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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書前

周良沛

納齊姆·希克梅特(Narim Hikmet 1902—1963)是世界現代詩壇的一座高峰,一部詩的傳奇。

海外有包括希克梅特在內的“世界三大詩人”之說,不知出自何處,但稱希克梅特為有他廣泛國際影響的“大詩人”,當是沒有疑義的。

傳說中的三位詩人,包括西班牙內戰死于長槍隊的費德里柯·加西亞·洛爾迦(F.Garcia Lorca,1898—1936);再有就是經歷過長期監禁,死于突發心臟病的希克梅特;還有曾是國會議員,遭到反動政府迫害,長期在智利政局的動蕩中逃亡,后來在智利的一場政變后去世的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他們都出生在人口不多、土地有限,除西班牙語外,語種分布面積都不大的國度。在他們當中,聶魯達與洛爾迦生前有私誼,與希克梅特也是相見恨晚,像聶魯達所說的,都是“屬于我們窮人”的人。他們的詩,也都是為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擺脫奴役、壓迫,尋求解放的瀝血之作。

希克梅特《在哈米達王的時代》中寫道:

在哈米達王的時代

我的父親在也門

服務不到十年時光,

他是高級的官吏,總督的兒子。

我背叛了我的階級,成了共產黨員,

我所服務的地方就是監獄,

在這奇妙的土耳其共和國時代,

我在單身牢房里坐了九年。

我這職務雖然不是自愿,

卻也用不著抱怨,

我的職務不過是愛國者的天職,

誰也不知道還有多長的期限。

這不是他最好的詩,卻有著對他自己最確切的說明。在一次大戰前,也門尚屬土耳其帝國的屬地,他的祖父,那位“總督的兒子”的父親,是奧斯曼帝國時期數省、同時是薩洛尼卡最后一任省督。他那位“高級的官吏”的父親是外交官,曾任駐漢堡領事、新聞出版署署長。在那封閉的帝國,母親是以音樂和法語素養見長的才女,外祖父也是著名的語言學者和教育家。從個人的教養來講,書香門第對他的學業和詩歌創作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催進。作為官僚家族的富家子弟,家庭的社會地位和物質生活條件可以完全讓他成為一個游手好閑、高端消費的紈绔子弟。然而這位少年沒有墮落,而是背叛了他所屬的階級。當自己的城市遭遇外國軍隊的占領時,他的詩開始顯露出它的鋒芒。一首歌頌海員英雄主義的篇章被海軍部長見到以后,他立即被邀到海軍學校學習,隨后加入水兵們的革命行動,反抗英、美、意的軍隊占領伊斯坦布爾,因此被學校開除。這個十八歲的青年,投筆從戎,以圓他的英雄夢。他用詩歌為武器,絲毫不遜軍人的刀槍,他號召伊斯坦布爾青年為民族解放而戰的英雄誓言,產生意想不到的強烈反響。土耳其國父凱末爾接見了他:“現在一些青年走上寫內容空洞的所謂現代詩的歧途,我建議你們寫目的明確的詩歌。”百年前的一位封建國君關于詩的這句話,至今也仍有它的現實意義。

一九二一年,他在博戶短暫幾個月的教書生活,應該是他籌劃下一個行動的過渡時期。年初,他在安卡拉結識了來自德國的土耳其學生,接觸到社會主義學說,它倡導以共同的斗爭推進自己民族的解放。九月,他毅然決然地前往蘇聯,對于這位舊官吏的子弟而言,這可謂是脫胎換骨的變化。今天,蘇聯的解體不論有多少教訓要總結,它都不應成為對十月革命道路的否定,而是對背離科學社會主義原則和精神的否定。當年,十月革命的炮聲是新世紀的曙光,人類解放的希望。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20—1895)在一八四八年的《共產黨宣言》中寫道:“在階級斗爭接近決戰的時期,統治階級內部的、整個舊社會的瓦解過程,就達到非常強烈、非常尖銳的程度,甚至使得統治階級中的一小部分人脫離統治階級而歸附于革命的階級。”希克梅特如此堅決、果斷、勇敢地往這里走,也是真正地“背叛了我的階級”。在我國的“五四”時期,許多青年反對封建禮教,背叛自己的家庭,是很普遍的現象。一個時代能如此,那是一個時代的偉大。

他到蘇聯后,進入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學習法文、物理及化學。他既埋頭于功課,也活躍于課外活動。他寫詩、朗誦詩,在莫斯科“黑貓電影院”導演他自己編寫的土耳其戲劇。同時,與“蘇維埃時代最優秀的、最有天才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В.В.Маяковский1893—1930)交往,結識同學中的中國朋友——時稱埃彌·蕭的蕭三。三十年后——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布拉格卡洛林那大禮堂授予希克梅特“國際和平獎”的盛典上,正是蕭三出面對他做詳盡的介紹。當初在莫斯科分手后,他在一張外國報紙上讀到蕭三為中國革命犧牲,被劊子手蔣介石砍了頭,隨即寫了一首讓許多土耳其青年為之流淚的長詩《蒙娜麗莎與蕭》。不想二十七年后,他同詩中悼念的“死者”再次相見,不約而同地唱出“還是那顆頭顱,還是那顆心”,成為詩壇的佳話。

