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絳的人格與風格
- 陳浩文
- 15441字
- 2022-11-17 16:35:04
第一章 楊絳研究現狀和啟示
學界對楊絳的關注度和楊絳的創作情況密切相關。楊絳最早進入學界批評視野,可以追溯到1937年的《文學雜志》創刊號。當時楊絳是隨夫留學英國的文壇新人,陸續有幾篇小說和散文發表。其中,散文《陰》就引起了朱光潛的注意。而楊絳真正名聲大振,受到更多評論家關注,則是在20世紀40年代定居于上海的淪陷區時期。這一階段,楊絳集中創作了《稱心如意》《弄真成假》等喜劇,在上海文藝界引起轟動。但當時關注楊絳的批評家僅限于在上海淪陷區工作的李健吾、孟度、董樂山等人。
20世紀50—70年代,由于時代限制,楊絳的文學創作一度中斷,從創作轉入專業翻譯與外國文學研究領域。批評界對楊絳的關注度也隨之降低。20世紀80年代,楊絳重拾創作事業,進入文學創作的井噴期,學界對楊絳的關注和批評開始恢復,與其相關的學術論文也逐漸增加。從單一的文本解讀、鑒賞和批評,到后來對楊絳文學創作的題材、藝術特征、創作風格到文學流派、精神向度等方面的研究,討論的范圍、層次和深度都有所拓展。
不過,楊絳真正成為學術研究熱點,是她去世的前后幾年。這一時期,以楊絳為研究對象的論文數量呈現出爆發式增長,形成了一個研究高潮。從知網上所獲得的信息來看,在1996年之前,與楊絳有關的評論類和研究類的文章每年不超過10篇;在1996年至2010年之間逐年遞增,但數量每年在百篇之內;2013—2017年,以楊絳為主題的文章每年超過200篇。
到目前為止,能夠查找到的、已出版的楊絳研究專著共有兩部:一是于慈江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二是火源的《智慧的張力:從哲學到風格——關于楊絳的多向度思考》。除此之外,筆者通過各渠道查找到的與楊絳研究相關的學位論文超過了130篇。其中,來自港臺的碩士論文除于慈江博士論文中已提及的姚金維、葉含氤、陳佳盈、張嘉文等人的成果外,還包括王建宇《晚境風華——楊絳散文的美感研究》(臺灣清華大學, 2015)。來自海外的博士論文包括法國巴黎國立東方語言與文明研究所的劉梅竹博士的《楊絳筆下的知識分子人物》,和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杰西·菲爾德的《寫作生涯在中國:以楊絳為例》(Writing Lives in China:the Case of Yang Jiang)。中國內地高校共有兩篇博士論文,皆出自北師大,作者分別是于慈江和呂亞蘭(筆名呂約),后者的博士論文是迄今為止第一部對楊絳進行總體性研究的博士論文成果。
劉梅竹《楊絳筆下的知識分子人物》是目前有據可查的第一部楊絳研究博士論文,對中國學者如于慈江的楊絳研究產生過比較重要的影響。
于慈江的《楊絳,走在小說邊上》是中國第一部楊絳研究專著,也是第一部對楊絳的文學寫譯實踐進行討論的學術成果。這在楊絳研究領域中,可以說是具有開拓意義的。于慈江的這部專著特點在于,問題切入點小,但能以小見大。雖然作者討論的只是楊絳小說寫譯方面的問題,但是在論證過程中,以文本細讀、文獻鉤沉、比較研究等方式對楊絳文學創作、研究和翻譯之間的關系進行比較深刻的解讀。其次,作者在著作中對楊絳學術研究成果和文學作品初始版本的考據、對海外研究第一手資料的掌握都極大地豐富了楊絳研究的視野。不過,由于于慈江的論文僅限于對楊絳小說方面問題的探討,而未能深入到楊絳的戲劇、散文創作等領域,因此,于慈江的研究雖說精深,但不能算全面[1]。
呂亞蘭的《楊絳論》是迄今為止第一部專門針對楊絳的文學創作進行全面研究的博士論文。該論文側重于文本的審美研究和歷史研究。作者將楊絳的文學創作按文體進行分類,從戲劇創作、小說創作和散文創作三個方面對楊絳的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在考察楊絳不同歷史時期、不同體裁中的主要文本的藝術表現形式和審美特征的基礎上,總括性地論述楊絳在語體、結構等方面的風格。呂亞蘭這部博士論文的特點在于,能夠將文學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有效地結合起來,發現楊絳文學創作中“修辭”與“修身”、“風格”與“人格”之間的關系。但是,由于作者的文本中心觀念,將楊絳等同于一個職業作家,而忽略了她的學者與翻譯家身份,以至于在考察楊絳文學創作與文學史傳統之間的關系時,忽略了她的學術與創作之間的互動關系,并且在對楊絳與同時代作家之間的比較研究方面也比較欠缺[2]。
火源的楊絳研究則從楊絳的哲學觀、心理特征、藝術特點、文學風格以及楊絳與京派文學、上海淪陷區文學、新時期文學之間的聯系等方面,對楊絳進行了全面而立體的考察。與呂亞蘭注重文本中心,通過對文本的爬梳來獲取楊絳與歷史傳統關聯的研究路徑相比,火源的研究思路更為宏觀些。他側重的是楊絳創作與生活、創作與時代之間的互動,在宏觀研究的大框架下對楊絳的具體作品進行具體分析,對作家主體進行了多層面多向度的拓展研究。不過,火源的研究同樣存在對楊絳身份單一化,忽略楊絳學術研究和翻譯活動的問題[3]。
