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最先對元結的了解源于其在《系樂府》中的文學主張,只是在文學史中不經意地點到。作為唐代復古運動的一個環節,比起韓柳來說元結影響甚微。元結的作品,自小學至大學都未曾進教材,如果從文學作品的普及率而言,元結可能連三流作家都算不上。即使我在碩士、博士期間一直從事唐代文學研究,即使2012年我進入湖南科技學院工作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關注他,有舜帝、柳宗元、懷素、周敦頤、何紹基這些大家存在的永州,這樣一個“不入流”的作家又能算什么呢!
我對于元結的注意,已經到了201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進入學校附近的朝陽巖公園,見到了朝陽巖石刻。雖然我對于石刻是外行,但仍為其古樸的藝術形式而震撼。后來得知朝陽巖石刻是元結開創的,便感到十分驚訝,元結居然有如此大魅力,能夠吸引這么多的文學家、藝術家在其周圍題字。但當時我并沒有見到元結的《朝陽巖銘》,內心生出了些許遺憾。大約在游覽朝陽巖后三個月,有好友來永,我作陪去了趟祁陽的浯溪碑林,這里的摩崖石刻數量之多、規模之大、藝術之精,著實令人驚嘆。除了黃庭堅、米芾、何紹基等書法名家的作品外,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元結的作品了。特別是刻在龜石上的《浯溪銘》和《庼銘》,用不同篆體摹刻,那古老的線條、斑駁的文字,似乎在訴說著歷史的滄桑。而被稱為“三絕碑”的《大唐中興頌》,為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用楷書書寫,文字方方正正,有如二公之為人,其中飽含的愛國熱情,感染著無數駐足游覽的人。后來我進一步了解到,元結雖然是一個“不入流”的作家,但卻是南嶺走廊摩崖石刻的開創者,對湘粵桂摩崖石刻藝術群的形成有重大影響。如此看來,元結不僅“入流”了,而且可以歸于“大家”“名家”之列,更何況在重視德治的今天,元結還是中國歷史上道德完美的榜樣人物,在道德教育上有重大意義。
再后來,我夫人想從事一些地方文化研究,最先準備研究柳宗元,畢竟近水樓臺,柳子廟就在學校邊上,很是便利。但柳宗元是文學大家,作品極多,思想復雜,難以把握,于是我便建議她從元結開始,這樣,我也便參與了進來。元結作品不多,僅兩百多首,其在永州境內留有不少石刻,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而且還可以邊研究、邊欣賞,能夠把研究與愛好結合起來,于是便這樣決定了。研究是從元結的版本整理開始的,其主要目的是熟悉作品,好為后來的研究打下基礎。我們陸陸續續收集了版本十來種,后來又整理出了四種,并最終結集由團結出版社出版,題為《元次山集版本四種》?,F在看來,這只是一個基礎性工作,并無多大學術價值。但在文獻整理過程中,對元結其人、其文、其石刻的了解也就逐漸多了起來,做相關的研究也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我先后撰寫了《無端一首黃詩在,長與江山起是非——論黃庭堅〈書磨崖碑后〉在〈大唐中興頌〉傳播史上的意義》《元結、柳宗元湘南山水文學之比較》《論元結散文自我創變過程中的駢散互融現象》等文章。后來,便以這些研究為基礎,申報了教育部社科規劃課題《歷代元結文獻整理與研究》,夫人也在同一年申報了省社科基金《元結文集編年校注匯評》和省社科評審課題《元結作品地理箋證與實地考錄》,而我的學生周賢斌、張津芝也成功申報了省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課題《元結浯溪遺跡考證、重構與開發》,元結的系統研究也因此而展開。在研究元結的過程中,我們除了繼續分類收集整理資料外,還對元結作品進行了校注、匯評,對元結遺跡的考察也在同步展開。
