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長征

李曙光

父親李斌是 1935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14歲跟隨賀龍長征。我從小就聽父親講他那些長征故事，幾乎到了耳熟能詳的程度。

父親 1921年出生于湖南澧縣。他十幾歲時，因生活所迫，跑到湖北公安縣給地主放牛。1935年初，他跑回家鄉參加了紅二軍團，被分到四師十二團一營二連一排三班。戰友們都叫他“李伢子”。

連長李明田當天點名時告訴大家，軍團長是賀龍，政委是任弼時，政治部主任叫關向應，師長盧東升、團長黃新廷、營長萬席真。他讓戰士們牢牢記住這些人的名字，以防行軍作戰時與部隊失去聯系。

1934年，國民黨對中央紅軍進行第五次“圍剿”。第四次反“圍剿”時，毛主席雖然離開了軍事領導崗位，但紅軍采用的還是他的戰略戰術，所以還是打勝了。第五次反“圍剿”時，李德那些人控制了軍權，拋棄了毛主席的戰略戰術，開始是冒險主義，打敗之后是逃跑主義，以致中央蘇區越打越小、糧食緊張、彈藥緊缺。在敵我力量懸殊的險惡形勢下，為了避免全軍覆沒，中央紅軍被迫實行戰略轉移，開始了兩萬五千里長征。

左腿被敵機炸傷，堅決不離開部隊

1935年初，父親在黔川湘邊界行軍時聽說，中央在貴州遵義召開了會議，結束了“左”傾路線在中央的統治，確立了毛主席在中央的領導地位，制定了北上抗日的路線。全軍分成了三個方面軍，向北挺進。不久，賀龍根據中央指示，將二軍團、六軍團等合編為中國工農紅軍第二方面軍，他任總指揮，任弼時為總政委。

1935年11月19日，紅二方面軍由湘鄂川黔根據地出發向北開始長征。途經大庸時，先頭部隊殲滅了敵軍一個團和一個民團，搭起浮橋準備渡河。這時，一架敵機飛了過來，戰士們迅速隱蔽。敵機飛來飛去，似乎沒有發現什么目標就飛走了。敵機飛走后，先頭部隊迅速渡河，可剛渡到河中間，三架敵機突然飛來，低空掃射，還投擲了 12 枚炸彈將浮橋炸斷，炸死炸傷了不少戰士。戰士們冒著敵機的掃射轟炸，拼死蹚過寒冷刺骨的河水，沖上對岸。

父親的左腿被炸傷，鮮血染紅了整條褲腿。他當時是部隊的衛生員，懂得些救護知識，立即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綁住大腿止血，然后被戰友們用擔架抬到衛生隊。剛到衛生隊，他就聽到一個壞消息：連里動員一些傷員留下來當老百姓，其中有他。長征剛開始就負傷，還要被留下當老百姓，父親痛苦萬分，偷偷抹起了眼淚。他思來想去，怎么也不甘心就這么離開革命隊伍，離開朝夕相處已經一年的親密戰友。堅決不離開部隊！父親暗下決心。他整天拖著傷腿跟在李明田連長身后軟磨硬泡：“連長你放心吧，我這就是皮肉傷，幾天就好。我一定不給你添麻煩，我不要擔架抬，自己跟著部隊走，如果走丟了，算我倒霉，行不行？連長你就帶上我吧！”李明田連長很忙，哪有時間跟父親磨牙，看父親態度很堅決，又確實沒傷到筋骨，就答應他了。父親一瘸一拐地跟著衛生隊邊走邊治療，幾天后，傷還沒好就匆匆歸隊了。

過雪山草地，背著戰友直到他停止呼吸

父親說，長征最苦是過雪山草地。過雪山，大家穿的衣服很單薄，根本無法御寒。那時是 6月，天很熱，誰穿那么多的衣服干什么？上級也沒有預料到要過雪山草地，根本沒有準備。雪山上不但非常冷，而且空氣稀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不斷有人得瘧疾、發高燒、打擺子，許多戰友凍死、病死在雪山上，成了后面的人的路標。

紅二方面軍過草地走了足足有半個月。

草地很不好走，塔頭甸子下面深褐色、透著腐臭味的沼澤一腳下去不知還能不能拔出來。人一陷進去，別人越拉，陷得越快，甚至拉的人也會被拽進去，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死了不少人。

