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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集傳》序

朱熹

或有問于予曰:“詩何為而作也?”予應(yīng)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包含人、事)而動,性之欲也。’”

詩歌,自然的流露,“聞其聲,知其政”。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人之生也直”,天性是善的,皆發(fā)于至性,流于至情,則無邪,“《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

性與情,必分清,則知是非、善惡。人一失足,成千古恨,終生就痛苦。做事,所表現(xiàn)處理事,皆情之性,非性之情。

“致中和”,性與情合而為一,性情不二,性即情,情即性,“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是一大天地,人是一小天地。圣人的境界,發(fā)與不發(fā),皆合乎中道。

“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族zòu,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

《漢書·藝文志》云:“《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詩言志”,志為心之所主。“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無以言民之疾苦,知其言,則知其人。“詩者,持也”(《詩緯·含神霧》),“持其志,無暴其氣”(《孟子·公孫丑上》),不要將浩然之氣暴露,如氣球,應(yīng)“直養(yǎng)而無害”。

《詩緯》成書時代,可能與《孟子》接近。二書意境差不多,成書年代近。《詩》近于道,道之末。

“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此自然之美。

曰:“然則其所以教者何也?”

曰:“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表現(xiàn))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fā)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勉勵)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人每天所感必雜。性善,感于善;見不善,心動,即感于惡。

一般人不懂自反,因他對許多觀念的反應(yīng),并不那么深刻。越聰明的人,感覺越多,最容易罪過。白癡不懂得反省。“思所以自反”,才能改過遷善。必有大功夫,才能反省改過。

做事的原則,但求無愧于心。為外面是非所左右,不能做事,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很少能過女人一關(guān)。權(quán)、勢都會過去。不要自以為聰明,聰明就下地獄。聰明、智慧是一回事,能全其德者少。因為聰明才易出事,年輕人自以為什么都懂,然而做事后遺癥多。

《禮記·經(jīng)解》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詩經(jīng)》是人性與情的表現(xiàn)。

“昔周盛之時,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達于鄉(xiāng)黨、閭巷,其言粹然無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協(xié)之聲律,而用之鄉(xiāng)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

此話若是可信,那周朝歷史又何必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姬家鬧得很,缺德,周公如何成其功?犧牲其兄弟,達其成就。

人的劣根性,在崇拜“過去”,而不重視“當(dāng)時之可”。所以,社會始終在“落伍”那邊,民族之落伍!

當(dāng)政者有其立場,但一般人必接受當(dāng)時之古。古時智能,有價值的可以吸收,但不可以崇拜過去。

“至于列國之詩,則天子巡守,亦必陳而觀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寖以陵夷。至于東遷,而遂廢不講矣。”

“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fēng)”,回京后,將之分類,作為諸侯之黜陟、行政之參考。

《國風(fēng)》中有百姓對地方之“怨”,作打油詩以代表民意,可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

采詩,是為民申其疾苦。“不學(xué)《詩》,無以言”,乃無以言民間之疾苦,聽不到來自民間的聲音。

“詩言志”,從《詩經(jīng)》看社會的反映,故可以興、觀、群、怨,以知民間對政治之好惡,是一部社會學(xué)、民俗學(xué)。

周室自昭、穆以后,王室陵夷,而至東遷。采詩之風(fēng)亡,《詩》乃亡,民意無法表達。

“孔子生于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勸懲黜陟之政。于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復(fù),正其紛亂。”

孔子為“素王”,有王之德,無王之位,為一空王,故“無以行勸懲黜陟之政”。

《孟子·離婁下》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孔子作《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丘竊取之”,孔子有所取義。《春秋》言性,是明義之書,不是歷史。讀《春秋》,在明義。

“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論語·衛(wèi)靈公》),歷史有闕文,才是信史。相信歷史,是自欺,“文勝質(zhì),則史”(《論語·雍也》)

“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使夫?qū)W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

“《春秋》之辭,多所況,是文約而法明也”,“《春秋》論十二世之事,人道浹而王道備。法布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相耿左右,以成文采”(《春秋繁露·玉杯》)。筆削、去取,皆有其義。已明者,去之。

