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后果(凱恩斯著作集)
- (英)約翰·梅納德·凱恩斯
- 2988字
- 2022-11-07 20:18:01
第一章 緒論
隨遇而安、順應環境的能力,可謂是人類的一大顯著特征。我們當中幾乎沒有誰真正明確地認識到,在過去半個世紀,西歐賴以生存的經濟體制所具有的那種極不尋常、變動不居、復雜而又難以依靠的臨時特性。我們常把自己最近所獲得的一些極為特殊、轉瞬即逝的有利條件視為當然,自以為它們會是長久而可靠的,并以此來謀劃將來。在這種脆弱性和臨時性兼具的基礎之上,我們設計社會改良之道,整飭政治綱領,延續著我們的仇恨和某些特別的野心,自以為是地以為我們有足夠的資本來對歐洲大家庭內部的沖突推波助瀾,而非息事寧人。德國人民受荒唐透頂的妄念和不顧后果的利己之心驅使,傾覆了我們所建立的賴以生活的基礎。而英法兩國人民的代言者們又以《凡爾賽和約》而冒徹底傾覆之危,步德國人的后塵。這個和約一旦實施,則本當予以修復之際,卻又必將使得這個已經受到戰爭摧殘的脆弱、復雜的體制進一步惡化,至于無可收拾之境地。而正是通過這一體制,歐洲人民才實現了豐贍自足和安居樂業。
在英國,生活的表象絲毫沒有讓我們感受或認識到一個時代已經過去。我們忙著將過去所丟失掉的生活重新彌補起來,唯一不同的是,比起以前,我們很多人看上去要富裕得多。在戰前我們花費幾百萬英鎊的地方,如今花費數億英鎊也毫不為意。很顯然,我們尚未最大限度地利用經濟生活的全部潛力。有鑒于此,我們不僅希望重新安享1914年時的那種舒適的生活狀態,甚至還希望能夠生活得更加舒適,更加富足。所有階層的人們都這樣來擘畫著將來的生活,有錢人花費更巨,儲蓄更少,而窮人們則是花得更多,干得更少。
不過,可能也就是英國(和美國),對于此種情況才這般無知無識。在歐洲大陸,早已是地覆天翻,怨聲載道,此種情形已是人盡皆知。這已經不再僅僅是奢侈靡費之風或“勞工糾紛”那么簡單的事情,而是關乎生死,掙扎于饑餓和生存,事關一個沒落的文明令人可怖的混亂這樣的重大問題了。
如果一個人在停戰后的六個月里大部分時間在巴黎度過,那么他若偶然造訪倫敦,會有恍如隔世之感。英國依然置身歐洲之外。歐洲那無聲的震顫對它毫無觸動。似乎歐洲遠在天邊,英國不是歐洲這血肉之軀的一部分。但是,歐洲畢竟與它是一體的。法國、德國、意大利、奧地利、荷蘭、俄國[1]、羅馬尼亞和波蘭,同氣連枝,它們的結構和文明根本就是一體的。它們榮枯與共,既曾共歷繁榮,在戰爭中這些國家的元氣也都受到過不同程度的傷害,可能會一起衰敗下去。盡管我們國家對這場戰爭也作出了巨大貢獻和犧牲(美國與我們相類,盡管我們比它們還要少一些),但是在經濟上我們卻有置身事外之感。巴黎和約所具有的破壞性意義正在于此。如果歐洲內戰以法國和意大利濫用其戰勝國的一時之權力,摧毀目前已經一蹶不振的德國和奧匈帝國而告終的話,那么它們自己也會引火燒身,這是因為它們與戰敗國在潛在的精神和經濟方面均有著極深的淵源和千絲萬縷的聯系。至少,一個參加了巴黎和會,并在數月會期當中作為協約國最高經濟委員會一員的英國人,就他個人的憂思和展望而言,他必然會轉而站在一個歐洲人的立場上來看待這些問題。而這對他這個英國人來說可謂是一場從未有過的體驗。在歐洲的神經中樞當中工作,他對英國的關注必將大幅減少,心頭縈繞的一定是其他更加令人感到恐懼的兇兆。巴黎如同一場噩夢,每個人都被夢魘纏住了。這里彌漫著的是一種虛浮的場面之下大難將至的氛圍;人們對擺在他們面前的重大事件束手無策,感到自身實在渺小以極;各類決策,意義混雜而且不切實際;輕率、盲目、傲慢、迷惘的吶喊,這些古代悲劇中的諸般元素,靡不畢集。安坐在法國宮廷富麗堂皇的大廳之上,我們可能會懷疑在威爾遜[2]和克列孟梭[3]自若的神情和如一的外表下,那非凡的儀表是真實的面孔還是某些奇怪的戲劇或木偶戲中悲喜交集的面具?
