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小說中的性別問題初論
- 夏薇
- 8747字
- 2022-11-18 14:30:41
序言
談到性別問題,我們首先要區分兩個概念,即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1],前者是指人類性別的生理屬性,后者是指人類性別的社會屬性。我們要研究的當然是后者。社會性別指的是在某一歷史時期內與男女兩性有關的一系列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心理和行為等特征(為書寫方便,本書所涉“社會性別”皆簡稱為“性別”)。目前,在社會科學領域,性別研究已經是最值得關注的知識領域之一。“哈佛每個學期單在特定的‘婦女、性別與性(women,gender and sexuality)’這一分類領域就開設了30多門的課程……這些課程涵蓋了婦女以及性別研究概論、女性主義理論、方法論,以及各系根據教授特定研究領域開設的性別研究。比如社會學系開設了‘性別社會學’,人類學系開設了‘親密關系的人類學研究’,東亞系開設了‘中國文學中的性別與權力’,經濟系開設了‘職業生涯與家庭的經濟學’,政府學院開設了‘性別、政治與市場’,其他如法學院、神學院、醫學院等也都開設了跟婦女/性別/性有關的課程,分別探討性別與人權或法律,性別與宗教,性別與健康等領域。像哈佛大學這樣每學期為學生提供30多門性別相關的課程的學校,在美國綜合性大學中還有很多,遠不止哈佛一家……婦女研究或性別研究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教學和研究領域,這方面的學術知識,可以緊密聯系每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細節,深入滲透在每個社會的政治經濟制度、愛情婚姻家庭制度以及傳統與現代文化習俗等各類社會制度中。”[2]
國內有關性別研究也已經開展了20多年,從無到有,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不過,國內的女性主義理論基本都來自西方,雖然很多研究結論的確可以借鑒,但我們國家有自己的歷史淵源和發展特點,尤其是古代社會制度和思想,與西方有著巨大的差異。所以,在利用西方已經成熟的性別理論的同時,密切關注中國傳統人文環境和社會習俗,兩相結合,才能更清楚地考察中國古代社會的性別體制[3],包括兩性之間的生物差異如何轉化為社會差異,男性如何規定出一整套不平等的性別關系,以及在該體制下所形成的一系列心理、行為和文化現象。
國內性別研究在文學方面的實踐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女性文學創作開始進入研究者視野。從對古代女性作品的搜集整理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在女性作品分析中的運用;從1916年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的出版到1931年現代學術史上第一部古代女詩人的研究專著陸晶清的《唐代女詩人》的出版;從20世紀50年代的女性文獻整理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自覺的性別意識開始融入女性文學研究,“文學與性別”逐漸成為文學研究各領域不可回避的話題,或者說成為更令人感興趣和更能形成多向聯結的話題。
要強調的是,以往的關于古代性別與文學的研究集中在對古代女性創作及作品的研究上,包括才女文化,傳統性別觀念對女作家的影響,地域文化、家族文化和女性創作的關系,女性創作的文化史意義,女性在傳統學術研究中的參與和地位,等等。自《春秋左傳》中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說法以后,這種觀念對女性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針對明清兩代女性的寫作及其爭取著作出版的行為,清人頗有異議:“從來婦言不出閫,即使閨中有此韻事,亦僅可于琴瑟在御時,作賞鑒之資,胡可刊版流傳,夸耀于世乎?”[4]清代才女吳琪(1644—1661)在為《紅蕉集》作序時表示:“然則古今女子之不朽,又何必不以詩哉?夫抱貞靜之姿者,盡不乏批風款月;具挑達之行者,或不解賦草題花。彼有大節或渝,而藉口一字不逾閫外,其視集中諸夫人,相去為何如也。”[5]不僅辯證地痛斥了那些所謂女性的作品一字不能逾越閨閫、流傳在外的荒謬說法,也鄭重表達了女性為自己書寫歷史的堅定信心和毫無疑問的性別認同。