杰西·菲爾德的楊絳研究具有很強的歷史意識。作者以楊絳的文學活動時間為線索,對楊絳的文學批評、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等新時期以來的寫作進行了文本與歷史的互證。杰西·菲爾德的研究思路是由內而外的,首先從楊絳文學創作的情感表達形式、與中國古典詩學傳統的銜接,以及具體的修辭特征等方面對文本進行細讀。在這一前提下,作者將楊絳放在中國人文主義思潮起落的歷史背景中,去考察歷史在楊絳文學活動中的作用,并試圖揭示這樣一個現代中國作家的內心生活和精神氣質。杰西·菲爾德認為,楊絳的意義在于,她對明末清初知識分子話語的濃厚興趣,在“個人敘事”中揭示“人文精神”,使她能夠像周作人一樣,塑造一種現代性的另類傳統,一種回避主流的傳統[4]。
杰西·菲爾德的論述角度是近年來海外楊絳研究中的一種典型視角。如果說國內的楊絳研究試圖從楊絳的文本中發現一種與古典文學血脈相連的現代文學傳統,并塑造一個具有世界文學意義的中國作家形象,那么,海外楊絳研究則對楊絳的寫作與現代中國的歷史、政治狀況之間的關系更感興趣。這些海外研究者將作家主體作為歷史主體進行文化考察的研究思路,給中國的楊絳研究提供了一個想象和敘述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不同方式。
海外的楊絳研究,近年來比較重要的研究成果,還有2010年加拿大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系舉辦的“錢鍾書和楊絳:百年透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中國的文學世界主義者:錢鍾書、楊絳和文學世界》。[5]在這部論文集中,艾米·杜琳(Amy D.Dooling)的《楊絳的戰時喜劇——嚴肅的婚姻交易》 (Yang Jiang's Wartime Comedies; Or, The Serious Business of Marriage)、梅朱迪(Judith M.Amory)的《楊絳小說中的自欺與自知》(Self-Deception and SelfKnowledge in Yang Jiang's Fiction)、羅鵬(Carlos Rojas)的《如何以言行事:楊絳和翻譯的政治》(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Yang Jiang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溫迪·拉森(Wendy Larson)的《低調的樂趣:楊絳與中國革命文化》 (The Pleasure of Lying Low:Yang Jiang and Chinese Revolutionary Culture)、雷勤風(Christopher Rea)的《制度心態:錢鍾書、楊絳論婚姻與學院》(The Institutional Mindset: Qian Zhongshu and Yang Jiang on Marriage and the Academy)、杰西·菲爾德(Jesse Field)的《“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楊絳的新知交》(“All Alone, I Think Back on We Three”: Yang Jiang's New Intimate Public)等論文從不同角度拓寬了楊絳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余承法認為,該論文集的意義在于,它重新定義了錢鍾書和楊絳在世界文學范圍內的地位和貢獻,也是英語世界中第一次比較完整地對楊絳的作品進行的研究,這將推動“楊絳作品在世界范圍內的譯介和傳播”[6],也有益于中西方學界在錢鍾書和楊絳研究上的交流互動。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學界對楊絳的關注,則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作為歷史的親歷者,楊絳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記憶書寫所展現出來的視角、姿態和敘事風格。
新時期以來,楊絳以政治運動為背景的作品主要有散文《干校六記》《丙午丁未年紀事》和小說《洗澡》。在讀者中反響最大的是《干校六記》和《洗澡》。學界關注最多的也是這兩部作品。
就《干校六記》而言,在整個新時期初充斥著“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大環境下,楊絳這部散文集以其日常性細節和樸素的風格為讀者展示了歷史的側面。作為《干校六記》最早的讀者之一,敏澤給予這部散文集極高的贊譽。他認為,《干校六記》就其歷史性而言,一能使親身經歷過干校生活的人們在閱讀中找到自己的記憶,二能使年輕人從中獲得歷史的啟迪。楊絳細微的觀察能力和精湛的藝術修養,使“她善于在冷酷的現實中發現詩意”[7],這是《干校六記》在敘事風格上淡遠優雅的原因之一。在思想內涵上,《干校六記》的“幽默感”和樂觀精神,又能使讀者看到在特殊環境下老一輩知識分子從不放棄自我的高尚情操。
《干校六記》的早期讀者對這部散文集的評價為后來的批評者奠定了一個基調。但凡談到《干校六記》的敘事風格,總離不開它的冷靜與節制。張曉東借新批評派“反諷”的概念與中國古詩文中的“緣情”批評進行比較,對《干校六記》重新進行了解讀。“反諷”,就是基于語境壓力“克制陳述”。張曉東認為,楊絳在這部散文集中最平靜之處,往往是作者承受現實重大折磨之處,體現的是“一言難盡的至情至性”。而散文中的“我們感”,是楊絳的散文呈現出節制風格的關鍵。這種基于集體的情感體驗,使楊絳得以克制在特殊年代中的感時憂憤,將“喜”與“悲”、理智與迷狂等相互沖突的部分相抵消,達到藝術上的“圓融完整、對立統一”[8]。
