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明威之“漁”與男性氣概
- 周峰
- 13字
- 2022-11-16 20:11:27
第一章 海明威之“漁”的接受
第一節 海明威之“漁”在西方
西方學者涉及海明威之“漁”的研究可以分為四種類型:(1)宗教文化類[1]。(2)技術技巧類。(3)漁獵運動類。(4)生物生態類。
一 宗教文化類
所謂“宗教文化類”指的是從宗教文化的角度解釋海明威之“漁”的評論群體。這些評論多從《圣經》文化或希臘神話的角度闡釋海明威之“漁”。主要代表人物有: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小威爾森(G.R.Wilson Jr.)、凱瑟琳·摩根(Kathleen Morgan)、路易斯·羅沙達(Luis Losada)、艾格里·克魯皮(Agori Kroupi)、杰弗里·赫里希(Jeffrey Herlihy)等。
馬爾科姆·考利以《大雙心河》為例,認為:海明威作品中的“漁”行為不是簡單的“休閑運動”,而是一種具有宗教內涵的儀式。他將這種儀式等同于原始民族祛妖除魔的儀式:“許多所謂的原始民族都有一套極為繁復的信仰體系,這種體系要求幾乎接連不斷地舉行各種儀式,甚至他們祭酒神的狂歡飲宴也受到傳統規則的約束。有些在森林棲居的部落相信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或每一只動物都有它自己附身的神靈。他們每殺死一只動物或砍倒一棵樹,都必須重復一套贖罪的程式以求它的寬恕,否則它的神靈就會騷擾他們。由于他們是短暫地生存在一個充滿敵對勢力的世界里,他們相信,只能通過魔法才能保全自己。海明威的作品中也有某種屬于同樣氣氛的東西。”[2]馬爾科姆·考利的發現令人欽佩,但他只是抽象地將“漁”行為喻為原始部族祛妖除魔的儀式,并未具體解釋“漁”行為成為祛妖除魔之手段的文化成因。這也為本書的寫作留下充足的發掘空間。
1977年秋季,英國評論家小威爾森發表了《〈老人與海〉中的道成肉身與救贖》[3](Incarnation and Redemption in The Old Man and the Sea)。該論文主要從道成肉身與救贖兩個角度,討論了小說的象征問題;其對“漁”行為的涉及依然與老人的身份有關。該文章強調了老漁夫與耶穌基督的相似性,批駁了準則英雄的觀點。該文認為:在準則英雄的背后,隱藏的是關于耶穌基督的象征性描述。小說中的老人不僅具有個體英雄的意義,還具有宗教神學層面的意義。與前幾位學者類似,該文作者意識到小說中的宗教文化,也注意到老人的漁夫身份,卻只是談論老人與耶穌的相似性,對“漁”行為的討論只是順便提及。
此后,又有學者從古希臘文化角度談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凱瑟琳·摩根及路易斯·羅沙達在1992年發表的《〈老人與海〉與圣蒂雅各[4]:一個荷馬式的英雄》(Santiago and The Old Man and the Sea:A Homeric Hero)一文[5]就是一例。該文分析了主人公圣蒂雅各與《伊利亞特》及《奧德賽》中的英雄的相似之處。具體而言,該文作者將老人圣蒂雅各與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Achilles)以及奧德賽(Odysseus)進行比較,列出他們之間的相似點。在談及老人圣蒂雅各與阿喀琉斯的相似點時,作者認為:兩個都是英雄人物,使命天成——阿喀琉斯注定要在戰場上殺掉赫克托爾(Hector),老人也注定要做最優秀的漁夫。而后,文章還比較了老人圣蒂雅各與奧德賽之間的相似:他們都有很大的手勁,身上都留有歷盡艱辛的疤痕;他們在戰勝對手時都顯示了各自的智慧。但該論文只是將“大魚”抽象化為強大的對手,并沒有深入“大魚”形象的文化記憶進行討論。因此,在作者的眼中,老人之“漁”只與阿喀琉斯的驍勇善戰類似。
2008年,在《海明威評論》(The Hemingway Review)上,艾格里·克魯皮發表了《海明威作品中捕魚與斗牛的宗教含義》(The Religious Implications of Fishing and Bullfighting in Hemingway's Work)[6]。在論文中,克魯皮反對將海明威的“漁”行為解釋為一種運動,提出海明威小說中的“漁”行為與斗牛一樣,是宗教救贖的一種隱喻。但他對“漁”行為宗教救贖的解釋有些主觀。例如:其認為“魚”象征著宗教層面的靈魂;“漁”也就因此成為一種捕獲靈魂的行為。而且,克魯皮對魚的解釋過于依賴宗教,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西方“大魚”形象。因此,克魯皮所提出的捕魚之宗教含義并沒有從宗教文化的角度全面考察“漁”行為的特殊內涵,對人物捕魚行為的討論也顯得不夠充分。