在研究進行到一定程度后,編訂《元結年譜》也就提上了日程。在申報省教育廳重點課題《元結年譜長編》時,我存在過猶豫,重編元結年譜意義何在,是否能有所創新,或者說能在多大程度上創新,都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但最后還是決定申報,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方便個人學術研究。在研究元結過程中,會遇到涉及元結生平和創作背景等許多相關問題,僅憑元結現存資料或已有年譜難以解決,與其遇見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還不如一次性解決絕大多數問題,這樣可以節約不少時間。二是現存年譜存在較大缺陷。雖然目前有孔德、孫望、楊承祖等人編訂了元結年譜,李建昆《元次山傳略》也接近年譜,但這些年譜或類年譜大多編于20世紀,彼時與元結相關文獻資料尚未完全發掘出來,元結生平中不少經歷如蜀地之行、東吳之行、郴州之行、連州之行基本上在這些年譜中找不到,或者即使有記載,也考證不詳,留下了不少遺憾。三是為了個人創作的需要。雖然與元結相關的傳記比較多,但這些其實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傳記,很多只是評傳而已。這實在是一大遺憾,因為在元結身上有太多的內容可寫。他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以文人身份起家,卻長期干著帶兵打仗的事,在他軍事生涯中,似乎從來沒有打過敗仗;元結中年時期,遭遇了安史之亂,在亂世之中,不少人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死于政治斗爭,而元結卻是一個官場的不倒翁;元結最終只是做到了容管經略使,以如此才能,卻不能受到重用,致使他“將兵不得授,作官不至達,母老不得盡其養,母喪不得終其哀”,其中緣由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因此在很長時間里,我有比較強烈的創作元結傳記的愿望,而要真正創作一部完整的傳記文學作品,必須掌握傳主詳細的生平資料。與其在創作時到處去查找資料,還不如編寫一部適合于創作傳記的年譜。
本年譜最先準備以《元結年譜長編》命名,因為年譜確實編得夠長,有近二十萬字,在現存元結年譜中可以算是最長的了。但年譜的編訂是文獻不斷積累的過程,本年譜的構建絕對不是要推翻孔德、孫望、楊承祖、李建昆等人編訂的年譜或者類年譜,事實上也不存在這種可能性。雖然21世紀以來新發現了不少與元結生平相關的文學史料,但年譜的編訂還得依靠元結作品、顏真卿的《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及《新唐書·元結傳》等基本文學史料,而這些基本的文學史料上面幾位先生已經利用得較為充分了。故本年譜是在充分吸收上述學術成果的基礎上編訂的。君子不奪人之美,故把《元結年譜長編》改名為《重訂元次山年譜》,以示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元結年譜編訂工作的持續推進,所謂“重訂”也非就某部年譜而言,而是對近現代以來諸家年譜存在之缺失的重新訂正,也是對本人之前所作《元結湖湘詩文系年》的拓展。
年譜的修訂對我而言雖非全新的工作,之前也出版過《唐代湖湘客籍文人年譜》,但所編訂年譜或為大作家之局譜,或為小作家之全譜。如此長篇就個人而言還是一個挑戰,但畢竟有先前經驗,又曾作過元結局譜,因而具有一定可行性。經過一年多的努力,《重訂元次山年譜》終于得以定稿。具體而言,本《年譜》具有如下特點:一是文學史料的相關性大。20世紀以來的年譜編訂,越來越注重羅列文學史料,但是部分文學史料的羅列缺乏相關性。本年譜的編訂雖然也注重羅列史料,甚至羅列的史料更繁復,但凡與元結關系不大的文學史料都剔除了出去。如與元結生活在同一歷史時期的文人,有李白、岑參、王維、高適、杜甫、劉長卿等,但李白、岑參、王維、高適等人與元結沒有直接和間接交往,雖然他們是盛中唐之際的重要詩人,但為了突出譜主地位,基本上沒有采用這些文學史料。杜甫、劉長卿則與元結有直接或間接的往來,他們什么時候開始與元結交往,并不具備太多確定性,存在多種可能,在編訂年譜時,當他們人生經歷與元結有可能交叉時,往往會以文學史料的形式客觀呈現在年譜中,不作主觀推測,但根據這些文學史料,研究者可以獲悉他們之間可能存在著交往。