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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戲(上)——

梅奕(白):

人人都說我把媳婦磨!哪個不把媳婦做?

十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呀?。?!

老身今年五十春,頓頓漆肉不斷葷,不斷葷是不斷葷,沒有媳婦的份嘞!

我竇氏,媳婦名字叫楊四伢。

這伢子做事倒是還可以,可我就是看她不慣,一天不打她,一天不罵她,我這心里就不好受喲!

她呀,只要我兒子一家來,哎呦,你看看她啊,就像個影子拖在我兒子身后面,拉都拉不開!哪里還把我這個婆婆放在眼里?

梅奕這句道白尚未落地,散亂無章,或坐或站的觀眾們當即發出整齊而錯落有致的笑聲,還夾雜著個別掌聲。

在坐的,既有給人當媳婦的,在站的,又有給人當婆婆的,出自梅奕所扮竇氏口中的,這條左右婆媳關系的關鍵根由,或多說少,都說到曾經或現在的大姑娘,小媳婦心里去了。

有人慧心一笑,原來我看我兒媳不順眼,是因為這個!

有人恍然大悟,原來我婆婆老是不待見我,是因為她認為兒子被我搶走了,看來以后得注意點,背著點婆婆了!

梅奕說罷,登登凳跳上椅子,盤腿半坐,大聲嗷起來:

四伢——四伢哎————

單雨婷:哎,來著!

只見單雨婷圍著小巧的碎花圍裙,嚇得急忙應道,騰騰騰一路小跑,跑完圓場,訴道:

(唱)

聽婆婆一聲叫心中害怕,她是個有名的母呀母夜叉耶!

不是打來就是罵來耶,心又狠來手又辣嘞——哎

媳婦總要見吶婆婆的面嘞!

走啊,走耶,她就是閻羅啊閻羅也要把她見嘞————

來在堂前把禮見。

婆母娘哎要茶水,兒媳兒媳去拿來——

(白)

楊四伢:見過婆婆!

惡婆婆:過年啊?

楊四伢:不是。

惡婆婆:過節???

楊四伢:也不是!

惡婆婆:不過年,不過節,為么子給我上拜,我看你是存心要拜死我!

楊四伢:有道是,禮多人不怪嘛!

惡婆婆:哎呀,膽子不小,還敢頂嘴了——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同理,你也永遠不可能在一個故意找你茬的人跟前不犯錯不受罪!

惡婆婆竇氏故意沒事找事,要挑楊四伢的錯。

一會兒說她頂嘴,掐她一回;

一會兒又讓她去洗衣服,河溝有浮萍,小塘水太淺,又掐一回。

到了大河邊,洗得輕了嫌不下灰,洗得重了說把衣服稀爛了。

掄起棒槌,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掄圓了又打了一頓。

打得楊四伢連連求饒,這才罷了。

二人回家,路過烈日照耀下的砂子崗。

砂子崗上沒有沙灘上的沙子。

遍地都是曬得滾燙的,有棱有角的,鵝卵石大小的碎裂石塊。

惡婆婆追趕著楊四伢,楊四伢忍不住打了個比方:

(唱)

離開河邊轉回家啊轉回家,她好似毒蛇追蛤蟆喲!

砂子崗上好難爬喲——

行著行著,觀眾期待的“正向反饋”來了——惡人必須倒霉。

竇氏緊跟著楊四伢。

單雨婷挎著洗衣籃在前。

梅奕仍舊全程用腳后跟行路。

一顫一顫,進一步退半步。

正常人過砂子崗都得小心翼翼,裹就的小腳更是難行。

只聽窟通一聲,再是咔咔兩聲。

梅奕頓時跌了個人仰馬翻,她趕緊捂著嘴,氣急敗壞地嚷道:

(唱)

哎喲喲,跌壞我呀,跌壞我啊我的兩顆大呀大門牙——哎喲——哎喲我的媽媽哎!