2009年,同在《海明威評論》上,杰弗里·赫里希發表了《眼睛與海水同色: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圣蒂雅各從西班牙流亡以及種族他者》(“Eyes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Santiago's Expatriation from Spain and Ethnic Otherness in Hemingway's 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一文[7]。赫里希從流亡以及他者文化的角度,討論了老漁夫的西班牙背景。在這一論文中,“漁”只作為人物的普通行為,融入作者關于人物流亡生活的討論。換言之,論文作者雖然也從文化層面進行分析,卻忽視了老人之“漁”行為的文化記憶。
二 技術技巧類
“技術技巧類”的評論較少,卻也因稀缺而顯得獨樹一幟。約瑟夫·比佛(Joseph Beaver)就是這類評論的代表人物。在“海明威的‘技巧’”(“Technique”in Hemingway)一文[8]中,他將海明威對“漁”行為的描寫視為海明威對“正確技巧”(correct technique)(326)的偏愛。比佛認為:使用這些“正確技巧”,能讓海明威筆下誕生偉大的英雄,海明威的作品也因此而變得偉大。而且,這些技巧的精準能使海明威筆下的人物獲得一種“無法描述的內心的滿足感”(indescribable inward sense of satisfaction)(328)。對海明威而言,這種滿足感也體現了男人的“榮耀與尊嚴”(glory and dignity)(328)。為此,他還將海明威的兩部作品《跨河入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及《老人與海》進行比較,提出:《跨河入林》的失敗在于海明威缺乏對“技巧”的描述;《老人與海》的成功則在于老人之“漁”技巧。由此可見,約瑟夫·比佛只是將老人之“漁”視為一般的人物動作;他所感興趣的只是海明威關于動作描述的精準性。
三 漁獵運動類
“漁獵運動類”的評論者多將“漁”行為視為一種競技運動或者戶外休閑,將魚視為生物意義上的魚。主要代表有:F.W.杜皮(F.W.Dupee)、羅伯特·維克斯(Robert P.Weeks)、格里高利·索加卡(Gregory Sojka)、馬克·勃朗寧(Mark Browning)、尼克·萊恩斯(Nick Lyons)。
1953年,F.W.杜皮在《評論:揭示海明威》(Review:Hemingway Revealed)一文[9]認為: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延續了梅爾維爾(Melville)及福克納(Faulkner)以來的美國文學之“狩獵文學”傳統。在杜皮眼中,老人之“漁”行為只是一種狩獵運動,魚只是老人的一般獵物,《老人與海》也自然成為一個普通的漁獵故事。
羅伯特·維克斯在1962年發表的《〈老人與海〉中的偽造》(Fakery in 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一文[10]中也將“漁”行為視為一般意義上的戶外活動。不僅如此,維克斯還十分認真地引用魚類學專家以及海洋學專家的話,證明海明威對大魚的水下活動以及生理性別所進行的偽造。羅伯特·維克斯也將大魚視為一種實實在在的生物,以至于無法忍受海明威的虛構,而異常認真地與之計較大魚的生理性別。維克斯的觀點有理有據,確實令人相信《老人與海》講述的是“一條虛假的超級大魚與一個虛假的超級漁夫間的對決”[11],但維克斯的觀點拘泥于大魚的自然屬性,忽略了“漁”行為的特殊文化內涵。