在比較的語境中,將楊絳的這部散文集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的歷史敘事相對照,考察不同作家之間的異同,也是常見的一種批評方式。
像楊絳一樣,丁玲、宗璞、陳白塵、巴金等作家都曾對知識分子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間的遭遇以散文的方式進行過記錄和反思。在女作家中,宗璞和楊絳在散文精神上存在一定的相似度。這首先是因為兩位女性作家的散文成熟期都是在經歷了世事滄桑的中年時期;其次,宗璞和楊絳都具備學者的理性精神,以及儒者式的文化品格。但是在具體的散文敘事手法和個性氣質上,李詠吟認為,楊絳和宗璞還是存在較大差異的。他指出,從楊絳的《干校六記》《烏云和金邊》等散文中可以看到楊絳個性幽默樂觀,具有男性智慧,她的悲劇性深藏于喜劇的外表;宗璞作為哲學家的女兒,個性中理性和嚴肅的成分較重,她的散文較之楊絳更為“凝重、莊嚴”[9],悲劇意識也更為外露。
丁玲的《“牛棚”小品》和楊絳的《干校六記》在敘事視角上頗為相似。像楊絳一樣,丁玲的《“牛棚”小品》敘寫的也是知識分子下放期間的瑣事,且都通過對具體的人物和事件的刻畫,展現那一段人性受到摧殘、知識分子尊嚴受到踐踏的特殊歷史。李欽業將丁玲和楊絳的散文進行比較閱讀之后,認為兩位女作家的歷史敘事雖然都展現了知識分子“頑強的生存精神”,但是就散文的整體風格而言,丁玲的《“牛棚”小品》在日常瑣事的描寫中,夾雜大量抒情文字,情景交融,感情色彩濃烈;而楊絳的《干校六記》則較為含蓄蘊藉,“具有一種淡淡的引人苦笑的幽默味兒”[10]。
在男性作家中,陳白塵的《云夢斷憶》歷來被認為和楊絳的《干校六記》一樣是新時期干校文學中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品。呂東亮從創作心理和文體風格兩個方面對楊絳和陳白塵的散文進行比較,指出在對干校往事的選擇上,兩位作家不約而同地回避了重大的政治場面,而注重對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友情的刻畫,在“肯定改造、革命初衷的合理性”基礎上表現整體的歷史荒誕。兩位作家在“回憶”側重點上的相似,與他們平民化的自我意識、卑微的寫作姿態是分不開的。呂東亮還注意到了楊絳、陳白塵這類散文和巴金等作家在回望歷史時的不同姿態。他認為,巴金精英主義的自我意識和具有使命感、斗爭性的寫作姿態,讓巴金將敘述重點始終放在了“殘酷的人和事”上。巴金的敘述姿態和楊絳、陳白塵相比,前者是“立法”性的批判和反思,后者則是對人情人性之美的吁求[11]。
不過,《干校六記》既不唱贊歌,也不控訴的特殊敘事風格,在學界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批評者爭論的焦點集中于《干校六記》的敘事方式和知識分子人格之間的關系。杜昆認為,引起爭論的原因主要在于歷史敘事的復雜性和知識界“犬儒”現象的存在。對現實社會的關注與批判不夠確實是楊絳部分作品中存在的問題,但她所持的敘述立場,使其歷史敘事對構建作家自我形象與身份認同更直接有力[12]。一些研究者也認為,與巴金、丁玲等作家相比,盡管老生代作家的憶舊散文,都存在反思歷史、悼念故人等共性,但與這些作家富于激情的懺悔、斗爭、控訴等自我意識相比,楊絳的溫度無疑是不夠的。同時,楊絳在對這一歷史的記憶選擇上,基本上回避了對慘痛現實的直面描寫。賀仲明將楊絳的回避歸結為她的“智性”思維和文化心態。他認為,從楊絳的作品可以看到,和一般女作家偏重感性的寫作方式相比,楊絳在寫作中呈現出來的生活姿態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對世界充滿了冷峻和理性的考量。與早期楊絳的“智性”主要表現在保全自我不同,新時期以來楊絳創作中的“智性”主要表現為對往事的豁達和寧靜。這種豁達和寧靜,既是對生活的徹悟,也是對生活的圓通,更是一種基于對人性道德充分肯定的、“仁”“智”合一的強者姿態。但也正是這種強者姿態,使楊絳部分創作中出現了騎墻主義的傾向和安于現狀的人生態度。這是純粹的“智”對作家真性情的傷害。在這一點上,楊絳的“隱身衣”式的智慧,對文學創作的藝術魅力存在著削弱作用[13]。
事實上,不僅僅是楊絳的《干校六記》呈現出淡化政治色彩、注重從日常生活中審視普遍人性的特點,新時期以來楊絳的小說創作,同樣懷有冷靜克制的敘事姿態。龔小凡以楊絳的《洗澡》為例,通過分析小說中許彥成和姚宓含蓄安靜的情感狀態以及知識分子在時代浪潮中形狀各異的精神狀態,指出楊絳對待小說中各色人物的態度是有距離的觀察,而不帶有文以載道的目的[14]。作為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洗澡》常被拿來與《圍城》比較,認為在解構知識分子群體這一方面,《洗澡》可稱《圍城》的續篇。與散文著重表現困境中的日常瑣事相比,楊絳的“小說家言”對運動的反思得到了更直接的反映。從“運動”前后的結果看,楊絳關注的焦點在于“改造”是否使知識分子精神真正煥然一新。一些論者認為,楊絳在《洗澡》中“無意于批判,卻意在重建”[15],看重的是知識分子獨立自由的精神境界。