單雨婷背著梅奕,偷偷笑了一回,忙轉身回來攙扶。

哪知竇氏卻怪楊四伢走得太快,害她跌碎了兩顆大門牙。

一磨未完,又生出一條毒計,來折磨媳婦。

洗完的衣服得曬,惡婆婆眼內生火,腹中發狠,偏讓楊四伢當人肉晾衣架——

親自頂著濕衣服。

跪在砂子崗上。

衣服曬不干,不許回家。

在觀眾眼中,梅奕歪著嘴角,惡狠狠壓著單雨婷跪下。

滾燙的、有棱有角的碎石子跪上去是什么滋味,是個人都能想到。

楚楚可憐的楊四伢不想跪,卻又不敢不跪。

跪下去的那一瞬間,單雨婷通過戲曲程式化的演繹方式,將疼痛感以及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哭的受氣受傷小媳婦,演繹得淋漓盡致,纖毫畢現。

蘇越越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對單雨婷十分熟悉,準確說是對單雨婷的舞臺形象十分熟識。

單雨婷的小生扮相,不論是何文秀還是梁玉書,都儒雅風流,彬彬溫潤。

硬要打個比方的話,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團足以忍受千人揉萬人揣的面——

肉乎乎的,還挺勁乎。

蘇越越時常沉溺其中。

不知怎的,蘇越越竟然開始欣賞,單雨婷塑造的這個新的舞臺形象——楊四伢。

她片刻思索后,方如夢初醒!

與其說,她欣賞的是戲曲演員本身,不如說她真正在意的是舞臺上那些由單雨婷扮演的角色形象。

與蘇越越內心強烈的震動相映襯的是,單雨婷獨自跪在砂子崗上,無助地哀嘆道:

(唱)

心中只把婆婆恨,百般磨我為何情?

三餐茶飯不得飽不得飽耶,遍身打得盡是傷痕!

砂子崗上跪得我兩腿生疼——但不知娘家可知情?

盼望著、盼望著,單雨婷盼望著娘家能來人拯救她。

嚴筱雁一身小生扮相,在打谷場觀眾的騷然聲中登場,她開始唱著并不怎么熟悉的腔調:

(唱)

我家住在楊家灣嘍嗬嘿

弟兄排行是呀是老三嘞

聽說四妹受苦情,我到她家看一看!

楊三伢來了,打谷場上的騷然這才收斂了一些。

只見嚴筱雁提起襟邊,繞著打谷場跑了兩個來回的大圓場。

轉眼來至砂子崗上,開始擦汗。

(唱)

急急忙忙走上砂子崗嘍嗬嘿

見一個女子頭頂衣衫,為呀為哪般嘍——為呀為哪般吶————

楊三伢一見是自家四妹,頓時神色突變,問起緣由。

單雨婷一聲“三鍋鍋,婆婆磨我!”,說得嚴筱雁連連倒退了好幾步。

接著,楊三伢為了抓現行,讓四妹妹躲起來,由他頂著衣服跪著。

竇氏果然找來,大概是餓了,又要擰打楊四伢,楊三伢乘機那篾錐子錐了她好幾下。

錐得臺上梅奕嗷嗷叫,看得臺邊觀眾叫好聲不絕。

連蘇越越都忍不住心中暢快,胸中一陣郁悶之氣,也稍稍排解掉一些。

這所謂的郁悶之氣,既有對單雨婷“受磨”的同情和共情,也有現實中東王村以及附近幾個村的,近千畝的下地西瓜賣不出去的煩惱。

眼看梅雨季節眨眼就到,近千畝的西瓜眼看著就要爛在地里。

原本答應統購包銷的那家公司突然資金出了問題,被強制吊銷執照,公司資產被查封拍賣,村里和它簽的包銷合同,早就成了廁所里的廢紙。

西瓜不僅是村民的財產,因為它生長在地里,而土地是莊稼人的根和寄托,地里的西瓜更是村民們自我實現的勞動成果!

