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很少給人寫序。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個“三不政策”：不申報課題，不主動參加評獎，不給人寫序。所以，有朋友來請序，我總是鼓勵他自己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自己研究和創作上的甘苦，只有自己最清楚。既然如此，就用不著曲里拐彎，舍近求遠，假手于人。與其請別人來說一通言不及義的話，還不如徑直自報家門，從實招來，向讀者說幾句很切實、很貼心的話。

然而，給自己的博士生寫序，當不受這“三不政策”的拘限。因為，在三四年的時間里，導師和學生一起學習，對他的個性和能力，也就比較了解。尤其是進入博士論文的寫作階段，從最初的商量和確定選題，到最后一字一句地修改定稿，師生之間，密切合作，反復交流，共同經歷了春種秋收的全過程。這樣，由導師來給學生即將出版的博士論文寫序，似乎也是合適的。

關于當代文學專業的博士論文撰寫，我有這樣一個看法，那就是，與其在較短的時間里匆促地研究宏觀性的問題，不如從容地研究一些比較微觀的問題。也就是說，與其泛泛地研究涉及面很寬廣的現象，不如細細地研究具體的作家。因為，研究具體的作家，不僅可以培養學生文學上的感受力、鑒賞力和批評能力——對當代文學的研究者來講，這些能力至關重要；而且，還有助于拓寬學生的文化視野和文學視野，甚至有助于豐富他們的人生經驗，提高他們對人生的理解。因為，一個重要的值得研究的當代作家，不僅是一個文學成就很高的人，還是一個關聯度極高的人——一個與生活和文學有著廣泛關聯的人。在他的文學經驗和文本世界里，你可以看見他的精神成長史，可以看見特殊時代的面影，可以看見一張他接受古今中外文學影響的關系圖。這樣，通過一個作家，你看到了一個世界。汪曾祺、楊絳、宗璞、路遙、史鐵生和王小波都屬于值得在博士論文中研究的當代作家。

楊絳是一個文化身份復雜的作家。她是學者、翻譯家和作家；就作家身份來看，她是散文家、小說家，還是戲劇家。她的文學成就，是中國當代文學寶庫中一份特殊而珍貴的財富。她的作品顯示著一種幽默而尖銳、淡然而堅正的精神氣質。她的語言樸素而又俊逸，克制而又通脫，平易而又典雅，骎骎然臻于爐火純青之境界。比較起來，錢鍾書的語言，妙譬迭出，妙趣橫生，引經據典，汪洋恣肆，非好學深思者不能悉其意，不能知其美；楊絳的語言，大都清白如話，很少比譬，也很少用典，即或用之，也與上下語境水乳交融，無間然矣，使人一望而知其意。故，錢鍾書之文章可賞而不可學，楊絳之文章可賞亦可學。她的《干校六記》等作品，大可以成為青年作家學習漢語寫作的典范。

楊絳的人格，也是卓特而不俗的。在關鍵時候，她甚至顯得比男性還要冷靜和鎮定。20世紀80年代中期，錢鍾書欣賞一位寫實文學作家，便手書“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送給他。未幾，風云突變，這位寫實作家運交華蓋，一夕之間，成了眾矢之的。錢鍾書有些緊張和慌亂，就請在他與那位作家之間奔走的文學所晚輩來，在客廳里商量對策。只見楊絳從室內走出來，抗聲說道：“送就送了，我們不怕?！卞X鍾書得此鼓勵，也鎮定了下來，跟著說道：“對，送就送了，我們不怕?！憋@然，假如沒有楊絳的陪伴和守護，那么，無論在海水群飛、淞濱魚爛的戰爭年代，還是在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時代，錢鍾書恐怕都很難熬過來。

陳浩文博士論文的題目，是《楊絳的人格與風格》。單看這題目，就可以看見她論文寫作的目的和主題。就縱向的維度看，她從創作流變的角度，考察了楊絳文學創作的發展史；就橫向的維度看，她從女性敘事、女性形象、主體間性思維、文學研究與文學翻譯、創作與學術的關系、文學風格等方面，系統而深入地研究了楊絳的文學活動和文學成就。在“楊絳的意義”一節中，浩文這樣寫道：“從楊絳的文學成績來看，她未必能夠躋身偉大作家之列。但是她的為人與為文，對今天的知識分子、作家乃至普通讀者而言，都有值得追慕借鑒之處。對于知識分子而言，20世紀90年代之后，知識分子精神的群體性失落造成的身份邊緣化和價值虛無化，是當代人文領域一直在討論并試圖解決的問題。楊絳作為經歷了百年歷史風云的知識分子，在面對各種各樣的人性困境時做出的選擇，足以成為當今知識分子的精神榜樣；對于普通讀者而言，楊絳對事業和婚姻的處理方式，可以為現代女性提供一些經營婚姻和事業的經驗；對于主要以漢語寫作的作家群體而言，楊絳作品中的精神廣度和漢語純粹性，可以喚起他們對于某些古典人文價值的記憶。喬治·斯坦納說：‘偉大的文學充滿了優雅世俗之人在經驗中獲得的東西，充滿了他可支配的經驗真實的大量成果?！瘲罱{也許未可用 ‘偉大’來評價，但她的作品提供給人們的真實經驗，在今天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證明了楊絳的確是一個有人文價值的 ‘優雅世俗之人’?！边@樣的評價，無疑是建立在扎實研究之上的妥實之論。由此一段文字，亦可察見浩文思致和行文的特點：切實而有情味。

2021年6月，浩文求職，某大學來公函，要我對自己的學生做個評價，供他們參考。我認認真真地完成了他們布置的作業。其中的幾段話，是這樣寫的：

陳浩文性格溫和，踏實認真。熱情、真誠和善良是她身上最突出的品質。她謙虛，低調，自抑，幾乎能與任何人和諧地相處，也能與任何人愉快地合作。她做起事來，非常用心，從不馬虎和敷衍。她很善于與人溝通，具有當教師的素質和能力。

陳浩文讀書很用功，也很用心，同時，又有極好的悟性。對老師的指導和提點，她不僅能心領神會，而且還能舉一反三，多有自己的體悟和心得。所以，從研究生階段開始，她就顯示出較高的學術熱情和較好的研究能力，在多家核心期刊發表了多篇論文。

陳浩文的博士論文是《楊絳的人格與風格》。這個題目看似容易，實則很有難度。陳浩文在大量閱讀和占有資料的基礎上，用人文互證的研究方法（以人證文，以文證人），通過細致的文本解讀，妥實的人格分析，將楊絳研究推向深入，提供了新的學術成果。她的博士論文獲得了專家和答辯委員會的一致好評，也獲得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9年度優秀博士論文獎以及出版資助，將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一個章節，則被安排在2020年第4期《文學評論》的頭條位置發表。

由于以上原因，我愿意推薦她到貴校從事教育工作，也相信她在教學和科研兩方面都能勝任。

老師評價自己的學生，難免會有一點兒私愛，所以，略有過譽，恐亦難免。但是，我的結論，大體上是根據自己的觀察和印象得出來的，因而，大體上是不謬的。大家如若有證實的興趣，不妨親自了解一下浩文的為人，也請順便翻一翻她的這本研究楊絳的著作。

李建軍

2021年7月1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