另外,盛中唐時發生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但并不是所有歷史事件都會在年譜中得以體現,如河北道、山南西道、劍南道等地發生的歷史事件與元結關系不大,基本上不予采用。而一些與元結有重大關系的歷史事件則予以詳細記載,即使這些事件在整個歷史中并不那么重要,但能透過這些歷史事件展現元結的思想、性格等。如龐承鼎事件,該事件雖然沒有造成社會巨大動蕩,但卻展現了元結剛正不阿的品質,故予以詳細記載。二是文獻間的內在邏輯性強。要探究元結的完整人生,僅憑羅列元結作品及相關文學史料是難以做到的,還必須探尋文學史料與作品之間的關聯。如通過元結作品我們可以了解到元結曾于上元年間鎮兵九江。九江屬于江南西道,元結在荊南幕府做判官,何以能鎮兵九江?在《與韋洪州書》中,為什么與元結有一點姻親關系的韋元甫會拒絕元結這次出兵?元結為什么最終能夠鎮兵九江,又為什么在該年秋天從九江撤兵,這中間究竟經歷了什么?僅憑文學史料的記載是難以作出合理的推論。但如果能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特別是劉展之亂造成的社會動蕩去進行推理,就能解決這些問題。劉展之亂發生后,韋元甫擔心淮西兵亂波及江西,故可能請求荊南出兵,但荊南之兵尚未抵達,劉展之亂已平息大半,特別是淮西節度使王仲升于元結抵達九江之前就已抵達洪州,而且當時各節度之間,互不信任,不難看出韋元甫對荊南之兵的擔心。當然,在元結勸說下,最終韋元甫同意了元結鎮兵九江,后來動亂完全平息,而荊南節度使呂又病重,元結慮荊南生變,于是撤兵返回。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推理,元結鎮兵九江這段歷史就基本解密了。本年譜中不少元結生活經歷都是通過這種推理展現出來的。三是注重對文學史料、觀點的箋證。在引用文獻以證明觀點時,文獻與文獻間存在矛盾處不少,各家年譜中觀點也存在相左之處,但事實只能是一個,故存在對文獻及觀點箋證的必要。這種情況不僅只出現在筆記、小說中,正史、碑傳也有錯誤。如《新唐書·元結傳》中,對元結身世經歷的記載錯誤之處達十余處,研究者往往把《新唐書·元結傳》當成重要史料來引用,只有對這些史料進行箋證,才能明辨是非,保證史料引用的準確性。如《新唐書·元結傳》:“瑱誅,結攝領府事。會代宗立,固辭,丐侍親歸樊上?!眮憩櫛徽D已是寶應二年,時元結已隱居武昌,不可能攝領府事,《新唐書·元結傳》誤把知荊南節度觀察使事移接至山南東道節度府上了。另外,孔德、孫望、楊承祖等人編訂的年譜,也有不少地方存在失誤,需要重新考證、辨別??梢哉f對文學史料、觀點進行箋證是本年譜的重要內容。四是大量運用新發現的文學史料豐富年譜。文人年譜的構建是一個不斷豐富的過程,伴隨著新的文學史料的發現,年譜也必將不斷豐富。元結年譜的構建也是如此,如日本藤原佐理書寫的《海陽泉帖》,包括元結在連州所作的十三首詩及一篇銘文,各家年譜均未注意到這組材料,而這組材料在日本昭和三十年(1955)太田晶二郎先生就撰文《海陽泉帖考》,發表在日本《歷史地理》第86卷第二號(總第540號),1994年王漢民、陶敏翻譯此文,題為《無名氏〈海陽泉〉詩當為元結作》,通過這組資料,不僅可以獲悉元結曾代攝連州刺史,修建了海陽湖,同時還可以間接證明《橘井》詩是元結的作品,并補充元結曾有郴州之行。
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成書,不僅直接得益于孔德、孫望、楊承祖、李建昆等前輩學人在年譜上的耕耘,而且與嚴耕望、傅璇琮、郁賢皓、陶敏、孟二冬、陳尚君等學者在唐代文學上的耕耘相關,沒有他們多年在唐代文學上的耕耘,就不可能有今天我的成果。
本書也部分吸收了我夫人胡娟多年來在元結研究上取得的成果,諸如有關浯溪碑林元結石刻的考證、《新唐書·元結傳》的考證等,也正因為她多年的付出,本書才得以不斷完善。
在本書即將出版之際,內心誠惶誠恐,期待大方之家批評指正。
肖獻軍于湘科院桂園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