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一個事實,即中國古代傳統女教使得一些敢于和愿意為自己“立言”的女性始終掙扎在“雙重觀念”的矛盾之中。《詩疑辨證》曰:“夫古者女教與男教并重。”[6]古代教育對男性產生過怎樣的影響,從歷朝歷代男性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中,我們已經可以窺知一二。如果說古人對女教與男教付出了同等的辛勞,那么我們更該明白,古代女教在女性的思想和生活中產生過怎樣的影響。一方面,女性希望能夠抒情發論,和男性一樣公開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另一方面,女性因受到所謂“一字不逾閫外”“婦道無文”“由禮以通詩”,不能“轉因詩而敗禮”[7]的女教的束縛,而不敢輕易著書立說。這就出現一個問題,即以古代女性作品作為研究對象時,也不能忽視這些作品在禮教盛行的創作背景下,其文字中有刻意貼近社會道德和女教的成分。古代絕大多數的女性創作,尤其是以出版為目的的文學創作,在遇到社會道德與性靈相沖突的情況下,女性的選擇基本都是前者,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沖破婦德的限制,標新立異。更別說現在很多研究者正致力于從女性墓志銘中研究貴族女性的生活,這恐怕越發不容易接近真相。這些女性的墓志銘絕大多數出自男性之手,其中所謂“相夫教子”“婦道母儀”“溫良恭儉”“敬慎而寡言”之褒譽,有多少出于男性的愿望和對活著的女性的教誨與訓誡,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所謂“性別研究”之“文學與性別”,就不能不將兩性放在平等的位置來考察,并且盡量排除可能是虛假和偽飾的部分。女性的作品固然可以讓我們看到當時女性的思想和對理想的追求,但男性的作品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女性的真實,甚至有時候還會是女性自己都看不到、不敢承認的真實。比如,很多女性的行為實際上參與了男性中心的性別制度的建構。“父權制通常被視為一種權力和權威制度,狹義上是指‘父親的統治’,是指由老年人組成的統治集團里年長男性的權力,這一權力向生活在這種制度的社會中的從屬女性和青年提供互惠利益”,因此,“父權制……作為制度,女性像男性一樣參與到這種統治中”[8]。“天子修男教,父道也;后修女順,母道也。”[9]在這樣上下一貫的禮教背景下,對中國古代的性別研究不能也不應脫離性別制度的大環境而孤立存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主流是男性,而非女性。所以,將男性創作中的性別內涵納入研究視野中,是研究性別問題不可缺少的環節。尤其對于較之詩詞曲賦等文體承載了更廣博的社會生活、兩性生活,而絕大部分作者又都是男性的中國古代小說來說,性別研究的內容就應該是小說中出現的性別意識,即男性作者的創作心理和性別意識及其對于小說人物的設置、情節的安排、生活情景的選擇等方面的影響。不僅如此,我們還要從男性的作品中看到女性對“父權制”再生產的參與情況,看“男性中心主義”如何在兩性的共同努力下獲得生命并形成牢不可破的社會制度。
胡適先生曾說:“史料的來源不拘一格,搜采要博,辨別要精,大要以‘無意于偽造史料’一語為標準。雜記與小說皆無意于造史料,故其言最有史料的價值,遠勝于官書。”[10]中國古代小說對于性別問題的研究更是不可多得的、極為珍貴的資料。比如,很多學者曾經研究過《紅樓夢》成為“禁書”的原因,其關注點大多集中在小說所涉及的政治和情愛方面的描寫上,卻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即性別問題。因為,社會性別體制和政治體制、經濟體制、思想意識形態一樣,是整個社會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可否認,《紅樓夢》產生于封建社會的大背景下,而封建社會又是公認的“父權制”社會。因此,《紅樓夢》不可能沒有“父權制”的特征。但有趣的是,作者聲稱他的小說是要為女性“昭傳”。這樣矛盾便出現了。在父權制社會中,為女性鳴冤叫屈、為女性樹碑立傳,一灑同情之淚,這一創作主旨就是與整個體制相背離,不利于社會的和諧和“父權”的再生產。而“社會性別體制是一個多元復合體。社會性別體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與社會中的意識形態、政治體制、經濟體制和人們的親密關系、親屬關系等因素結合在一起產生合力。制度合力基礎是:現有的統治關系是使具有權力者獲益的制度,各類的制度設計亦滿足獲益者更為廣泛的利益,因此各種制度合力使其得以再生產”[11]。《紅樓夢》作者看到了一些性別的不平等現象,企圖用文字記錄下來,并希冀喚醒更多人的同情,公然與主流意識對抗,這種想法和做法當然會引起官方的反感和提防。更主要的是,這種文字的確引發了很大社會反響,只看1791年和1792年程甲本和程乙本的序言就可知這本書的接受情況,“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數十金在乾隆年間夠一個普通家庭生活兩三年,相當于現在的十多萬元。這么貴的書,當時仍然供不應求,其受歡迎程度不難想象。另外,其影響也證明了這種書寫對于統治階級思想意識和整個社會的性別秩序所構成的強大威脅。《紅樓夢》的出現除了在閨閣中引發了強烈震動之外,它甚至也是推動女性參與小說創作的因素之一。魏愛蓮在2006年出版的The Beauty and the Book:Women and Fic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美人與書:19世紀中國的女性與小說》)中認為中國19世紀的閨閣女性開始大量閱讀小說并進行小說創作,其影響多來源于《紅樓夢》。因此,《紅樓夢》被清廷列為“禁書”,應該也因為其中包含社會性別問題的描寫。
