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遠達金融的第六年,遠達物流的第二年,也是陳為平當主任的第三年。這一年春季剛開學,陳為平辭去了系主任職務,繼續當普通老師去了。
為啥辭職?
有人說是陳為平孩子馬上要小升初了,家里忙不開;
有人說是前胡院長巡視任務結束,陳為平的靠山又倒了;
還有人說是和其他系主任對比,陳為平沒有任何晉升優勢;
更有人說,當兩年系主任,好處撈夠了……
陳為平給自己的解釋是,累了。身體累,心更累,就想歇歇,當個合格的老師,挺好的。辭職信擺在陶院長辦公桌上時,陶院長并沒有吃驚。稍作挽留后,說領導班子會開會討論。一天后,新的系主任人選就在全學院公布了,是個新來的年輕人,還有人傳說是陶院長的遠房外甥。在對無差額的候選名單進行民意投票時,陳為平認認真真的在同意一欄畫了一個標準的圓。
快40的人了,陳為平已經感覺到力不從心。以前一天連上八節課,都不帶坐的。現在上四節課,都有點站不住。同事中已經有人喊自己老陳了,從資歷上算,夠得上一個老字,不過大家應該還是沖著年齡說的。
去年陳為平競聘當上了碩士研究生導師,帶了第一個碩士生。學生是個30歲的全職媽媽,有著學習求知的心。陳為平覺得自己的學識不足以傳業受道解惑,更何況她原來在企業就是業務經理,在社會世事上更多是自己的老師。因此,他從不過多干預學生的學習,只是在論文規范性上指點而已,其他也都相安無事,算是亦師亦友吧。
總聽說人心態老去是個漸進的過程,對陳為平而言,似乎就是一瞬間的轉變。這一瞬間就是努力而不可得,投稿文章被拒、項目申請無果、評優評先靠邊……沒有改變,就沒有動力。陳為平覺得老婆孩子熱炕頭挺好的,只要父母康健,身邊有宋家明、李毅鵬這樣的好友三倆個,就這樣普通下去,挺好的。
然而普通不是他自己能選擇的,王世海和李毅鵬之間有了問題,都尋求陳為平從中調節,普通老師成為了斡旋大使,出發到了武漢。
矛盾的激發點在于,王世海認為李毅鵬已經不相信自己了。從物流公司的突然成立,到私下派人跟蹤查車隊,再到直接開除司機對物流公司進行大調整……這一切,作為遠達金融的總經理,事先居然一無所知。廣西的親友辭退后,在老鄉群中對他和吳欣然各種謾罵,說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翻臉無情,還說是丫鬟帶鑰匙,其實兩口子也就是個打工的,屁用沒有、任人宰割。
老鄉不理解,可以;吳欣然和自己鬧,也行,但事情發生了,李毅鵬居然沒有和自己有任何溝通,見了面避而不談,話也比平常少了很多,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王世海特別的不舒服。
李毅鵬這邊給陳為平說的是,自己的重大戰略決策,第三次創業,欲挽救公司于水火。在這么緊要關鍵時候,王世海和吳欣然居然一邊吃著公司的、住著公司的、掙著公司的,卻還背著自己往公司安插了一幫蛀蟲,任人唯親、損公肥私。自己對物流公司從上到下整頓,開除員工,王世海居然不聞不問,也不主動過來說明問題。每次見面還一臉無辜的樣子,李毅鵬實在是窩火。
但,二人都沒給陳為平說遠達金融壞標的事。
三個人坐在遠達金融的辦公室,除了陳為平有一搭沒一搭的說武漢好,比鄭州格局大之類的片湯話,另兩個基本不主動搭腔。陳為平實在覺得尷尬,索性直接攤開了:
“我說二位,差不多得了啊。我這剛不當系主任,你們就這么看人下菜碟啊?連個好臉色都不給。要我說啊,都是為了公司好,咱們三個都是股東,公司虧了賺了都心疼。你倆也各有各的問題,毅鵬是處理問題太著急了,世海也不是故意的,這年頭學生都能坑老師,何況幾個老鄉司機呢。好在物流公司也都是盈利利潤所創,也沒貸款也沒借款,虧點就虧點唄,車不還在嘛。大不了年底少分點紅的事。再多做點抵押車的標,也都能掙回來,都不是事。是吧?你倆倒是都說句話啊。”
李毅鵬看看王世海,王世海瞅了瞅李毅鵬,二人心照不宣,彼此明白原來陳為平還不知道遠達金融虧損和違規發虛假標的融資買貨車的情況,也就順著說吧。
王世海先開口:“為平說的對,這事是由我而起,我對員工把關不嚴,尤其我那倒霉媳婦兒,我也沒想到她能那么胡整。物流公司虧損的事怨我,虧損的錢可以從我工資和股份中扣除吧,我沒意見。”
陳為平:“這王總表態了,李董事長,給個意見吧?”
