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
太宰巷里。
陳橋拎著一袋子熬好的草藥，敷在麻衣少年的后腦勺上，時不時的瞟一眼麻衣少年緊攥的拳頭。據叔父講，這種草藥對跌打損傷有奇效，只是剛敷上去的時候會很疼。
白葉攥緊了拳頭，直到陳橋一巴掌拍在自己后背，“敷完了，你小子也不喊疼。”
認識白葉的那年起，好像就從來沒有聽過對方喊過疼，甚至連一聲累都沒有喊過，陳橋也曾去問過白葉，只是對方卻搖頭，既然知道疼，就說明自己還活著。苦倒是沒什么，指不準將來還會有比現在更苦的時候。
少年笑了笑，指著地上被陳橋撕爛的書，開口道：“那這里的故事，你都記住了？不用再買一本？”
雖然書是陳橋自己撕爛的，可白葉怎么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先生可是教誨過，借了別人的東西就該還，不小心損壞了，就該去賠償。
“不用，那是他趙家豪撕爛的。”
陳橋打了個哈欠，無奈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私塾吧，這兩本書……倒也好，放這兒墊桌角，免得搖搖晃晃響個不停。”
趙家豪那小子打白葉爹娘走后就看白葉百般不順眼，聽著家里人的絮叨，說是白葉的命太硬，克死了自己爹娘，索性便開始各種辱罵白葉，那幫喜歡叫罵的孩子里，趙家豪當屬魁首。陳橋此番揍了趙家豪，倒也算得上是殺雞儆猴，免的雨季來臨，自己不常去私塾的日子里，白葉會被其他孩子欺負。
要那二兩銀子，陳橋自然是用不上的，有叔父管養，至少溫飽錢財一事上不曾缺過自己，反倒是白葉，兜里罕有錢財，哪怕有那么一文銅錢，都是去給老先生搬柴燒炭送書一筆筆攢下來所得，談不上富足，連買個吃食都不夠。
總不能平白無故挨了頓打，一點東西都得不到吧？換作他陳橋，早就拽著自家叔父去趙家豪家里踹門要說法了，順便再拎兩籃雞蛋回家補身子。
白葉不行，王老先生對白葉的嚴苛是出了名的，早些年白葉同樣挨了打，老先生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壓根就懶得摻和進他們這些孩子的事兒里。
在陳橋眼中，老先生之所以是老先生，無非是書讀的多了些，做人實誠了點，對白葉……委實算不得好，只是老先生與白葉非親非故，也確實沒有任何義務如何去厚待白葉，能收養白葉，有一口熱飯吃，便已是最大的善意。
“不想回去，去錦繡江吧。”
白葉搖了搖頭，看了眼外邊的天，開口道：“雨停了，想去錦繡江散散心。”
“錦繡江？今年水勢漲的有些厲害，別往堤壩下邊走就成，否則叔父該說我了。”
陳橋想了想，沒有拒絕，轉身從房間里取出一個背簍掛在身上，笑嘻嘻道：“去撿一些地木耳，回來還能炒兩盤菜，這就叫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像我這么會持家的男人，咱私塾里的那位孫姑娘會不會喜歡我，嗯，能喜歡上我陳橋，是孫姑娘的福氣！”
白葉啞然，伸手托了托那只小背簍，錦繡江畔每逢雷雨時節，地上總會生些地木耳出來，可以食用，最早還是自己帶著陳橋去撿的。只是這會兒自己剛敷完藥，不太方便背竹簍，否則這小背簍就得落在自己身上了。至于那位孫姑娘，自然是玉圭巷的那位孫佳瑤了。
除了白葉，誰都不知道陳橋的這個小秘密。可除了白葉，幾乎所有私塾的學生都隱約猜到了這個事實。陳橋只有在見到孫佳瑤的時候會臉紅，會小聲說話，會少些粗魯言語，和原本的陳橋判若兩人。
有些時候，少年人的一點點小心思，其實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孫佳瑤出身玉圭巷，家境優渥，祖上也是外來戶，以布匹生意為生，可孫佳瑤卻半點沒有大戶人家小姐的樣子，在私塾學堂里經常與同學鬧成一片，也是白葉不多得能說得上話的玩伴之一。
按理來說，女孩子是不與男孩子一同在學堂念書的，孫佳瑤卻是個例外，而這個例外，自然是由王老先生破的。據說孫佳瑤的父親尤其敬重王老先生，有一次在孫家做客的時候，王老先生隨口提了句讓孫佳瑤來私塾上學，孫佳瑤父親連想都沒想，竟是點頭同意了這樁子事，沒成想還真成了，因此孫佳瑤在私塾里，也是唯一的一個女孩子。
老先生總說不該讓想讀書的孩子沒書念，尤其是這么靈氣秀慧的孩子。
于是在后來的幾年里，私塾里蒙學念書的孩子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寥寥幾人，到如今坐滿學堂。