“世界各地的人性都大致相同,過去和現在的人性也沒有什么大的變化。莎士比亞的戲劇讓人深感熟悉,因為其中關于動機、困境、情感和個性的描繪,活脫脫就像在描繪我們自己。福斯塔夫的浮夸,埃古的狡猾,萊昂特斯的嫉妒,羅塞德林的強悍和馬波里奧的尷尬……莎士比亞作品中描繪的人性與我們今日所談的人性并無區別。”[12]古代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標題充分體現了男性對女性的認知和界定。在男性作者筆下,女性分為以下若干種:“貞女”“孝女”“烈女”“美婦”“節婦”“悍婦”“淫婦”“蕩婦”。在這些概念界定的背景下產生出來的小說,又會從哪些方面表現性別間的相互認知、限制、妥協、斗爭和利用,需要我們更多地去探求。
古代小說和筆記具有相當重要的史料價值,是研究古代日常生活不可忽略的參考資料。同樣,古代小說中所描寫的具體生活細節也為性別研究提供了最好的依據。性別意識在史料考辨方面的作用應該在古代小說研究中得到更好發揮。“古代小說中的性別研究”將是極具學術趣味和史學價值、文學價值以及社會學價值的研究課題。
翻開中國古代小說,讀者所獲得的最為深刻的印象不是語言,不是故事情節,也不是敘事結構。以排山倒海般力量不斷沖擊著讀者感官的恰是活動在其中的各種人。他們好像灑落在《清明上河圖》中的一群群的點景人物,匆忙而勞碌地從觀者眼前閃過。讀者對他們的第一想法便是:這個是男人,那個是女人。這些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構成了一個個短篇或長篇的故事。如果說小說這種文體承載了最細微、最廣闊的現實生活,那么是誰的生活?當然是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所以,要了解小說都說了些什么,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么說會怎么樣,我們就要先來了解一下,小說中提到的這些男人和女人,他們對彼此的態度如何?他們喜歡自己的性別嗎?他們在對方性別的影響下有著怎樣的生活?
史學家有時會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內容來證史,《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紅樓夢》等長篇世情小說都是其常用之作。小說相對于其他文體來說,雖然是能在最大范圍內承載社會生活的體裁,但也并不意味著小說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都可以作為史料來參照。尤其對于文學研究來說,我們通過作者們對各種歷史環境、生活場景、人物關系等的選擇來判斷他們的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從而加深對很多問題的認識和理解。如,卜永堅在評價鮑拉·薩姆柏里尼的專著的文章中說:“作者指出:要理解小說里的娼妓形象及其演變,就意味著理解這些小說的男性作者們如何看待自己所處的時代,因此,就等于探討中國男性的意識及其情色想象。作者不認為這些小說可以忠實反映清末妓院日常生活,而認為這些小說是中國男人表達自己對于男性角色的看法、夢想、焦慮的機會,是對于男性意識的虛構……作者根據這些小說的內容……把文學作品內的妓女這種語義豐富的人物(polysemic figure of the literary courtesan)的生命歷程,細致描畫,從而探討中國的男性意識如何通過青樓文學作品而被界定和創造出來。”[13]所以我們在研究小說時,就要對小說中涉及社會生活的內容加以甄別。
雖然中國古代社會一直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但較之西方陰森恐怖黑暗的中世紀及其影響所及之后世對女性的戕害與束縛而言,中國古代女性的生活還是相對平靜的。她們的生存狀態即便存在很大問題,在對女性歷史的書寫上,今天的我們也不得不對那些愿意記錄下異性優秀品質的中國古代男性表示應有的感謝。因為,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史傳、筆記、戲劇、小說、方志等,都不乏對女性的多種描寫,無論是對其美好的贊美與歌頌,還是對其邪惡的諷刺與指責,男性在不情愿或慷慨激昂的期待中隨時隨地記錄下他們對女人的愛戀、憎惡、懼怕、敬佩、失望、依賴、抗拒等一系列復雜情緒。可以說,一部中國文學史,起碼有一半是男人的情愛史和兩性人際關系史。筆者非弗洛伊德派,不會把什么都歸結于性的作用。但是毋庸置疑,文學是人學,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情感與理智,文學要表現的正是此兩點。男性中心社會的文學要表現的就是男性的情感與理智,即男性的各種欲望、需求和期待,以及他們對這些念頭的控制力。在男性的這些需求中,包括了對政治的渴望、對金錢的向往,還有就是對女性的欲望。而對政治和金錢的渴望,其最終目的有時候也還是得到心儀女性及滿足自身性愛。對異性的需求和向往,一直都是支配男性進行社會活動的主導力量之一。有人偏重于性,有人偏重于情。因而,對異性的審視、判斷和結論也大不相同。和在頭腦中經常出現的政治、經濟等問題一樣,男人每日都要反復多次地想到女人,也就會反復多次地對她們進行思考。男性知識分子還會在思考的同時記錄下他們的看法和主張。有人把對女人的恨寫入《水滸傳》,有人把女人的用途寫入《三國演義》,有人把對女人的恐懼寫入《西游記》,有人把對女人的淫念寫入《金瓶梅》,有人希望女人能為他所用而寫就了《聊齋志異》;政治家們為了讓所有女人聽話,把那些和他們一樣急功近利、追名逐譽的女人的行為寫入旌表文中;史學家們為粉飾無能君主,創造出紅顏禍水、牝雞司晨等新詞,讓女人們代君受過,以慰藉男人充滿無奈和無助的靈魂;詩人們極寫閨閣之樂,詞人們爭制青樓之娛;有情的傷春,有義的悼亡;更有人把他眼中耳中心中的智慧之女寫進筆記,很幸運地還包括了她們的文字和善舉。
