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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倫理學”(Ethika)[1]一詞,自亞里士多德最初使用它作為一個重要的實踐學術部門始,西方思想便開始以系統理論思維的形式探討這個術語所指稱的人類精神的特定領域。然而,“倫理精神”作為一種文化傳統中歷史性的人類精神氣質的重要表現形式,其源流可上溯到文明初創時代,其根基亦深置于具體的社會結構中。這樣,“倫理精神”這個比較含混的概念,似乎包羅了太多難以言述的東西,有著太重的歷史積淀。但是,當代的道德爭論又總是一再地糾纏到這個與文化歷史傳統同體共生的“倫理精神”上去。即使最極端的道德虛無主義者或倫理相對主義者,亦莫能外。不論新的世界主義和普遍主義如何從反歷史主義的共時態敘事中伸張道德話語的非傳統性特征,從歷史傳統中辨識其本來的面目仍是一件饒有趣味的工作。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對文化傳統中的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樣式進行研究。從世界范圍來看,作為主流的、今天仍然發揮重大影響的文化傳統無非兩類:中國文化傳統和西方文化傳統。本書旨在分析考察西方文化傳統中的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樣式,即追問那些構成了西方當代社會價值觀念沖突的歷史性構成因素。這些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也以某種方式對轉型時期的中國社會產生了影響。

毫無疑問,詳盡、深入地考察西方社會從遠古時代的邁錫尼文明到現代資本主義文明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蹤跡,是這樣一本小書不能勝任的。我們也沒有這樣的雄心、抱負。那將是一系列著述才可窺其堂奧的工作。這一點,對中國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樣式的考查也同樣適用。樊浩教授所著的《中國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以其理論穿透力,提供了一種將理論運思用于對復雜的傳統倫理精神進行梳理的研究路徑。如何能避開汗牛充棟的文獻材料造成的困難,不在枝節問題上進行考辨或重復前人研究的學理敘述模式,同時具有一定的嚴密性,是一項挑戰。接受這種挑戰,對我而言,意味著對一種理論勇氣的檢驗。

在解讀西方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蹤跡的工作中,我注意到這種歷史建構總是與社會結構的重大轉變密切相關。沿著這條思路深入下去,就可看出西方倫理精神的三種歷史性傳統:希臘美德倫理傳統、基督教倫理傳統和資產階級契約倫理傳統。它們是歷史性的,也即是說,它們總是深植在西方社會的歷史根基上,隨著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科學的變革圖新而變換出新的形式;它們是傳統的,也就是說,其歷史性存在總是凝聚著特定類型人的精神氣質而落入一再重現的人類生存處境之中。顯然,我們追問的這種歷史建構模式,不是對已成古跡的歷史流傳物的憑吊,而是探問歷史仍然活在今天并持續影響后世的那些因素。這種追問和探尋的一個根本意圖,是通過將活著的傳統的歷史性因素置放在其賴以誕生的社會結構背景中來考察其發生影響的奧秘。就此而論我們所做的工作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序篇,是一個研究計劃的導言。

書中分三篇對西方倫理精神的歷史性傳統進行了闡述。與古希臘城邦社會結構相對應的是希臘美德倫理精神的建構,它是西方倫理精神的邏各斯源頭;與中世紀基督教一體化的社會結構相對應的是基督教倫理精神的建構,它是西方倫理精神的否定性展開;與近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和資產階級民族國家革命時代的社會結構相對應的是資產階級契約倫理精神,它是西方倫理精神的轉換和綜合建構。這樣闡述的根據,是以主流倫理精神在社會轉型時期的顯隱為標志的。在社會結構的變遷中倫理精神的發生性結構、詮釋性結構和解構使一種倫理構思凝成一種傳統。而從總體社會結構向現代社會過渡過程中,倫理精神作為歷史性此在的精神氣質總是與一種人的理念拴結在一起。因此西方倫理精神作為當今西方思想家進行反省或清理的傳統,實際上刻畫出了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倫理構思模式。其中,內在的邏各斯流淌出一條理性思辨的河流,它將一切生存論境況中的道德情感轉變為理性邏輯的概念之流。從希臘七賢開始,道德問題就與智慧和知識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聯系。這使得西方倫理精神雖然在每一種傳統中皆有不同的題旨,但在總體上則有一些共同的地方。舉其要而言,在倫理思維方式上是實體主義的,在世界觀特性上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在表現形式上是理性主義的,而在倫理生命形態上則表現為戰斗精神或愛的精神……事實上,任何給出一種有關倫理精神傳統的類型學界說的嘗試都是不周延的,因此我們不可能通過羅列西方倫理精神的表面上的共同特征來回避更為隱秘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一種倫理精神傳統究竟為何種類型的人在何種關系中塑造道德理想、激發道德想象、匯成道德構思?

