“你怎么會在這里找他?是有什么事嗎?”他看向桃源春。
“那個……我……”桃源春似乎還沒完全從剛才的鬧劇中緩過神,有些無措。
“誒?”瀧澤像是發現了什么,仔細看了看她,恍然大悟般地指向她,“等等!你是……桃源春?那個給‘星軌Project’做過背景音效設計的學妹?”
“嗯?”我疑惑地看向瀧澤,“你們認識?可剛才桃源明明說……”
“嗯……也不能說很熟啦……”瀧澤撓了撓頭,“就是上學期一個合作項目,她們音頻組負責的部分,負責人名單上有她的名字。我記得成品的效果還挺細膩的。”
“喔!瀧澤前輩居然還記得我,真是太榮幸了!”桃源春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之前的緊張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誒……”我看看瀧澤,又看看桃源春,感覺信息有點混亂,“所以你們兩個……到底算認識還是不認識?”
“不認識!”瀧澤斬釘截鐵。
“不認識!”桃源春也立刻搖頭,語氣肯定。
“誒……”我看著他倆異口同聲、堅決劃清界限的樣子,不由得扶額,“意見……這么統一的嗎……”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微妙的尷尬和更多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