針對圍繞楊絳歷史敘事風格的爭議,陶東風指出,問題的重點不在于楊絳“怨而不怒”的敘事風格是否體現了知識分子人格的高度,而應該去考察楊絳為什么要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書寫歷史。他認為,從《干校六記》的題材和敘事語調看,散文充滿了一種非政治化的自覺和身處外圍的“旁觀者”視角。聯系到楊絳自身的個性經歷,不難看到,由于楊絳并非和中國革命文化糾纏很深的知識分子,“沒有過高的期待和熱切的骨肉認同”[16],在敘事方法和主題模式上,才能始終保持“局外人”的另類和冷靜。
也正是因為“局外人”的身份,楊絳在新時期的寫作,除了對政治運動之下的人事記錄之外,對生活在這一時期的小人物也有頗多關注。其中,《老王》是楊絳散文中一篇被看作比較特殊的,經常被用來與魯迅的《一件小事》進行比讀的作品。這主要是由于這篇散文突出體現了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之下楊絳的知識分子立場和民間命題。“愧怍”是這篇散文的核心。在這篇作品中,“我”與老王的交往,深刻體現了楊絳散文寫作的知識分子人文情懷。孫紹振認為,楊絳在這篇文章中隱藏著一條思緒的轉折,從同情到“愧怍”,是從俯視到仰視的姿態轉變,反映了楊絳的自我解剖和自我批評[17]。
張立新指出,正是“歷史”造成的楊絳創作活動的中斷,使她得以完成知識分子“啟蒙者”到民間敘述人的身份轉換。楊絳對非人道的政治歷史的淡化,并非是刻意的回避和忘卻,而是“從民間那種樂天知命的生存哲學中找到一種個體生命擺脫歷史的擠壓得以舒展的支點”。這種下沉式的敘述立場暗合了楊絳的“隱身衣”哲學,使她能夠在與“濁世”隔離之余,保存知識分子的內心高潔,剝離政治話語的遮蔽,揭掉強加于“知識分子”和“勞動人民”群體的種種意識形態符號,洞察真實的人生[18]。
二是從文體、修辭、結構等方面來把握楊絳作品的美學特征和藝術風格。
從已有的研究成果看,論者一般注重對楊絳散文創作的整體把握,具體的作品分析集中于《干校六記》《我們仨》等文本,對楊絳1949年之前的散文創作則關注不多。這方面的文章只有一篇對楊絳早年散文《陰》的作品賞析,以及羅維揚的《純凈精致的美文——楊絳早期散文四篇賞析》。這主要是因為批評者一般認為楊絳的散文創作高峰在新時期之后。楊絳民國時期的散文則由于年齡、閱歷等方面的限制,在藝術上尚未成熟。不過,也有一些論者對楊絳早年的散文持有不同的意見。洪靜淵等人通過對《陰》這篇散文進行解讀,認為楊絳這一時期的散文寫作多少受到了現代派藝術的影響。同時,散文中豐富的意象和對光影變化真切細致的描摹,表現了楊絳在文字調度上精確表達的能力[19]。羅維揚尤其對楊絳早年的四篇散文《陰》《風》《流浪兒》和《窗簾》表達了極高的贊賞。《陰》和《風》是兩篇描寫自然現象的散文。羅維揚認為,楊絳以其藝術感受力使這兩種題材脫離了科普化和知識化的套路,在對自然的描摹之中興寄了一份人生況味。《流浪兒》和《窗簾》則擺脫了美學隨筆的窠臼,成為韻味十足的藝術散文。這四篇散文純凈精致、從容含蓄的特點,甚至能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綠》等散文相媲美。在審美方面,這四篇散文是要超出《干校六記》等作品的[20]。
對楊絳散文具體文本的解讀和批評,主要以楊絳的《干校六記》《我們仨》等作品為主。如李兆忠的《疏通了中斷多年的中國傳統文脈——重讀 〈干校六記〉》、吳方的《小窗一夜聽秋雨——重讀楊絳 〈干校六記〉》、馮植康的《苦難中的自我超越——解讀 〈“小趨”記情〉》、溫左琴的《論楊絳先生 〈我們仨〉 的文本結構與解析空間》系列論文從不同角度對楊絳的這些作品進行了解讀。其中,李兆忠對楊絳的《干校六記》與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關系解讀值得注意。他認為,楊絳的《干校六記》不僅以“含而不露、返璞歸真”的美學境界超出了大多數注重功利性意圖而忽略藝術追求的“反思文學”和“傷痕文學”,更重要的是,《干校六記》在敘事立場、敘事筆法以及美學追求上與明代沈復《浮生六記》之間的承繼關系,顯示了中國文化的生命力,也使得《干校六記》不僅有助于接續“中國當代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斷層,也“疏通了中斷多年的中國傳統文脈”[21]。
吳方則關注了《干校六記》的“矛盾的統一”,認為這六篇記體散文,在意圖與結果之間,在日常瑣事的描寫和整個歷史背景之間,隱含著諷刺性的差距。楊絳在此中流露的情感和心態很難以“達觀”或超脫來概括,在整個作品散淡中和的氣氛中,“平靜中有著抗議,諷刺里有著同情,自慰中有著自嘲”,造成了文類的“不定式”[22]。
在對楊絳散文創作整體藝術特點的把握上,研究者大多注重楊絳在散文中運用的幽默、反諷等修辭方式,以及這種修辭方式帶來的藝術效果。谷海慧在幽默之外提出了“詼諧”的概念,認為幽默是功利性的,要引人深思的,而詼諧則是非功利的,不給讀者增加思想負擔的,由從容自由的人生心態產生的風趣。楊絳的詼諧是她一貫風格的自然流露,既體現了主體的創作自由,也給予了客體充分的閱讀鑒賞的自由[23]。劉思謙從語境對寫作的限制問題出發,指出解讀楊絳的散文需要看到歷史語境對作者話語表達的限制和作者的反限制。反諷修辭作為在語境壓力下“通過調整語言而實現的一種機智的審美置換,一種語言的和生存的智慧”,構成了楊絳散文的整體語言風格,這“既是時間的積累沉淀對她的話語啟示,也是她對自己文化素質審美心智優長的一種發揮”[24]。