這是我們闡釋西方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的著眼處。關鍵的問題是要捕捉到倫理精神傳統的構成基于何種類型之人的個體一社會結構。因此,人的概念或倫理構思中的人論設定是從社會結構轉型的宏大背景上透視復雜的倫理精神動變或建構的“晴雨表”。粗線條地看,人的類型學從西方社會結構的三種模式中表現為三種類型之人的獨特精神氣質:古希臘城邦公民;中世紀基督教教徒;近代民族國家政制下的資產者市民。每一種類型的人都揭示了一種倫理精神建構的基本構思框架:希臘美德倫理傳統是一種城邦公民本位的道德傳統,它在個人—城邦的矛盾關系中展開,從不同的角度和視野揭示了成為優秀或道德上完美的公民所需的條件;中世紀基督教倫理傳統立足于基督教教會權威和個人宗教—倫理的道德信念之間的矛盾關系,其基本的倫理構思結構是“罪—贖罪”的二分,而總的倫理精神原理則是愛的秩序;近代資產階級契約倫理傳統是建立在市民社會—國家關系基礎上的,倫理精神從個人內在的美德精神的范圍突破出來,成為一種社會的道德法則。應該看到,這三種類型的人實是三種觀念形態的倫理秩序的代表,從精神氣質上,它通過一種歷史積淀的文化學原理構造成了西方人倫理精神的那些共同的道德自我意識,其實也就是西方人在今天仍在奮力尋獲的文化覺醒。

當代德國思想家海德格爾認為,這三種類型的人代表的倫理精神傳統,可用“哲學的”或“形而上學的”傳統來概括??档路Q其為擁有形而上學天性的人。那么,一旦人們從一種文化覺醒的視閾中看破了這種形而上學的虛妄后,情況將會怎樣呢?海德格爾寫道:“形而上學是這樣的一個歷史空間,在其中注定要發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觀念,上帝,道德法則,理性權威,進步,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喪失其構造力量并且成為虛無的?!?a id="w2">[2]海德格爾指出,西方文化隱藏著這種致命的病癥,即隱蔽的虛無主義。我們看到,海德格爾的分析是從一種后現代景觀中的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崩塌中作出這一論斷的。但歷史地看,一種真正的文化覺醒不應只看出人類以往的追求或正在進行的追求均屬虛無。希臘公民的城邦生活經驗、中世紀基督教徒追尋最高信仰的宗教生活經驗和啟蒙時代資產者市民知識分子在民族國家生活中的經驗都伴隨著一種高邁的道德理想。正是這種道德理想主義所呈現的不同形式構成了西方倫理精神中最有力的因素。

追求卓越和優秀,是西方文明在其發端處(古代希臘城邦)揭開的一條倫理精神的建構路線,它在尊重城邦法律的城邦主義和尋求個人道德獨立的個人主義的兩難中上路。城邦的瓦解和基督教世界主義的社會結構模式的出現,直接構成了對希臘美德的否定。這兩個傳統在13—17世紀民族主權國家背景下完成了其現代性轉換,并在18世紀的倫理綜合中成了現代傳統的構成性因素。我們考察的這條線索,是西方人探尋完善的個人生活、美德、卓越、仁慈、公正和希望以及社會的人道、友愛、正義、平等、自由的歷史蹤跡。這種歷史尋蹤,決非理論獵奇。西方文化中的倫理精神的建構形式作為人類文化的共同財富,是值得我們認真反省和吸收的。正如西方當代思想從反省傳統人類中心主義價值理念出發批判了或正在批判西方話語中心主義模式一樣。我們今天在社會轉型時期進行道德建構的時候,也須破除夜郎自大的民族中心主義的傳統敘事模式。當西方已經不再是一個地域的概念,而成為一種在我們民族文化生活中隨處都能識別其影響的文化事實的時候,對西方倫理精神的歷史性反思就具有了對中國倫理精神的歷史性反省同等重要的意義。從文化教化的意義上講,倫理精神的歷史性流傳總是不受地域限制的。因此一切歷史的分析都是對當代的一種警策,說到底,也就是對當代的分析。

從這一意義上看,我們對西方倫理精神歷史建構的考察,便需從歷史唯物論的視角做出。也就是說,通過發掘西方倫理精神傳統的歷史性的生活世界的根基,為當代的道德論爭或倫理精神的建構提供一種正確的歷史向導。這實際上是要使我們的研究服務于為當今西方后現代倫理思潮弄得顛倒混亂的人類價值體系尋找譜系說明,以清除其對當代中國社會的不利影響。因此,在這項研究的基礎上,我們擬對西方后現代倫理思潮及其與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道德建構問題進行研究。這本書也就是上述計劃的導言。

在此,我想用馬克思1943年為《德法年鑒》雜志確定的辦刊方針作為我的研究工作的信念。

“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a id="w3">[3]


[1] 拉丁文。

[2] [德]海德格爾:《尼采的話“上帝死了”》,孫周興譯,《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75頁。

[3] [德]馬克思:《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4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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