“善之不足為法”,雖好,但不足以為法,亦無用;“惡之不足為戒”,雖惡,但惡的不足以為戒,亦可以原諒,如小太保。

孔子作《春秋》之前,刪《詩》《書》、定《禮》《樂》。刪《詩》,成書三百篇。

孔子在刪《詩》之前,有一宗旨,即“簡約”,以之作為“刪”的標(biāo)準(zhǔn)。想傳之久遠,必是“簡約”的東西。

刪《詩》的目的,使之“從簡約,示久遠”,簡約,才能傳之久遠,因人不易忘。《易經(jīng)·系辭傳》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成于易簡之理得。

“從簡約,示久遠”,越簡約的詩,越可以傳之久遠。寫白話,可使人接受,但難以傳之久遠。要言不煩,寥寥數(shù)字,心聲都出來了。

“是以其政雖不足以行于一時,而其教實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

“詩之所以為教者”,必知其所以。有“所以”,所論才有根據(jù)。評論政治,必有所以,否則為“毀謗”。

曰:“然則《國風(fēng)》《雅》《頌》之體,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吾聞之。凡《詩》之所謂《風(fēng)》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風(fēng)、雅、頌,《詩》之三體。

“風(fēng)”者,諷世、諷刺、諷諫。歌謠,對時政有所諷喻,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一部《詩經(jīng)》,即情性的表現(xiàn)——興、觀、群、怨。

《原儒·原學(xué)統(tǒng)》:“須深玩《三百篇》,洞悉生民窮困悲吟之所由,便信得圣人對于社會政治之高遠理想,不是憑空突發(fā)。”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

《原儒·下卷·附錄》:“孔子早年雅言《詩》《書》,蓋欣然有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夢見周公之誠。五十學(xué)《易》而后,思想大變,觀察世變益深,于是作《易》、《春秋》、新《禮》諸經(jīng),此其后,必將重理早歲《詩》《書》故業(yè),予以改造。其刪定《三百篇》及為《詩傳》,必本《大易》‘吉兇與民同患’,及《春秋》‘改亂制’之旨。故《論語》有興、觀、群、怨之言也。其刪定《尚書》及為《書傳》,必本《禮運》‘天下為公’之大道,不以小康為可慕也。由孔子早年思想言之,《詩》《書》為先。由孔子晚年定論言之,《易》《春秋》為最先。余謂《詩》《書》經(jīng)傳,皆成于最后,決不是妄猜之談……《易》《春秋》二經(jīng),是《禮》《樂》《詩》《書》諸經(jīng)之母。”

《詩》言志,人心之所主。“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學(xué)《詩》后,能言政治之得失,知民心之向背。

看任何東西,必看要點,然后再下比喻。意雖夠,但情不足,也不行。描寫困苦、苦難,不能從人的衣服來表現(xiàn),應(yīng)從人的臉上來表現(xiàn)。一個民族文化之致密,可于感情描寫之細膩與否中看出。

小說,就是寫人和物(事)。人與人的關(guān)系,必要交代清楚。細看《紅樓夢》,每個人的穿著、相貌、說話、用詞,都不同。《紅樓夢》熟讀,可以畫出里面的人物,且所刻畫出的人物絕不相同。

“惟《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fā)于言者,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是以二篇獨為‘風(fēng)’詩之正經(jīng)。”

《周南》《召南》,為正風(fēng)。“二南”表人之情,“類萬物之情”,不明人情,就不能做事,“其猶面墻而立”。

《原儒·原學(xué)統(tǒng)》:“深玩‘二南’,方知儒家之人生觀,是從‘二南’體會得來。”

“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樂了也不要過分,因尚未進行婚禮;哀了,要不傷生人之性。人生苦多于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fā)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fēng)者,于此焉變矣。”

有所感,感于事。“邪正是非之不齊”,人世之不齊!