這一點，白葉尤其認可。村子里很多長輩都說讀書沒用，最后還是要去種田放牛的，可白葉卻覺得能識字，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識了字，自己才能看得懂那些書里的故事，才會去憧憬書里的故事，少年才會知道原來除了鐵江村，外邊的世界很大很大，不知萬里又萬里。
思緒逐漸飄遠，陳橋背著小竹簍，身后跟著瘦瘦小小的白葉，兩人穿過太宰巷，從拐角處鉆到梨花巷，最后走過鐵江村的牌坊匾額，站在錦繡江畔上遙遙望著底下水勢駭人的錦繡江。
“這水，快漲了吧。”
陳橋咂舌，眼下錦繡江漲上來的水，可是比往年的錦繡江水還要大，估摸著至少漲高了一丈有余。
“地上這些地木耳長勢也不錯，”白葉蹲下身，笑著從地上采了一片地木耳，舉起來仔細打量，笑道：“一下雨，這些地木耳就鉆出來了。”
“話說，你小子是怎么知道這玩意兒能吃的？”
陳橋也蹲下身，取下身后的小竹簍，一片一片的往里塞。
“小時候爹走了，娘生病之后家里值錢的東西越來越少，到最后快吃不起飯啦。”白葉仰起頭，面對這位好友絲毫沒有芥蒂，開口道：“是娘告訴我的，說錦繡江畔每逢下雨便要長出些地木耳，可以做菜吃。娘擔心我，生怕娘走后就沒有人會照顧我了，所以教了我很多很多東西。”
“比如這個地木耳，不僅可以炒著吃，也可以拌肉，只是肉太貴啦，不會用地木耳拌肉。”
“先生那邊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有人給先生送點肉食過來，平日里是很少見的。”
兩個少年蹲在錦繡江畔，身旁放著一只小竹簍，堤壩下水勢極大，隱隱快要淹上橫架在鐵江村兩側的那座石橋。
雨花巷。
一個少年蹲在家門口，死活不敢進去。
自己臉上猩紅的兩個巴掌印，任誰見了都知道是挨了揍，如何扯謊圓過去又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說自己是被那太宰巷的陳橋揍了？免不了一頓追問，為何揍你？自己總不能說是揍了白葉那兔崽子。否則就算此事結了，陳橋那小子多半也不會放過自己。
“煩死了。”
少年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單手撐著腦袋發呆，另一只手扣著自己的指甲，無奈的嘆了口氣。
“誒，趙家豪？你怎么坐在這兒？”
就在少年悶悶不樂的時候，巷子后邊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趙家豪甚至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來者是誰了。
孫佳瑤。
這女娃就沒個女娃的樣，尤其喜歡到處瞎逛，刮風下雨也不曾消停，活脫脫就是個假小子。
這會兒的趙家豪腦袋都快埋進褲襠里了，生怕孫佳瑤見到自己臉上那兩個猩紅的巴掌印。
“別躲了，我知道是你。”
孫佳瑤一蹦一蹦的，雙手背在身后，腦袋上扎著的兩個羊角辮格外喜人，一把拽住趙家豪，笑嘻嘻道：“怎么啦？還和姑娘似的不敢見人吶？”
一拉一扯之下，趙家豪再如何努力，也擋不住自己臉上的那兩個巴掌印。
“你……”
孫佳瑤見狀愣了一下，撲閃撲閃眼睛，頓時嗤笑出聲。
“別看了！”趙家豪惱火的看了眼孫佳瑤，威脅道：“不許說出去！”
孫佳瑤點頭如搗蒜，笑意盈盈，道：“我保證不說出去！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揍的你？”
一聽到這個問題，趙家豪頓時頭大如斗。
最煩的就是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壓根不在意別人是否會尷尬。
也就因為孫佳瑤家庭優渥的原因，否則趙家豪指定要沖孫佳瑤飽以一頓老拳。
打女人？呸！大家都是孩子，打個孩子怎么了？
無奈之下，趙家豪在進家門和孫佳瑤兩者間只猶豫了一秒，果斷轉身沖進家門，頭也不回，打定了主意，寧愿回家被父母逼問，也不愿意和這個孫佳瑤多待片刻。
告訴孫佳瑤？那就相當于告訴了半個鐵江村的人！
不出半日，肯定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被某某某揍了，而且揍的鼻青臉腫，添油加醋下可能還會衍生出其他什么故事出來……
趙家豪自問丟不起這人，索性回家，尋思著如何坑蒙拐騙一波拿走二兩銀子，將陳橋那事結了作罷。
門外，孫佳瑤看著沖進家門的趙家豪，撓了撓腦袋，有些不明所以。
小姑娘也沒多想，繼續背著手，一蹦一蹦的繼續朝巷子走去，難得雨停，自己還打算去私塾那邊再取兩本書回來抄呢。
一想到私塾里的老先生，小姑娘的臉上笑意便愈發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