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車站,陳為平感到了絲絲涼意。這是深秋的東北,溫差已經(jīng)很大,街上不少人已經(jīng)是長袖襯衫或加一個外套了。身著短袖的一行三人顯示著是剛從南方來的外地人。
周愛國向路人打聽到了去北方師范大學(xué)的路線,一同擠上了上班早高峰的公交車。周慧蘭身前座位是個老人,兩站后下了車,慧蘭讓拿著行李箱的為平來坐,為平讓她坐,兩人互讓之時,一個年輕女孩一屁股坐到了空座上,為平氣不過,用河南話給她說:“這是俺媽的座,請你起來。”
年輕女子并不理會,為平又說了一遍,還是沒反應(yīng)。為平還要說第三遍,邊上的周愛國拍了拍他肩膀,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為平有氣,但出門前媽媽交代了,一路上都要聽大舅的,就硬把火壓了下去。
不一會,那個女子起身下車,臨走還甩了句標準的東北話:“土了吧唧的,還想讓我讓座,想啥呢?”為平想理論,那人已經(jīng)下車。
也許這是個例外,就好像全國人都說河南人是騙子一樣,陳為平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騙子。哪都有好人,哪都有壞人。可這剛到長春,坐個公交車就能遇到這樣的人,真不敢想象這四年在這個城市會如何度過,心里直打鼓。
公交車到站,下車就是北方師范大學(xué)正門。偌大的校門很是氣派,比汲縣縣政府的大門都敞亮。正門上“北方師范大學(xué)”六個有勁的大字渾然一體,旁邊注啟功題。進了校門,路中間是一個大石頭造型,上面紅字題寫“為人師表”,在周圍的鮮花映襯下,時刻提醒著往來師生和路人,這是培養(yǎng)老師的地方,這也是老師最基本的行為準則。
校門內(nèi)側(cè)路邊,有一排桌子,有的學(xué)生正在歸置物品,有的正在路燈上綁橫幅標語“熱烈歡迎新同學(xué)報到”。有學(xué)生看到周愛國一行拖著行李箱走進校門,就主動迎了上去,問:
“你們是新生報到的吧?我們是學(xué)生會負責迎新的,請到這邊坐著先休息,我們馬上就布置好,開始迎新工作。”
陳為平好奇,剛才公交車上,聽人說的都是東北話,這到了學(xué)校,又聽到了普通話。還是普通話好聽,能聽懂,不像東北話總有春晚小品的感覺,都說“出了山海關(guān),人人趙本山”,果然名不虛傳。
不一會兒,有學(xué)生過來招呼陳為平一行,問哪個學(xué)院的。為平說是經(jīng)濟學(xué)。那學(xué)生就招呼另外一組學(xué)生:“這有經(jīng)濟學(xué)院的新生,你們的人,過來接一下”。
為平被移交給了經(jīng)濟學(xué)院過來的迎新人員,似乎有點像被層層倒賣的感覺。來人幫忙拖著箱子,前面引路,到了經(jīng)濟學(xué)院的迎新接待點。
按照迎新人員的提示,為平先出示了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驗明正身。然后領(lǐng)取了報到流程表、餐卡和體檢表。按照報到流程表的提示,先去財務(wù)處交學(xué)費和住宿費,憑著繳費憑證,去宿舍確定宿舍號領(lǐng)取鑰匙,再去校醫(yī)院體檢,之后回到迎新處,上交繳費憑證和體檢單號,報到算正式完成。