剛開始，部隊還可以找到一些牧主的牛羊群，買來分給大家吃。后來牧主們有了經驗，將牛羊群趕到紅軍看不到的地方藏起來。父親和戰友們只能用身上帶的一點點糧食和野菜煮在一起吃。過了幾天，糧食吃光了，只好靠野菜充饑。后來，紅三十二軍又和他們會合，人多，吃的困難更大了。前面的人將能吃的野菜都吃光了，后面的人只得吃樹皮、草根，啃前面的人吃過的牛羊骨頭，后來將自己身上的皮帶也用火燒后煮爛了吃。

父親有個戰友——青年干事小王。他作戰勇敢，多次負傷，因落下殘疾，身體特別虛弱。過雪山時，父親和通信員、司號員三人一直攙著他走，走著走著，發現他呼吸困難，便鼓勵他前進。又走了一小段路，他要坐下來休息，父親聽人說，雪山上不能坐下來休息——坐下就起不來了。他們三個就輪流背著他走，又累又餓，頭昏眼花，還喘不上氣，但他們不肯放棄，堅持要把戰友背過雪山。他們堅信，只要過了雪山，小王就有救了。可他們當時畢竟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很快就因體力不支掉隊了，離前面大部隊越來越遠，眼瞅著前面的部隊開始下山了。這時，小王干事呼吸越來越急促，用微弱的聲音在我父親耳邊說：“李伢子，我不行了，放下我，你們快走，快走，一定要跟上部隊！”父親把他放下了。三個人實在背不動了，只好流著淚陪在他身邊，直到他頭垂下來，停止了呼吸。他們把小王干事的遺體抬到沒人走過的地方，給他的臉上蓋上一塊麻布，摘下帽子向他做了最后的告別，然后一步三回頭地往雪山下走。到了山下，父親惋惜地說，小王干事要是能再堅持一會兒該有多好啊！這成了我父親一生的遺憾，他一想起來就老淚縱橫。他非常懷念小王干事，懷念那些犧牲在長征路上的戰友。

長征勝利，堅決跟著共產黨走

雖然鐵索橋、臘子口都已經被兄弟部隊攻克，但是沿途還是有不少敵人的騎兵搗亂。紅二方面軍一面戰斗一面前進。幾天的行軍過后，傳來一個好消息：六軍團的十七師已經在理化與四方面軍三十二軍會師了。他們到了理化，受到了四方面軍和當地藏族群眾的熱情歡迎，還收到了不少酥油糌粑和燒柴。藏族兄弟們舉起雙手，伸出大拇指頭，嘴里念著 “牙母、牙母”(很好的意思），讓戰士們住到他們的房子里去。四方面軍還送來不少慰問品，有毛衣、毛襪、羊皮背心。父親得到一件羊皮背心。父親說，遺憾的是他們的部隊晚到了一步，沒有親耳聆聽到朱德總司令的講話。

1936年10月22日，紅二方面軍歷時 11 個月，行程 16000 里，轉戰湘、鄂、川、黔、滇、康、青、甘、寧、陜等省，進行大小戰斗一百多次，終于在寧夏的興隆鎮和將臺堡與紅一、四方面軍會師，勝利地結束了長征。

父親講長征故事時總會發出這樣的議論：如果有人要問，紅軍為什么有這種犧牲精神？回答只有一個，就是堅決跟著共產黨走的信念，不消滅蔣家王朝、日本帝國主義決不罷休。連隊黨組織思想政治工作做得細，而且用地主、資產階級剝削工農大眾的事實教育戰士們，激發了大家對階級敵人的仇恨，使他們認識到，如不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及其代理人地主、資本家，窮人就不會有出路。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紅軍戰士才能不論是過雪山草地，還是飛奪鐵索橋、突破臘子口，都將困難、死亡置之度外。

紅二方面軍出發時共 2.1 萬人，長征結束時只剩下了 1.33 萬余人。父親常說他是幸運的。為了完成小王干事那些犧牲在雪山草地的戰友的遺愿，他把一生獻給了共產主義事業。長征精神激勵了父親一輩子。

(整理:張忠宇,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