1985年,格里高利·索加卡在《釣魚者海明威》(Hemingway,the Angler)一書[12]中,專門討論了海明威之“漁”,但只將“漁”行為視為一種競技運動,一種體現海明威競爭美學思想的運動。換言之,垂釣活動成就了海明威的競爭美學觀:其筆下的尼克·亞當斯(Nick Adams),托馬斯·哈德森(Thomas Hudson),以及圣蒂雅各等人體現了這種競爭意識。格里高利·索加卡雖專題討論了海明威之“漁”,卻不意味著其對海明威之“漁”進行了終結式的討論。索加卡的研究只從海明威之“漁”的表面現象出發,將其理解為一種競技形式,并沒有涉及“大魚”形象的文化記憶以及“斗魚英雄”的性屬表現。因此,索加卡的研究雖開了先河,卻忽略了西方“漁”行為所承載的文化記憶及其性屬表征的功能。
1998年,馬克·勃朗寧在《北美文學中的假餌釣魚》(Fly Fishing in North America Literature)[13]一書中,以“假餌釣魚”作為文本選擇標準,羅列了從《圣經》文本到北美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假餌釣魚的相關文字。其中,馬克·勃朗寧也談及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但他只是將“釣魚”視為文學中的運動主題。即使談及《圣經》中的“漁”行為,也只是為該運動主題追根溯源而已。因此,勃朗寧雖提及《圣經》的“漁”情節,卻忽略了其真正的文化內涵。
2004年由美國斯克里布納(Scribner)公司出版的《海明威論漁》(Hemingway on Fishing)一書對海明威作品中的涉“漁”文字進行了“集大成”式的處理。但該書主編尼克·萊恩斯只是將海明威的涉“漁”作品重新編排到一塊兒,而且無意對海明威之“漁”做具體分析。他在該書序言部分就告訴讀者:“這是一本收錄海明威涉漁作品的集子。我想本書能為漁釣愛好者以及普通讀者展示海明威對漁釣活動的熱情,以及他書寫其喜好運動的高超技藝。”[14]由此可見,尼克·萊恩斯也是將海明威之“漁”視為海明威對運動主題的表現。他所編的這本書只看到海明威“漁釣愛好者”的一面,對于“漁”背后的西方“大魚”形象以及英雄文化顯然處于忽略的狀態。
四 生物生態類
所謂“生物生態類”指的是:評論者將海明威作品中的“魚”理解為自然的一部分,同時也將“漁”行為看作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問題。這一類的主要代表有:列奧·哥科(Leo Gurko)、萊恩·黑吉爾(Ryan Hegiger)、戴伊奇·蘇蓋(Daichi Sugai)等。
列奧·哥科1955年在《大學英語》(College English)上發表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一文[15]就將大魚視為自然的一部分,認為小說中的“漁”行為體現了人與自然的交流,反映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例如,他略去老人與大魚之間的生死搏斗情節,刻意強調老人將大魚拉到船舷,一同航行的細節,并以此為據,指出這是人、魚和諧關系的一種體現。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生態批評開始大規模影響海明威研究。1996年在美國愛達荷州舉行的第七屆國際海明威研討會的主題就是“海明威與自然界”。人們開始對海明威作品的研究表現出更多的生態關注。遺憾的是,這些研究雖從生態意義上迎合了時代的需求,卻有簡單化處理海明威之“漁”的嫌疑。
萊恩·黑吉爾在《海明威〈老人與海〉、〈非洲的青山〉、〈乞力馬扎羅山下〉中的狩獵、捕魚以及道德之痛》(Hunting,Fishing,and the Cramp of Ethics in Ernest Hemingway's The Old Man and The Sea,Green Hills of Africa,and Under Kilimanjaro)一文[16]中認為:在海明威的后期作品中,獵物的大小、數量已不再是其關注的焦點,道德經歷倒是占據了更重要的位置。例如,在《老人與海》中,魚只是一種自然界的生物;“漁”行為則反映了人對這種自然界生物(象征著自然環境)的一種道德意識。
戴伊奇·蘇蓋2017年在《海明威評論》發表論文,將作家布洛提恩(Brautigan)的作品和海明威小說中的漁情節進行了對比分析,認為海明威筆下的“漁”行為依然是充滿田園生態味的一種活動,體現了人與自然的互動。[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