王彩萍則重點分析了楊絳語言的節制性。她認為,楊絳對歷史經驗含蓄節制的情感處理,主要來源于儒家的中和審美意識的影響。在語言的藝術特征方面,楊絳的創作則表現出純正、圓融的語言審美境界,其“語言的節制已經內化到了生命的節制中,語言的剛健也已經融入生命的圓融中。生命是自然而然的又是剛健有力的,外表看起來那樣圓融,但是內里蘊藏著打不倒的力量。這時的語言與生命開始合一”[25]。
一些研究者還試圖對楊絳與錢鍾書在散文藝術上的特點進行比較。范培松等人認為,楊絳和錢鍾書的散文,在中國散文史上,后者有終結意義,前者有重啟意義。與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中那個冷寂孤獨的“自我”相比,楊絳散文中的“自我”是不動聲色的。二人在散文創作中的業余心態,使他們能夠打破散文創作的常規,比較自由地進行寫作,尤其是楊絳戲劇作者、翻譯家和小說家的身份,使她的散文創作能夠兼容戲劇和小說的創作方法,以流暢樸實、虛實相生、言簡義豐、智性幽默的語言范式開啟新時期散文的文類覺醒[26]。
關于楊絳的小說創作,許多研究者也注意到了她與中國古典小說寫作傳統之間的關系。孫歌在對《洗澡》的品讀中同樣指出了楊絳文學創作中的古典精神脈絡。她認為,在新時期業已形成的,有關知識分子群體悲劇性抒寫的文學成規之下,《洗澡》的價值在于,以一種不斷消解人物間激烈沖突的結構方式,正面地描寫了知識分子并不具備悲劇色彩的丑惡。這種“莫安排”的結構意識,再現了《儒林外史》式的古典幽默,并通過許彥成在“戀愛”和“洗澡”兩個問題的選擇,為讀者提供了古典寫作成規與現代精神的連接點[27]。
一些研究者在對《洗澡》這部小說進行文本解讀時,還試圖將《洗澡》與《紅樓夢》等古典小說進行比較,從中探討楊絳小說與古典小說中的具體文本之間的對應關系。譬如鄒世奇將《洗澡》中許彥成、姚宓與杜麗琳的人物三角關系與《紅樓夢》中寶、黛、釵的關系進行比較后指出,施蟄存所評價的《洗澡》是“半部《紅樓夢》”主要指二者在婚戀敘事中的人物結構存在相通之處[28]。
許江則關注了楊絳小說中某些符號性、趣味性、故事性的文本因素,指出從楊絳的小說和論文中可以看到,楊絳一方面從簡·奧斯丁這里獲得了關注人類“傲慢與偏見”本性的靈感,并以中性的立場和中國式的寬厚精神走出了奧斯丁的“圍城”;另一方面,福爾摩斯使楊絳以敏銳的、懷疑的冷靜目光去勘破“生活虛偽的表象”。推理小說和世情小說的藝術特征巧妙地混合在楊絳的小說中,形成了獨特而成熟的藝術風格[29]。
學界對楊絳的戲劇研究未成氣候。盡管目前知網上能查到的有關楊絳戲劇研究的論文也有幾十篇之數,但是真正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并不多。比較值得注意的是莊浩然的《論楊絳喜劇的外來影響和民族風格》、劉琴的《喜劇語境中的“味外之旨”——楊絳 〈弄真成假〉 美學品格新探》、孟竹的《論楊絳喜劇對莫里哀的接受》以及吉素芬的《論楊絳劇作中的殘缺意識及其形成原因》等論文。總體來看,對楊絳的戲劇研究,具體作品的評析較少,對楊絳喜劇藝術風格的討論居多。其中,莊浩然從題材內容、思想觀點等方面分析了楊絳對歐洲及俄國風俗喜劇的借鑒,認為楊絳喜劇的民族性表現在:在戲劇內容上真實地反映了舊中國都市小資產階級青年的生活,在結構形式上運用流浪漢小說的結構貼合了中國觀眾的戲劇觀賞趣味,美學風格上追求含蓄婉轉的諷刺效果,在戲劇語言上則多從現代日常口語中提煉文學語言,有效地規避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戲劇語言的歐化缺陷[30]。
此外,專門從語言學角度關注楊絳創作的語言藝術及風格的研究逐漸成型。這方面的學位論文包括許建忠的《楊絳散文語言藝術探討》、何昆的《楊絳散文語言風格研究》、魏東的《楊絳作品的語言藝術探討》以及王娟的《楊絳作品語言風格研究》。這四篇碩士論文都考察了楊絳作品中對方言、口語、文言等語言成分的運用,以及楊絳作品中比較常見的修辭方式。
三是通過對楊絳作品的細讀來分析楊絳的創作精神。
智性、理性與喜劇精神幾乎已經成為談論楊絳作品時繞不開的內容。宋成艷的《“隱身衣”下的智性寫作》、閆玉婷的《楊絳的智性散文》、夏一雪的《理性與智慧 選擇與得失——楊絳簡論》、楊靖的《站在人生邊上的智性抒寫——論楊絳小說 〈洗澡〉》等碩士論文,都是通過對楊絳各種文類的創作來探討楊絳的“智性”創作精神的研究成果。
其次是楊絳文學創作中的喜劇精神。黃科安的《喜劇精神與楊絳的散文》是一篇比較典型且全面的,從楊絳自身成長環境、喜劇精神淵源、喜劇精神內涵等方面來進行分析的文獻。他將研究焦點集中在楊絳晚年的散文創作中,認為楊絳晚年散文創作中呈現出的喜劇精神與她和睦的家庭氛圍,以及楊絳長期從事喜劇性作品的著譯工作有關。在精神內核上,黃科安認為楊絳散文中的喜劇精神含有否定意識和理性批判的意味,也具備肯定人性之美、具備生存之勇和獨立人格的樂觀態度。在黃科安看來,具有如此精神內涵的楊絳喜劇精神,實質上是一種審美主體燭照世界的智慧和幽默[31]。
楊絳作品中的喜劇精神,大多時候是被給予了肯定的。但楊絳小說中常見的大團圓結局,卻經常被讀者予以理解之批評。龔剛通過比較楊絳和白先勇的同名小說《小陽春》,指出楊絳是“托爾斯泰式的清醒的博愛主義者,她深刻認識到了人性惡,也深刻認識到了生活的復雜與現實的殘酷,但她的溫和心性令她不忍血淋淋地解剖人生,也不忍令她的讀者感到失望以至絕望,而她的源自親情、母愛的博愛與同情,又令她致力于尋求和解與寬恕”[32]。這種“和解主義”在龔剛看來雖然體現了作家的寬厚心性,但終究不如悲劇性的文學處理方式更能深刻地揭示、反思人性之惡。