幸幸苦苦大半年,從落籽到發芽,從整田開壟到除草衛秧,每一個西瓜里的西瓜籽都是莊稼人的一滴汗!

蘇越越知道,不到萬不得已,老村長不會讓她回村的。

近千畝的西瓜必須在二十天內賣出。

她回到東王村,已經過了五天,時間只剩半個月了。

蘇越越撓破了頭。

通過網上的銷售渠道不僅走的量可以忽略不計,更是被壓慘了價,反倒白白便宜了物流、平臺以及中間商。

村民不僅賺不到錢,反而買掉一個西瓜,還要折本貼錢。

蘇越越愁、老村長愁、蘇老村長的兒子小蘇也愁,東王村的村民們更愁,槐姻準備的一出黃梅小戲,確實起到了讓他們暫時逃避片刻的作用。

四個角色,梅奕扮惡婆婆竇氏,單雨婷扮苦媳婦楊四伢,嚴筱雁扮楊四伢的哥哥楊三伢。

剩下一個幫楊三伢出謀劃策,整治惡婆婆的夏三伯伯,由曲亦良自己來。

此刻,還沒到曲亦良正式出場的時候。

在正式登場之前,曲亦良還要幫忙搭腔,裝扮竇氏的鄰居——甲和乙。

又狠又刁的竇氏百般狡辯,楊四伢在楊三伢面前,百感交集,歷歷控訴往昔種種。

他見時間差不多,便躲避著觀眾視線,偷偷繞到前面,等著竇氏找人作主時搭腔。

只聽單雨婷攜著千回萬轉的愁腸,發著五內俱焚的悲聲、吶喊:

(唱)

未曾開言淚滿襟——淚滿襟——

——見鍋鍋如同見了我的親娘

妹妹我九歲就當了童養媳—

—從此苦媳婦苦到了如今

------

我的鍋鍋哎——

就這樣每天還要打幾頓

擰得我胳膊青又青,打得我遍體是傷痕

哭也不敢哭,哼也不敢哼

今天又逼我到——到呀大河里去洗衣襟

又聽伴奏的清板至此一滯,隨即開始勻加速。

濃烈的情感自單雨婷的繡口中,噴薄而出,勢不可擋。

洗得重了又嫌重

洗得輕了又說輕

晾上竹竿怕灰塵

晾在屋內又怕陰—

—逼我來到砂子崗

叫我下跪石坑——衣服頭頂著—

—石頭似尖刀啊,太陽似火燒

這幾句詞:

一句較之一句快!

一字較之一字短!

一詞較之一詞促!

把個越思越苦,越想越悲的情感,渲染得恰到好處。

一霎時,打谷場上鴉雀無聲。

只剩下澄澈的清板聲叩問每個人的心靈,以及單雨婷那聞之欲哭,聽之欲慟的凄切悲音。

梅奕和嚴筱雁此刻都在臺上,雖然只是背景,但還是都入著戲。

她們的一言一行全程緊隨著單雨婷的一腔一調——竇氏的刁滑狡辯,倒打一耙,楊三伢的兄妹情深,又悔又恨,不敢離魂須臾片刻。

唯有曲亦良頗為自得。

這段節奏漸速的清板,本是《女駙馬》中,洞房一折,馮素珍露真后,套路公主求生一段的伴奏,頗有些生死一線的感覺!

最能渲染急促而緊張的氣氛,以及訴說角色內心的激烈情感。

這次預演的效果,令曲亦良十分滿意。

他不能不承認,單雨婷本工的小生功底,雖是越劇的,仍令這段清板增色不少,表情達意更加炙熱而濃烈。

(唱)

哎呀、哎呀、燒得我——

你要是再遲一步,怕再見不到妹妹的人了哎------

單雨婷唱罷,不待嚴筱雁接腔。

打谷場上,陡生異變,亂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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