希克梅特從阿布杜拉·迷哈達的極端暴君專制,以及瘋狂迫害進步人士的基鴻爾政權的黑暗中,來到另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世界,為自身思想沐浴。家庭和社會生活之間強烈的反差,讓他無法不意識到作為一個富家子弟的“原罪”并因而感到內疚,在一個全新的環境里,鑄造一個全新的自己。在后來長期監禁的苦難中,他剛毅、堅忍、百折不撓的斗爭事跡,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一九二二年,希克梅特加入共產黨。一九二四年,他在莫斯科出版了第一部詩集《一月二十八日》,同年回到土耳其。他的所言,所行,所寫,都在他的熱情和天才中,爆發為鼓舞人心的人民解放的力量。他編輯一份《光明雜志》,鼓吹革命斗爭,這就注定了他要成為當局的死敵。反動派不停地跟蹤、監視、迫害他,封閉他的雜志,查禁他的書,他不止一次地遭到拘捕,被投入監獄,甚至被押上軍事法庭。因為法律不能判三十年,有次判決是二十八年六個月又五天,多次的判決,前后合計達六十五年之多,直至死刑。他七十多歲的老母,手舉“要求釋放我兒子”的紙標站在伊斯坦堡的大橋上,警察一再驅散人群,來人卻越來越多,僅僅四十五分鐘之內就有三四千人簽了名,且都寫下自己的住址。由于大眾的聲援、反抗,他的死刑被撤銷,刑期也減緩了,最終竟在監獄中待了十七年。雖然有國際進步人士聯合土耳其工人和知識界的抗議,還出版了《納齊姆·希克梅特》這種專門刊物,然而,他走出了這道鐵柵,卻走不出當局對他永遠的監禁。

蕭三曾記述希克梅特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布拉格對他的一席夜話:

他出獄之后,(當局)幾次企圖害死他(有一次——納齊姆·希克梅特昨晚告訴我們說——當天晚上他和他夫人回家的時候,一輛小汽車用非常快的速度向他開來。他急忙躲開,心想這個開車的司機大概是喝醉了。但他剛到街的另一邊,另一部汽車又閃著巨眼——燈光直向他撞來。幸好他夫人機警,立即用力把他拖到一旁并把他推倒在地上,這才幸免于難)。最后,竟征他去服兵役,雖然他已年近半百,而且經歷了長年的監獄生活和絕食(一次,為了使外面群眾能進行公開的活動,詩人在獄中絕食了十八天,體重減少了二十公斤,醫生說,再餓兩三天必死,經革命群眾勸告乃暫停絕食)……健康很壞。但官方雇一醫生來“檢查”,說:健康狀態平常,可以從軍。詩人心里明白,這是當局要置他于死地的辦法,反動者可以在任何時候,找任何借口,比如說他企圖中途逃跑而槍斃他……詩人于是不得不下最后決心,逃出虎口,逃出他的祖國。土耳其反動統治者在詩人逃走之后,憤懣地開除了他的國籍。

二〇〇九年一月五日,土耳其政府、總統居爾、總理埃爾多安俱簽署批準廢除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五日關于開除納齊姆·希克梅特土耳其國籍的政府決定。這個五十八年后遲到的消息,不僅希克梅特本人,就連比他后走二十多年的蕭三也無法聽到。政府可以倒行逆施,但是,人民不畏強暴。在這之前,有五十萬人請愿簽名,要求恢復他的國籍。前總統德米雷爾,在一次國際會議的講話中還引用了他的詩句,二〇〇一年,英國舉辦了紀念性的研討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二〇〇二年是“希克梅特年”。其他的,包括土耳其民間,類似的活動無以計數。

對土耳其人民而言,不論政府怎么說,希克梅特,永遠都是他們自己的詩人,“是自己的為和平、民主與民族獨立而斗爭的戰士”。作為詩人,他的作品,正是這一切的最好說明,他那無終無了的苦難,正是對這些作品最好的解讀。

他十四歲開始寫詩,六十歲去世,四十六年,有不少劇本上演和拍成電影。一九七九年,土耳其與蘇聯合拍的《我的愛,我的憂傷》用的就是他的劇本。這和那些被作曲家譜曲的詩篇,以及一九三六年他那尖銳、極富針對性的政論《德國法西斯主義與種族論》一樣,無疑是擴大他作品影響力的最好方式之一。可是,不論什么人,首先還是視他為詩人。自莫斯科出版他的處女詩集后,從零星的文訊便可得知:僅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兩年間,他就出版了《八百三十五行》《1+1=1》《已經三個月了》。翌年,又有《沉默的城市》出版。自然,還有不少被當局查禁了的和不能出版的。但他在美國出版,被評論為“史詩小說”的《同胞群像》及長詩《致塔蘭塔·芭布的信》等,都沒有找到原詩和譯詩。一九六一年去世的希克梅特,生前曾希望他的《同胞群像》能在一九六六年進入土耳其,讓他的同胞讀到這首詩,至于一九六六年有什么機遇不得而知,可一九六六年之后又過去了半個世紀,至今,我們仍然沒有機會看到這些珍貴的作品。