事實上,楊絳文學作品中喜劇精神的復雜性,是一個常常被忽視的問題。林筱芳比較早地注意到了楊絳作品中喜劇風格的雙重特質。她指出,潛藏于喜劇性背后的悲劇性,使得楊絳在“清醒的現實主義認識和喜劇的非現實主義夸張之間把握住了一種微妙的平衡”[33]。由于悲劇意識在楊絳的作品中常常以一種隱性狀態潛藏于她的喜劇表達之中,對楊絳作品的悲劇性的考察是比較單薄的。這方面的文獻主要有三篇碩士論文:吉素芬的《殘缺意識與喜劇性超越》、鄧月香的《論楊絳喜劇的性別意識與悲劇意蘊》和蘇歡的《論楊絳小說中的“悲涼意味”——重申楊絳小說的風格和文學史價值》。其中,蘇歡的碩士論文是這三篇中比較全面論述楊絳小說“悲劇”特征的文獻。
此外,黎秀娥的《對話楊絳》系列學術論文是近年來解讀楊絳創作精神的諸多論文中比較重要且有價值的學術成果。黎秀娥分別從楊絳的散文、小說、戲劇創作以及楊絳的翻譯活動,及其暮年時期的創作中,探討楊絳散文的詩性、小說的反抗意味、戲劇的精神游牧以及暮年思索中儒道精神和獨立思想等問題。其中,《對話楊絳(一):散文中的詩意還鄉》以散文這一文體作為解讀楊絳精神世界的路徑,在讀者和作者的對話中,發現在喜劇精神之外,楊絳的散文更是一種生命的詩意還鄉。作為一位始終過著合乎自己本性生活的知識分子,楊絳散文中所體現的生命狀態有著拒絕干擾的真和不受阻撓的自由。當向外求真的路被封鎖,楊絳便轉向內心,在文字的世界重構精神家園,恢復被異化的人性。楊絳散文的詩意還鄉,對一個虛無主義和消費主義大行其道,出現信仰危機和道德崩潰的時代而言,她的意義在于“恢復人類被蒙蔽的智性和被壓抑的情趣”[34]。
四是從性別和倫理角度考察楊絳的文學創作。
與諸多高調宣揚女性獨立、追求自由愛情的現代女性作家相比,楊絳在文學史和大眾輿論中的形象總是更為傳統些。一般認為,楊絳的創作并不具備十分明顯的女性主義色彩。所以早期的楊絳研究,注重性別立場,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理論視野出發的研究成果并不多。但是隨著楊絳研究的深入,楊絳作為女性作家的身份特點逐漸為人們所關注,一些研究者開始試圖將楊絳作為一個女性文學的案例,從女性文學批評的角度重新觀照楊絳的生平和創作。其中,僅碩士學位論文就有吳燕的《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女性身份的重建:中西文化雙重影響下的楊絳解讀》、吳嘉慧的《淡泊明志 寧靜致遠——由楊絳筆下的青年女性透視其人生姿態》、韓雪的《暗香疏影無窮意——論楊絳小說、戲劇文本的女性敘事》以及鄭園園的《性別視野中的楊絳婚戀敘事研究》四篇。不過,由于這些研究者在性別研究上缺乏深厚的理論積淀和應有的歷史反思,本身對婦女問題的認識沒有太多深刻的體會,因而在楊絳的女性意識、性別立場和女性敘事等問題的研究思路和結論上大同小異,沒有多少超出輿論常識的新見。
其他運用女性主義理論資源對楊絳的文學創作進行批評的學術論文中,吳學峰、朱凌等人的成果是比較引人注目的。吳學峰對楊絳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和女性形象分別撰文細述,認為楊絳的小說中塑造了一批在性格上充滿缺陷、在事業和情感上都不順利、在生活上疲于奔命的男性形象,起到了消解男性神話、顛覆男性霸權、將男人和女人放在“同一平臺上展覽”的效果[35]。朱凌的《愛情從張揚到落寂——論楊絳對“五四”知識女性“愛情神話”的顛覆》將楊絳放在“五四”女性文學的譜系中進行考察,指出楊絳對知識女性世俗化的描寫,解構了“五四”女性作家建立起來的“愛情至上”的浪漫主義傳統,這既是對“五四”愛情神話的反思,又是對中國文學現代化的開拓[36]。
由于楊絳家庭婚姻生活的相對美滿,以及楊絳自身對“家庭”的重視,楊絳和錢鍾書成為現代社會婚姻生活的一種理想。楊絳在現實生活和文學創作中體現出來的藝術特征和精神風貌,令許多研究者試圖從倫理批評的角度探討楊絳的家庭生活與創作之間的關系。
《我們仨》這部集中體現楊絳家庭關系的作品,被認為是以情動人的典范。牛運清對《我們仨》給予了高度評價,稱之為中國式“追憶似水年華”,“營造出堪稱文學研究界 ‘第一家庭’的溫馨世界”[37]。張璦指出,作為傳記文學,其根本的美學價值在于“傳播生命之火”,楊絳的這部作品也在對最普遍、最平凡的親情體悟中,超越一己之悲哀,直抵生命的意義[38]。
“家庭”之于楊絳的重要意義,也使得在楊絳研究中,錢鍾書與楊絳的比較閱讀是一大重鎮。其中,錢鍾書與楊絳在文學創作上的互文,是研究者感興趣而尚未深入的一個領域,一般散見于楊絳創作的綜合論述之中。在這個問題上,甚至還出現了一些過度解讀,將錢楊夫婦的小說與二人的現實生活進行生搬硬套的比照,以至于有窺私之嫌的文章。比較有價值的單篇研究成果有朱瑞芬的《錢鐘書楊絳眷屬語象論》:由于錢楊夫婦相類的人生經歷、審美趣味和藝術性格,二人的文學創作在設喻、標題、東西文化語象等方面都出現了“同謀同合”的現象。朱瑞芬采用了“眷屬語象”這一概念,形象地概括闡述了錢、楊二人在人生、文學上的交相輝映[39]。
一些研究者還注意到了錢鍾書和錢媛相繼離世給楊絳晚年創作所帶來的影響。在近兩年出現的研究成果中,蔡磊的碩士論文《楊絳晚近創作研究》就以錢鍾書去世為界限,提出“晚近”這一時間概念,討論了楊絳始于20世紀90年代末的創作活動。這篇論文以楊絳晚近精神世界的變化為起點,分析了楊絳晚年“死亡”體驗和“清理”意識在堅定人生信仰、激發知識分子社會責任感和批判精神等方面對她的影響。作者認為,與之前“隱身”旁觀者的態度相比,楊絳此時的寫作凸顯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整體呈現出“放達”的特點[40]。
