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經八年。
在父親生病療養期間,我與他散步時常常談及正在創作的小說構想。在他去世后,我為他做了一場佛事,夜色中法事近末,木魚篤篤,誦經聲似未散盡,我感覺身處天與地、生與死的夾縫中,忽然就知道了小說該如何結束。那部小說是《十九年間謀殺小敘》,近些年許多讀者認得我,是從這本小說開始的。在這之后,我陸續又寫了《騎士的獻祭》《人間我來過》,我曉得,這些也都是我父親會喜歡的小說。但我原本并不是這樣的,我的老讀者知道這點。
我父親是現實主義作家,但我打小愛看的是武俠和科幻小說,所以二十多年前初入行,寫的是些輕科幻的故事。那時我幾乎不請教父親關于寫作的問題,偶有問及,他耐心回答之后,多半會補一句,說其實并不懂得這些。這可能是實話,當我在人間浸潤了三十年,才剛開始對現實題材發生興趣后,他第一次參加了我的新書發布會(那已經是我出版的第十幾本書了),并發言說,我終于有了一本在他看來像樣的小說。那本小說只是轉向之初的探索,這條路走到《十九年間謀殺小敘》才方堪駐足打量,只是身邊的人已經從父親換成了太太。有一次在影院里看《山河故人》,劇中人說“一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光影間,黑暗中的我潸然淚下。
到如今,我每年會去他的微博下說一兩句話。墓地他生前不曾去過,微博卻是常去的,有他親手留下的痕跡,這比墓碑和塑像更易于我追索往昔。這個習慣我不知還能保留多久,我想微博總不可能永遠運營下去,虛幻之物與可觸及的墓碑一樣,終究有荒棄消失的一天。當我徘徊在虛幻之地,思緒巡梭于往事與未來之間時,有一些念頭異常強烈地跳動,于是我寫了《荒墟歸人》。這是我科幻小說脈絡的延續,是在我進入父親熟悉的文學領域幾年之后,以他并不熟悉的方式對他進行的紀念,也是在我以犯罪小說作家的面貌出現之后,突然對讀者拋出的另一顆球。這是我的彼面,也是我的此面,這是一顆新球,其實又是一顆舊球。人生就是這樣一次次的交錯,若有一天回望,這些交錯便是一個個錨點,讓我們尋見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