自《邶》以下,為變風(fēng)。

《原儒·下卷·附錄》:“小民受侵削之慘,見于變《雅》與《王風(fēng)》者,今猶可考。孔子刪定《詩經(jīng)》,未嘗為周室諱……自漢代以迄于清世,治史者皆注重于君臣個人,而于民群變化萬端,乃冥然不觀其會通,不究其理則,孔子六經(jīng)之真相不明,而史學(xué)亦成為錮個人智慧之具。此論漢以來學(xué)術(shù)者,所不可忽也。”

“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為萬師法程,而不可易者也。”

“寬”,寬裕;“密”,密而不失,無松弛。粗心大意,乃易出毛病。事緩則圓。“寬而密”,做人要寬要密,寬無不容,密無小失。

“法程”,法則、程序,有實行的功夫。

昔太傅的儀仗,與東西宮、王爺同。中國東西,有一定的體制。

“至于《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惻怛之心,陳善閉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

“閔時病俗”,“閔”,憂也;“病”,責(zé)難也。

各從其欲,家自為俗,鬧,亂!中國是禮義之邦,禮義一失就壞!禮一沒,國焉在?正俗,很重要。“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孟子·梁惠王上》)年輕人不能病俗,但也不能偶俗。

“惻怛”,仁愛;“忠厚惻怛”,至誠之心。

“陳善”,將己善完全表現(xiàn)出;“閉邪”,限制住,不使邪發(fā)展、擴散。

《詩經(jīng)》極為純樸,實非后世重押韻之詩所能及。

“此《詩》之為經(jīng),所以人事浹(和合)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之不具(完備)也。”

“經(jīng)”,常道。禮與樂,是接著的,“立于禮,成于樂”,“不學(xué)禮,無以立”。平時,必嚴格訓(xùn)練自己,要習(xí)禮、演禮。你不在乎,對方可在乎。

恢復(fù)禮俗。以前,家中出宰相,祭祖用宰相之禮,有勉人之義,因人皆往高處爬。

曰:“然則其學(xué)之也當(dāng)奈何?”

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于《雅》以大其規(guī),和之于《頌》以要其止。此學(xué)《詩》之大旨也。”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以“二南”作為讀《詩經(jīng)》之入手處。

“參之‘列國’以盡其變”,完全了解列國“變風(fēng)”之漸進。漸者,事之端,先見之始。

“求其端,盡其變,大其規(guī),要其止”,此為學(xué)之道,亦學(xué)事之大旨。

“求其端”,“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人倫之始。開始即正,正始,所以開始就要養(yǎng)正,“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易經(jīng)·蒙卦》),多偉大的成就!《易經(jīng)》就是要養(yǎng)正,成圣功;《春秋》“大居正”,守正。《易經(jīng)》與《春秋》相為表里。

“盡其變”,看事,要重視“變”,看清了變,才能應(yīng)變。社會、家庭、個人、宇宙皆如是。“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大其規(guī)”,規(guī)模宏大;“要其止”,知其所止,知止,“止于至善”。做事,必知其止之處。“原始要終”,要知其所以然,才知未來發(fā)展到哪兒。

“于是乎,章句以綱之,訓(xùn)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

“章句以綱之,訓(xùn)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此讀《詩》之方法。

“諷詠以昌之”,大聲讀誦;“涵濡以體之”,“默而識之”(《論語·述而》),體會玩味。“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會神通的境界。

《經(jīng)子解題》:“一、《毛氏訓(xùn)詁傳》,釋《詩》之字句。二、《詩序》,釋《詩》之義。三、《韓詩外傳》,推演《詩》義。”

“察之性情隱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察之性情隱微之間”,重微察始,“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中庸》)。“履霜,堅冰至”,“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易經(jīng)·坤卦》),其所由來者漸也,要早辨,防未然。

人人皆有隱、微之間,都有小秘密,必察其隱、微之間。了解真理后,什么事都看得很輕。

“審之言行樞機之始”,“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

“修身及家,平均天下”,“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不達,不能通達政治之理。

問者唯唯而退。余時方輯詩傳。因悉次是語,以冠其篇云。

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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