縱觀這些年的楊絳研究,可以看到學界對楊絳的定位首先是一個作家,然后是一個知識分子和翻譯家。國內的研究對楊絳的學者身份和學術研究關注較少。在研究楊絳翻譯活動的領域,除了于慈江的專著相對系統地對楊絳的小說創作和小說研究、小說翻譯之間的關系進行過梳理和評析之外,國內與楊絳翻譯有關的文章大多與楊譯《堂吉訶德》出版前后的學界爭議有關。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具有針對性、學理性的楊絳翻譯研究成果寥寥無幾,金其斌的《音譯譯名再探——從余光中、楊絳到當代漢學家》、吳琪的《楊絳的翻譯觀對科技翻譯的啟示》是其中比較有學術價值的研究成果,其余大多是泛泛之論。
此外,目前能找到的針對楊絳的學術研究進行討論的學術論文,只有朱虹的《讀 〈春泥集〉 有感》、陳家愉的《楊絳紅學觀點芻議》以及周寶東的《楊絳與 〈紅樓夢〉》三篇論文。楊絳作為文學學者,她的學術思想、學術研究理路、文學研究與翻譯之間的關系、學術與創作之間的互動,楊絳在不同時代與不同時代文化語境、不同時代作家之間的聯系,以及在這種聯系之中產生的跨歷史意義等等問題,依然沒有得到深入的討論。這是楊絳研究中目前存在的空白點。
楊絳的研究狀況表明,雖然學界對楊絳的文學創作在語言、形式、文體等方面的研究有了相當數量的成果,甚至對某些問題已經形成共識,但是無論是以審美為中心的“內部研究”,還是以文化歷史為中心的“外部研究”,都還存在大量尚待開拓的余地。
這首先是由楊絳身份的多重性造成的。如前所述,楊絳不只是一個作家,她作為現代知識女性的生活方式、她的學術活動都與她的文學創作之間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系。以往研究者對楊絳作家身份的凸顯,實際上忽視了楊絳作為學院學者作家與職業作家的差異,而很難真正對學院文學學者創作的優勢與局限有比較清晰的認知。而形式主義的批評方式,又常常因為過分偏向文本,不自覺將研究變成一種對審美烏托邦的建構,而忽略了作家主體在整個歷史文化系統中個體經驗的復雜性。所以,盡管一些研究者在對楊絳的創作進行文本批評的時候,確實注意到了聯系楊絳與中西方文學傳統之間的聯系,但最后結論往往流于楊絳是能夠溝通中西方文化的作家之類的空論,但楊絳的文學活動在何種程度上實現了中西方文化的對話,這種溝通在何種程度使楊絳的文學創作呈現出不同于同時代作家的質地,以及楊絳所處的文學場域對其文學創作有何影響,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具體的回答。
基于以上情況,本書認為可以以“身份”為視點,在以往楊絳研究的止步之處“接著說”,通過對文本的細讀以及對文本之外的“事件”與“情境”的考察,達到對楊絳從人格層面到風格層面進行重新闡釋的目的。
所謂“身份”,按照佛克馬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群體或是一個人歸屬或希望歸屬的那個群體的成規所構成的”[41],而一個人通常并不只屬于某一類群體,由于個人身份由“他所掌握的成規構成”[42],一個人在不同群體或者說環境中可以遵從不同的成規、扮演不同的角色,強調屬于那一群體的角色特征,因而一個人的身份也可以有很多重。洪子誠認為,當個人的某一種身份特征凸顯的時候,其他的身份(角色)特征有可能處于被壓抑的狀態,而“這些被壓抑的特征,也會影響、制約到所激活的特征的出現”[43]。從楊絳的人生軌跡看,她的幾種身份總是同時出現、共時存在的。譬如,楊絳在抗戰時期的文學寫作,她在扮演“作家”身份的同時,也承擔起了“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在1949年之后,楊絳則身兼“作家”“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者”三重身份。而在這幾種身份之間,楊絳的“女性”身份是始終貫穿其中的。這幾種身份對楊絳的文學創作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從“身份”的視角切入,考察楊絳的作家身份和其他身份之間的聯系,就是希望對楊絳的為人和為文做出一個整體性的把握。
[1] 于慈江:《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世界圖書北京出版公司2014年版。
[2] 呂亞蘭:《楊絳論》,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師范大學,2014年。
[3] 火源:《智慧的張力:從哲學到風格——關于楊絳的多向度思考》,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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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敏澤:《〈干校六記〉 讀后》,《讀書》1981年第9期。
[8] 張曉東:《“緣情”與“反諷”:重評 〈干校六記〉》,《青島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1期。
[9] 李詠吟:《存在的勇氣:楊絳與宗璞的散文精神》,《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6期。
