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規矩

在鐵江村門口的那座牌坊上，村志有過記載，曾有僧人在牌坊的石碑前刻有一字‘怒’，后來又被某個道士加了一字‘法’，只是這個傳說半真半假，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村門口那座石碑上最近一次加字，是王老先生加的。

聽村子里的老人說，是王老先生鐵江村時加了字，卻不是一個獨字，有二字名為‘浩氣’，這事兒在年輕人眼里沒人當個真，只是在某些個老人家眼中卻是頂天的大事。

能夠為村口牌坊底下的那座石碑刻字，相當于是莫大的榮耀，尤其還是這么一位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須知自鐵江村建成以來，哪怕是來此訪查的經略使也不曾留下過半個筆畫，更遑論是一整個字。

只是隨著常年雨水沖刷，石碑早已被沖刷掉了棱角，唯有石碑上的四個字依舊嶄新，宛如剛刻上去的一般。

就在兩刻鐘前，王老先生剛從村牌坊這兒回來，而村牌坊正對著的，就是錦繡江畔。

先前在私塾內，王老先生本意是讓孫佳瑤走一趟錦繡江畔，替自己把白葉陳橋二人喊回來，卻在中途突然改變了主意，讓孫佳瑤回了玉圭巷，老先生自己則飄搖著大袖，也不撐傘，獨自一人走到了錦繡江畔，在那座石碑處駐足許久，遠遠看著白葉與陳橋兩人背著背簍回去，才笑著往回走。

老先生自然是瞧見了鼻青臉腫的白葉，也瞧見了那個拍著白葉肩膀的陳橋，心照不宣罷了。

有些孩子，生來便是錦衣玉食，有些孩子卻生來命苦。

只是這命，何時是天注定的了？

老先生從來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怪力亂神，這輩子只信兩個東西，便是手中的書。

走的時候，老先生看了眼橋底下的那柄銹跡斑斑的鎮劍，又看了眼村牌坊底下那座石碑上刻的四個字，方才抬腳離去。

‘怒’、‘法’、‘浩氣’。

任誰也想不到，縱使是遲封也沒想到，官司夢在乘船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行站在了這座石碑底下，作揖行禮，隨后才踏足鐵江村。

也正是因此，老先生才會見官司夢一面。

………

與官司夢相逢，遲封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有些好笑，卻又笑不出來。

自己此趟來鐵江村，除了要尋人外，更多的是想方設法的去阻止官司夢取走某個東西。只是如今這情況，自己能尋到當年那人已經殊為不易，更遑論要在鐵江村阻止一個與自己一般道齡的官司夢，簡直是癡心妄想。

鐵江村的村民興許沒多大感覺，而遲封與官司夢卻是如履薄冰，在鐵江村行走的每一步，無不是小心翼翼，唯恐犯了規矩。

這里的規矩，最大大不過某個窮酸老秀才。

官司夢也想不明白，遲封更想不明白，為何家中山中的長輩皆要自己先見那個窮酸老秀才，否則絕不肯踏足鐵江村。官司夢剛從那個窮酸先生那兒回來，走進鐵江村，可遲封卻又不同了，先是去了一趟私塾，偏偏那個老先生不在私塾，心下便想著將事情辦了，再去好生拜訪一下。

這些個外鄉人的到訪，很快便在鐵江村傳開了。只是村民除了抱著奇怪疑惑的目光外，便再無其他。對這些村民而言，外鄉人？來便來了，又能如何？就算當年咱們黃龍國擴疆的時候打進咱們村了，那些個兵老爺也沒將咱們鐵江村如何。

只是有些人，卻不自在了。

例如先前坐在巷子口的趙狗，正好撞見了迎面走來的遲封。

“我說，這位公子哥身上的衣服好生氣派，花多少錢買的？”

趙狗坐在門前，雙手捂著胸口，笑瞇瞇的沖遲封開口道。

“不貴，一錠銀而已，你要是喜歡，可以送你。”遲封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這個坐在門口的中年男人，同樣笑著回道。

“那若是我要你身上的寶劍呢？”

“寶劍？談不上什么寶劍，給你也行。”

遲封想了想，仍舊是不緊不慢的回答道。

“那，你身上的那枚銅鏡，我若是想要呢？”

趙狗突然開口，近乎是語出驚人，遲封身后的那幾名隨從登時上前一步，反觀遲封，卻是紋絲不動，反而是笑著看向趙狗，一言不發。

一個錦衣外鄉人，帶著幾名隨從，從某個小販的手中‘買賣’了一枚銅鏡，這事兒別人興許無所謂，可趙狗要管。緩緩站起身，趙狗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輕笑一聲，也不急做些什么，反而是扭頭看向自家門內，嚷嚷道：“讓小兔崽子做功課去！咱得出去一趟，晚點才回來！”

說罷，趙狗方才看向了遲封。

遲封有些意外，也看著趙狗。

“我趙狗這人有個毛病，啥都好，就偏偏愛管閑事，你說是不是病？”

趙狗歪著腦袋，笑道。

“是病，得治。”

遲封點頭，不再言語，身后的幾名隨從極有默契，不再管遲封，而是自顧自的繼續往前走。

從懷里掏出那枚銅鏡，遲封笑了笑，沒有言語。

一時間大雨滂沱。

玉圭巷。

孫家。

官司夢皺了皺眉，像是聽見了隔壁巷子的動靜，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子厭惡之意，淡淡道：“這個遲封不懂規矩，只希望此次能將物件找到了再帶回去，否則就沒法兒交差了，山門中的長輩怪罪下來，司夢多半承受不起。”

坐在官司夢對面那人，正是孫氏家主，孫伏以。

孫伏以端起手中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這才看向官司夢，淡淡道：“官仙子，鐵江村的規矩就擺在這兒，想要取物件可以，需要拿東西來換。孫家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官仙子要的物件，可銀子卻是沒法少的，就算是你們山門中的長輩來了，做買賣也得給銀子。我孫伏以可不是什么走街串巷的小販，一枚銅板……可打發不了孫伏以。”

不料官司夢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臉上的笑意更加濃厚，開口道：“司夢當然知道。山門的長輩托司夢給孫家主帶個口信，二十年內，孫氏子弟走出鐵江村后，可去璜山修行十年，十年之后任君自便，下山或是成為璜山的一份子，都是孫氏子弟的自由。至于孫家主嘛……將來在外邊的生意必然是會一路長虹的。”

“當然了，還有佳瑤這個小姑娘，我們璜山的老祖宗開了金口，若是這筆買賣能做成，老祖宗會收佳瑤做弟子。”

孫伏以瞇起眼，打量著這個美艷至極的仙子，思量片刻后撫掌而笑，道：“如此，大善！”

“若是在規矩允許范圍內，我孫家自然是不遺余力。丑話可說在前頭，規矩不能壞，壞了規矩，對誰都不好。走出去的孫氏子弟這些年承蒙璜山照顧，孫某記在心里，這些時日官仙子便放心在孫家住下，需要什么盡管開口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