回望歷史,男人終究放不下女人,忘不掉女人,不能沒有女人,而女人也因此獲得了一部分屬于自己的歷史。雖然這種歷史不完全是女人自己親筆書寫的,但換一個角度想,男人為自己書寫的歷史是完整而沒有偏頗的嗎?執筆者未必公允。當代社會,在女性可以書寫自己歷史時,不還是有一大部分在放肆地使用著身體寫作,在利用早已被古代男性批判過、不該用于女性書寫的意識來驅動她們的筆墨,借以取悅和滿足異性的需求來達到個人目的嗎?從這一點看,古代很大一部分男性書寫的女性歷史的真實性及其高雅與優美遠勝于生活在有著自由意志之社會中的女性之所為。因此,面對著浩如煙海的記載著女性生活的古代文獻,筆者心有二喜,一喜是可以通過男性的書寫如此近距離碰觸古代女性的具體生存狀況;二喜是可以通過這些女性生活的文字呈現,更真切地了解和把握男性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意識。
本書前三章從史前社會兩性之間可能存在的狀態談起,將兩性之間的爭戰進行了一個簡單的分期,并著重研究在男性中心主義的性別制度建立起來以后,在兩性戰爭的持久戰的第一個階段中,兩種性別的處境和表現。第四章分析了《紅樓夢》這部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最典型地為女性而作的小說。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但要考察這一觀點的真偽,就應該對以下幾點進行詳細論證:《紅樓夢》到底算不算一部女性主義文學作品?它包含了怎樣的女性主義思想?其女性主義思想的程度如何?我們通過對古代社會物質基礎、智力自由度、男性學習、理想女性關系、經濟獨立觀和女性的寫作性別等方面的考察,認為《紅樓夢》是一部男性書寫的具有女性主義思想的文學作品,更準確地說,是具備了一些女性主義特質和內涵的作品。這種男性書寫與女性書寫有著很明顯的不同,就是其客觀反映出來的女性主義思想跨越了18世紀女性主義運動的最初階段,直接上升到女性主義運動的高級階段,即并不是以對男性中心的權威的抗爭、希望在政治法律制度上爭取到應有的權利為主旨,更多的是針對女性思想和意愿上的真正的自由解放以及女性生命價值的認同而展開思考。經過檢驗以后我們發現,作者的這種認識是先進的,在一定程度上與人類至高理想不謀而合。
有些遺憾的是,這一結果,并非作者有意為之。他不是在真正的現代意義上的女性主義精神指導下來進行小說創作的,他對女性的認識完全基于個人的情感、經驗與感受。由于作者受到所處的歷史時期、社會環境、社會習俗的影響,《紅樓夢》所包含的女性主義思想沒能完全擺脫男性中心主義的束縛,雖說在客觀上似乎超越了女性主義運動啟蒙時代的實踐,但那也是因為作者并沒有認為女性應該在各種權利上都擁有和男性平等的地位的結果。可以說,《紅樓夢》雖然也包含了一小部分19世紀以后西方出現的諸如“文化女性主義”“存在主義女性主義”以及“多元文化女性主義”所倡導的內容,但它的女性主義思想的確還處在一個初級階段。不論怎樣,《紅樓夢》以男性書寫的形式為兩百年來的女性留下了記憶,為她們構建了一段歷史,雖然這段歷史并不完整,也不夠完善——歷史總是這樣的——但《紅樓夢》是為中國幾千年“失聲”的女性發出聲音的首位值得一提的功臣,這一點是永遠不可抹殺的。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人類社會無非兩性社會,任何書寫也都是性別的書寫,都能相應地從中尋找到兩性的信息。大到整個世界的建構,小到一個研究領域的歷史書寫,如果只為一種性別而存在,那么一切都會是偏頗不全的。比如在考古學領域,沒有女性研究者參與的研究將會是充滿缺失與偏執的:“石制和骨制的砍切工具,尤其是投擲武器的尖頭,被認為大都是男人制造和使用的……婦女所用的材料的遺存——大多還停留在假想階段——比如編籃子的柳條、制作袋子和其他有用的器物的繩索,都是植物性的,很脆弱,不易保存。用植物性材料做成的東西在地下不能持久保存,除非在最異常的環境中,比如極端干燥的洞穴,或是淹沒在絕氧的沼澤里。它們屬于稱作‘易腐爛物’的一類物品,還包括皮革、皮毛及其他有機材料。因此,大多數男性考古學家發現的幾乎全是石制工具和武器,于是推定更新世及更早的時代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女人基本上被忽略了。直到最近,有些考古學家……去找尋石制和骨制工具之外的其他許多東西,但他們傾向于忽略(或無視)任何殘存的證明婦女角色的證據。