[10] 李欽業:《丁玲的 〈“牛棚”小品〉 與楊絳的 〈干校六記〉》,《漢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11] 呂東亮:《干校文學的雙璧—— 〈干校六記〉 和 〈云夢斷憶〉 的回憶詩學與文化政治》,《江漢論壇》2012年第2期。
[12] 杜昆:《試論楊絳“文革”書寫的身份認同》,《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13] 賀仲明:《智者的寫作——楊絳的文化心態論》,《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
[14] 龔小凡:《〈洗澡〉:那個時代的“說話”方式——讀楊絳小說 〈洗澡〉》,《小說評論》2011年第6期。
[15] 關峰:《〈洗澡〉 與楊絳的知識分子批判》,《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16] 陶東風:《戲中人看戲——從楊絳 〈干校六記〉 說到中國革命的文學書寫》,《中華讀書報》2016年6月8日13版。
[17] 孫紹振、孫彥君:《隱性抒情意脈和敘述風格——讀楊絳 〈老王〉》,《語文建設》2012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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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羅維揚:《純凈精致的美文——楊絳早期散文四篇賞析》,《名作欣賞》2000年第4期。
[21] 李兆忠:《疏通了中斷多年的中國傳統文脈——重讀 〈干校六記〉》,《當代文壇》2009年第5期。
[22] 吳方:《小窗一夜聽秋雨——重讀 〈干校六記〉》,《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2期。
[23] 谷海慧:《“文革”記憶與表述——“老生代”散文的一個研究視角》,《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24] 劉思謙:《反命名和戲謔式命名——楊絳散文的反諷修辭》,《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
[25] 王彩萍:《楊絳:情感含蓄與大家氣象——儒家美學對當代作家影響的個案研究》,《學術探索》2008年第1期。
[26] 范培松、張穎:《錢鐘書、楊絳散文比較論》,《文學評論》2010年第5期。
[27] 孫歌:《讀 〈洗澡〉》,《文學評論》1990年第3期。
[28] 鄒世奇:《楊絳 〈洗澡〉 人物三角關系析論——從 〈紅樓夢〉 的角度》,《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3期。
[29] 許江:《福爾摩斯與奧斯丁——重讀楊絳的小說》,《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30] 莊浩然:《論楊絳喜劇的外來影響和民族風格》,《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
[31] 黃科安:《喜劇精神與楊絳的散文》,《文藝爭鳴》1999年第2期。
[32] 龔剛:《“中年危機”敘事的早期范本——楊絳、白先勇同名小說 〈小陽春〉比較分析》,《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4期。
[33] 林筱芳:《人在邊緣——楊絳創作論》,《文學評論》1995年第5期。
[34] 黎秀娥:《對話楊絳(一)——散文中的詩意還鄉》,《關東學刊》2017年第1期。
[35] 吳學峰:《論楊絳小說中的男性形象》,《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36] 朱凌:《愛情從張揚到落寂——論楊絳對“五四”知識女性“愛情神話”的顛覆》,《哈爾濱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
[37] 牛運清:《楊絳的散文藝術》,《文史哲》2004年第4期。
[38] 張璦:《溫暖而美麗的生命之火—— 〈我們仨〉 的思情價值》,《荊門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39] 朱瑞芬:《錢鐘書楊絳眷屬語象論》,《鐵道師院學報》1996年第3期。
[40] 蔡磊:《楊絳晚近創作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首都師范大學,2016年。
[41] [荷蘭] D.佛克馬、E.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俞國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頁。
[42] [荷蘭] D.佛克馬、E.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俞國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頁。
[43] 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