李毅鵬擠出點微笑:“我能有啥意見啊。這物流公司我是總負責人,出問題首先是我的責任。也怪我決策考慮不周,可能過程中沒有及時溝通,讓世海誤會了。我也表個態,我都是為了公司,絕對對事不對人,對不住啊世海。”
陳為平:“行,這還差不多,這事就算過去了啊,以后都不準提了。我可指望你們倆給我好好掙錢呢,我老婆天天都在手機上搶標,我的養老錢都在里面呢,你倆可得好好干啊。”
王世海朝李毅鵬努努嘴:“他是大股東,董事長,你的養老還是指望你的老鄉吧。”
陳為平:“毅鵬,這遠達現在情況咋樣啊,咋還是總搶標呢?我看都有抵押貨車的了,還不少,原來不只是汽車么?有同學問我公司咋總不分紅?你給我說的是公司在擴張期,今年年底肯定會分紅的,真的假的?我這股東代表還得給同學們一個交代呢,給咬個牙印唄。”
李毅鵬看看王世海,王世海馬上端起茶杯看向窗外,不置可否。李毅鵬說:“你這一堆問題,是來查戶口的還是當間諜的?有貨車很正常啊,貨車比汽車更值錢啊,抵押更可靠,這么簡單道理你這大教授都不懂?還凈想著分紅,我大股東都還沒想這事呢。物流公司還在整頓期間,怕是今年會有點虧損,不過遠達金融這塊都是好的。你給弟妹說,安心的投標,穩穩當當的拿利息,分紅也是早晚的事沒問題的,放心啊。”
李毅鵬算是搪塞過去了,王世海也不好多說什么。遠達金融現在這個樣子,恐怕只有他們兩個心知肚明了。如果實情告訴陳為平,怕他心里受不了。再者說了,萬一走漏了風聲,到期的壞標也就不能展期,發的新標更沒人再投了,再發生集中擠兌,那遠達毀滅就是一瞬間的事。
留了陳為平在武漢又待了一天,逛了東湖和湖北博物館。陳為平提出想看看物流公司或者質押車的停車場,李毅鵬和王世海都找理由閃過去了。二人心里一致默契的認為,不能讓陳為平接觸更多的人。雖然他眼神不濟,但萬一碰到個意外情況被誰說漏了嘴,那就不是小事。心虛就不談公司,還是參觀景色和文物的好,起碼這些東西不會說話。
一晃眼瞅著到了年底了。遠達金融的壞標已經超過了50%。宋理想忙著全國各地追債,但舉步維艱。整個互聯網金融行業似乎都出現了問題,借錢的越來越多,還錢的越來越少。宋理想想盡各種辦法,包括下律師函、起訴書,都無濟于事。計入信用記錄,法院判為老賴,也都無動于衷。宋理想也陷入茫然之中。
遠達物流的虧損持續擴大,貨車標的展期一年馬上又要到期了,再要展期就要虛發更多的假標才能還上原來的本金和利息,李毅鵬再次感到了危險將至的窒息。而上海的高盼最近頻繁密集的向李毅鵬反饋了金融管理部門最新的監管要求,還提供了不少互聯網金融涉嫌非法集資,負責人被刑拘的案例。這一個又一個案例通報,似乎就像給遠達、給李毅鵬量身定制的最后通牒。如果再不做出實質性的努力和改變,下一個案例的主角很快就是自己了。
在冬至這天,李毅鵬回到了BJ,和王世海說是回BJ看老婆孩子,過了圣誕節就回武漢。而一下飛機,并沒有回家,電話和宋穎穎交代了幾句話,就找了個賓館住下。電話關機,閉門不出。可能是鳳凰涅槃,也可能是困獸猶斗,在這個不同往常的年關,李毅鵬仿佛覺得一切都已經歸零,又回到了剛畢業到保險公司上班的情形。那時,有激情、有理想,還有王世海。現在,王世海還在,激情還有,但理想在哪?遠達的未來又在哪?
三天后,平安夜,李毅鵬打開了手機,通過視頻電話通知所有的股東他的最后決定:關閉遠達金融!
幾個企業股東初聽有些茫然,不過馬上都表示尊重他的意見。畢竟他們是小股東,也沒參與過公司管理和經營,也沒收到過公司分紅,僅僅是過年過節李毅鵬個人身份發個紅包、送點粽子月餅,也都是以前在遠達經紀公司時留下來的固定禮節。從收益看,這幾位企業股東沒在遠達金融掙錢,但通過遠達經紀公司,卻省過不少錢。對他們而言,這遠達金融的股份就是給李毅鵬創業湊的份子,進退都由李毅鵬,他們不干涉。
陳為平聞聽后,第一反應是:“投資者沒到期的錢怎么辦?是到期一個退出一個,還是提前兌付?”李毅鵬沒有細說,只說會承諾負責到底。至于如何負責?他說回到武漢會做個詳細的時間方案公布給所有投資者,讓陳為平放心。
只有王世海,聽到關閉的消息后默不出聲。李毅鵬電話中大喊了幾聲,反復問“聽到沒?聽到沒?”王世海才勉強擠出一個“嗯”。
李毅鵬說:“我明天返回武漢,到時候和王世海協商后,會給大家包括投資人一個明確的平臺關閉和投資者安置方案。請大家相信我,我會負責到底的。今天就到這里吧,祝大家平安夜快樂!”電話會議結束。
BJ、鄭州、武漢,都陷入了不眠夜。而更多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遠達投資者還沉浸在平安夜的歡樂氣氛中,家里的孩子們對第二天的圣誕節還滿懷著憧憬。只有李毅鵬和王世海知道,暴風雪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