這些詩,是個人,也是為民族的苦難所激發尋求解放的心跡。一首《鐵籠里的獅子》,從詩題已能讀到他和他的人民的生存狀況及人民不屈的反抗。而在《一根我無法點燃的香煙》里,一位迎著死亡從容就義的勇士——

今夜什么時候他都可能死去,

一片焦斑在他的左襟上。

他走向死亡,今夜,

自愿地,不受強迫。

你有香煙嗎?他說。

我說

有。

火柴呢?

沒有,我說,

一顆子彈會替你點燃。

他拿了香煙

走開。

也許此刻他正橫躺地面,

一根沒點過的香煙在他唇間,

一個燃燒的創傷在他胸上。

這支在生死之間“沒點過的煙卷”,折射怎樣的一種人生氣概啊。他患Angina Pectoris——心痛癥,他說:

我的心呀一半是在這兒,

而另一半,醫生,另一半

是在中國,

是在那滾流向黃河的部隊中間。

當要求釋放詩人的運動高漲時,國會里的反動議員在議席上引用了這兩句詩,以證明他不是愛國者,不能釋放。而它,正好表現了詩人志在解放全人類的胸懷。

長詩《卓婭》,可以說是他的政論《德國法西斯主義與種族論》的詩化。我們看到,轟轟烈烈的英雄事跡,并未被轟轟烈烈地書寫。希克梅特用既熱烈又溫柔的筆調寫了——

你的臉是多么的靈秀,

你那孩子似的脖子是多么的柔嫩;

這脖子上不該是繩套、絞索,

它的上面應該是項鏈。

你是多么純潔啊,丹娘!

無怒斥,無痛悼,只是很平靜地將絞索和項鏈并列于此,人與獸的緊張對峙與激烈沖突,在此,回歸到最原始、最樸素的人性中去,恍如管弦的交響頓降天籟。艾青周邊的人不止一次聽他說道:他是寫不出《卓婭》這樣的詩來的。此話,由此君說出,可不是容易的事。今天,能讀到希克梅特的這些詩,是我們閱讀中的幸事。

希克梅特的詩是戰士的詩,是用熱血和生命寫成的詩;是自由和光明的頌辭,是野蠻、奴役和黑暗的咒語,是愛的大纛和憎的豐碑。

對于不能讀外文的讀者,得感謝為我們提供譯文的(以其譯詩排列之先后為序)陳微明、非馬、余振、孫瑋、鐵弦、丘琴、劉興杰、李以亮、魏荒弩、郁泯、王槐曼、戈寶權、羅大岡、李敏勇十四位譯界名家,可惜,這些詩也全是從俄文、法文、英文轉譯的。不過,希克梅特和蕭三一樣,是參與自己詩的俄譯的,而且他學過法文,也參與自己詩的法譯,那些詩行也就不可能失去希克梅特,英譯的轉譯若有些相異處,別樣的芬芳也是花朵的芬芳。

一九五二年九月,希克梅特應邀訪華,參加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一本《希克梅特詩集》,并且很快又印了第二版。此后的六十多年,他確實在視聽中淡出遠去了。除了一九五七年《詩刊》創刊時戈寶權譯了幾首,以后中國大陸基本上沒有看到希克梅特的譯詩。十年動亂過去,重編聶魯達的詩選時,也曾請戈寶權譯一本比一九五二年出版的希克梅特的詩選更豐富一些的版本出版。他答應了,而且他還保留了一大摞當年作者贈與和他在蘇聯收集、保存完好的希克梅特的詩集,堆放在他的書桌上。夏天,他在干面胡同社科院專家宿舍里赤膊揮汗地細讀精選,那種勞動精神,真讓人十分感動。可是,隨著形勢的發展,外事、外訪的任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直到他病逝之前,都不忍心催他繼續有關希克梅特詩歌的譯事,致使這一計劃最后流產。

近年,海外有人提出,中國大陸詩壇怎么會忘記希克梅特呢?今天,《我坐在大地上》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正好印證了詩界和讀者朋友對這位異國的鐵窗詩人未曾中斷的緬懷。詩人歌唱道:“我的朋友們,我們還要繼續戰斗,我們將一同走進陽光燦爛的花園。我永遠同你們在一起。等待著我,別忘記了我!”隨著歲月的遷流,有些詩篇從今天看來,留有當年意識形態的印跡,但是,他反對專制奴役和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始終如一,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作為詩人,只要他把他的詩歌獻給了人民的事業,人民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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