與此同時,和會的各項進程都透著這種既非同一般地重要又全然無所謂的氣氛。每一項決定似乎都關乎人類社會的未來命運;然而,又仿佛有一種聲音無處不在:這些和約中的文字均非剴切之語——徒勞、沒有意義、毫無效果,而又迂遠而闊于事情;事態的進程朝向它們冥冥中注定的結局發展,政治家們的運籌帷幄顯然對之毫無影響,這給我們一種極為強烈的印象,就好似托爾斯泰[4]的《戰爭與和平》以及哈代[5]的《列王》中所描述的那樣:
歲月之神
慈悲之神
歲月之神
在巴黎,與最高經濟委員會相關的那些部門幾乎每個小時都可以收到有關整個中東歐的悲慘境況、混亂無序和機構腐敗的報告,而從德國和奧地利的財政代表口中,我們可以知道,有關于這兩個國家已然陷入令人可怖的國力耗竭之中的證據,是那樣無可辯駁;由是觀之,我們的盟國與敵國之處境又何其相似乃爾。在法國總統府那間悶熱而干燥的房間里,來自四個大國的巨頭們用徒勞而乏善可陳的密謀,來達到他們各自的目的;當此之時,如果你偶然造訪這所房間,則只能加深那噩夢般的感覺罷了。盡管在巴黎,歐洲的問題已經顯得如此嚴重和緊迫,但是,如果在這個時候偶爾回一趟倫敦,你會發現,倫敦對此卻基本上是漠不關心的,這種現象真是讓人感到憂心。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狀,乃是因為在倫敦,所有這些問題都顯得那么遙遠,與我們自身的那些麻煩事兒相比,這些都不過是次要的問題罷了。倫敦知道,巴黎被這些事務搞得焦頭爛額,一團糟糕,但是,這都不能引起它的絲毫興趣。在這樣的氛圍之下,英國人民在拿到和約之前,甚至都沒有瞥上一眼,略微地讀上一讀。不過,本書作者是受了巴黎而非倫敦的影響而寫下這本書的,盡管他是一名英國人,但也同樣認為自己是一名歐洲人;因為最近經歷了太多鮮活的感受,所以,他無法對這些日子進一步深入展開的這幕偉大的歷史戲劇熟視無睹;這幕歷史大劇將會摧毀歐洲的偉大制度,但是也可能會創造出一番新的天地。
注釋
[1]本書涉及十月革命前后時期,政權更迭,譯文遵從英文原書,均用俄國表示。
[2]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年12月28日—1924年2月3日),美國第28任總統。在1912年總統大選中,由于西奧多·羅斯福和威廉·塔夫脫的競爭分散了共和黨選票,以民主黨人身份當選總統。1916年,伍德羅·威爾遜以微弱優勢戰勝共和黨候選人查爾斯·埃文斯·休斯,獲得了連任。——譯者注
[3]喬治·克列孟梭(法語名:Georges Clemenceau,1841年9月28日—1929年11月24日),法國政治家、新聞記者、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理,法國近代史上少數幾個最負盛名的政治家之一,他的政治生涯延續了半個多世紀,與法國多次重大政治事件緊密相連。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的勝利和《凡爾賽和約》的簽訂作出重要貢獻,被當時歐洲人稱為“勝利之父”。——譯者注
[4]即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俄國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也是世界文學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戰爭與和平》于1863—1869年出版,一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講述的是歐洲拿破侖時期俄國所發生的事。——譯者注
[5]即英國詩人、小說家托馬斯·哈代,《列王》是哈代于1903—1908年創作的關于拿破侖戰爭的三卷詩劇,是一部以戰爭為題材的史詩劇,主要用無韻詩寫成。這里的三段詩歌即是凱恩斯從《列王》這部詩劇中摘錄下來的,譯文參考了蔡受百先生的譯詩。——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