這種偏見在某種意義上是自我應驗的,但與其說它是針對婦女的蓄意的、卑鄙的陰謀,不如說是無意識的偏見……科學家是時代的產物,這一點對生活在21世紀的人們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意料之中的。今天,多數科學家(無論男女)已經意識到自己頭腦中存在著這種未經檢驗的臆斷,至少在從事科學工作時盡量考慮周詳……然而,更為關鍵的是,近年來加入考古學(和古生物學)從業隊伍的女性人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得多……現代女權主義運動于1960和1970年代以強勁之勢登上舞臺,但波及史前考古學(相對于古典考古學來說)的時間較晚。只是到了1984年,隨著一本關于方法和理論的學術著作中一篇廣為閱讀的文章的發表,女權主義才惠及史前考古學。在這篇題為‘考古學與性別研究’的文章中,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梅格·康恩(MegConkey)和明尼蘇達大學的珍妮特·斯佩科特(Janet Spector)這兩位作者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我們重構歷史時被無視的女性——那些既非女王亦非女神的女人們身上。自那時起,眾多史前考古學家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性別(gender)問題上。”[14]由于女性的參與,考古學開始關注第二性的問題,從而填補了人類考古史上的空缺。這也是性別研究的意義所在。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對整個人類自我認知的改變和豐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充分利用古代小說的史料價值,考索作者在文字中留給我們的古代兩性生活的蛛絲馬跡,更能幫助我們在還原歷史的同時,正確、準確地將作者和小說人物重置于他們存在的時代,更貼近作者的創作思想,從而得出有價值的結論。
[1] 按:性別與社會性別雖然有區別,但在人文類的性別問題研究中,一般直接用“性別”,而非特意在文字中有所分別(因人文類研究基本不涉及生理問題的探討)。因此,無須專門注明何處為性別或社會性別。
[2] 劉建中、孫中欣、邱曉露主編:《社會性別概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2—4頁。
[3] 1975年,美國人類學家魯賓首次提出“社會性別體制”(sex/gender system)的概念。參見[美]蓋爾·魯賓《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經濟學”初探》,載王政、杜芳琴主編《社會性別研究選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
[4] (清)清涼道人:《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不當刊版流傳》,《聽雨軒筆記》,《筆記小說大觀》第25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358頁。
[5] 吳琪:《紅蕉集序》,見王秀琴編《歷代名媛文苑簡編》卷下,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8頁。
[6] (清)黃中松:《詩疑辨證》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卷88,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13頁。
[7] (清)章學誠:《婦學》,《文史通義校注》卷五,葉瑛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37頁。
[8] [美]謝麗思·克拉馬雷、[澳]戴爾·斯彭德主編:《國際婦女百科全書(精選本)》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43頁。
[9] (清)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23頁。
[10] 轉引自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頁。
[11] 佟新:《社會性別研究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12] [英]馬特·里德利:《性別的歷史》,劉茉、褚一明譯,重慶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
[13] 卜永堅:《失身:中國小說中的娼妓與男性意識》,(臺灣)《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10年第18期。
[14] [美]J.M.阿多瓦西奧、[美]奧爾加·索弗、[美]杰克·佩奇:《看不見的性別——揭示史前女性的真實角色》,李旭影譯,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