好在陳為平報到的早,財務(wù)處也沒什么人排隊,周愛國很快就交了學(xué)費和住宿費,帶著娘倆去宿舍。宿舍是五層的筒子樓,看得出有些年頭了,外墻是紅色的,窗戶還是木質(zhì)的。辦理了入住手續(xù),領(lǐng)了鑰匙和被褥,看鑰匙上的標簽,505,不用說,肯定是頂樓了。周慧蘭就開始擔心頂樓夏天的熱和冬天的冷,怕孩子受了委屈。
宿舍是六人間,三個高低床和一個公用的大書桌。陳為平是第一個到的,選哪個床位?周愛國說上鋪上下麻煩,但干凈;下鋪方便,就是免不了你坐我坐。各有各的好處,全看你自己了。周慧蘭堅持下鋪,說,上鋪好像懸在空中,睡覺不著地,不踏實。為平笑著說,那下鋪也沒挨著地,也是懸著的啊。
聽娘的話肯定是對的,如果不對,那就是自己認識不到位。陳為平還是選擇了臨門的下鋪。之所以不選靠窗的下鋪,周慧蘭說冬天窗戶漏風,會著涼。當娘的想的就是細致。
周慧蘭親自給兒子鋪床,褥子、被子、被套、枕頭、枕套、枕巾,歸置的整整齊齊,和在家一樣的感覺。
歸置好宿舍,三人關(guān)上門。周愛國拿著體檢單,和周慧蘭商量下一步咋辦。周愛國的意思是先去體檢,如果結(jié)果出來后真的不讓上學(xué)了,他去找班主任老師,再不行就去找校長,說明情況,懇求特事特辦,畢竟孩子的高考分是真的,新聞都報道過盲人還能上大學(xué)呢,何況為平還不是盲人。
周慧蘭不置可否,沒了主意,看了看為平。為平說沒事的,高考體檢都過來了,這個報到體檢也不會多難,我背過視力表,不會有問題的。其實,為平想的是,到體檢那,隨機應(yīng)變,雖然宋家明不在,但保不齊會遇到個張家明李家明。半年多來四處求醫(yī)和高考體檢的經(jīng)歷讓涉世未深的為平對事情有了自己的估判。
為平總結(jié)自己,遇事,凡是開始覺得簡單的,過程和結(jié)果一般都很難,比如這眼病,覺得看不清了配個高度數(shù)眼鏡就行了,沒想到折騰到現(xiàn)在;而凡是開始覺得很難的,最后結(jié)果往往都很簡單,比如高考,考試緊張的手都抖,最后居然還過了重點線。同樣道理,為平覺得體檢這個事,可能就是想的太復(fù)雜了,到跟前沒準反而簡單,高考體檢就是。因此,為平從此時此刻起,盡可能的把這個體檢想的復(fù)雜些,期待簡單的結(jié)果出現(xiàn)。
為平贊成大舅的想法,先去體檢。三人鎖了宿舍門,打聽了校醫(yī)院的方向,視校園秋色不見,三人無語,開始新的闖關(guān)。
體檢的人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周愛國向剛從醫(yī)院出來的一對學(xué)生和家長打聽消息,對方說就是檢查身高、體重、視力、肺活量,還抽了血,其他也沒啥,很快的。周愛國告訴排在隊中的陳為平,內(nèi)容不多,時間很快,別緊張。果然,不到15分鐘,就排在視力檢查的隊伍里。踮腳朝檢查室里面看:
還是一個女醫(yī)生。
還是一張桌子為界。
還是那種標準視力表。
只是為平回頭看,身后不是宋家明,是一個比自己高半頭的男生。
男生看為平看自己,先打了招呼:
“你好,同學(xué)。”對方面帶微笑。
“你好。”為平禮貌的回答后轉(zhuǎn)身回來。
這時只聽里面的醫(yī)生用標準的普通話講:“下一個。”為平突然意識到,身后的這個人剛才說的是河南話!!太滑稽了。趕緊又回頭河南話問:“你是河南哩?”
“啊,你也是?你哪哩?”身后男生也來了興趣,這上千公里的外地,居然還能聽到河南話,有意思。
“我汲縣的,新鄉(xiāng)汲縣,你哩?”為平問。
“汲縣?哦,我平頂山葉縣哩。”
“平頂山?我才去過那,離汲縣不遠,坐煤車一下午就到……”
兩人正說的起勁,為平已經(jīng)排到跟前了,這太猝不及防,原指望新老鄉(xiāng)能幫忙當一會宋家明呢,這……得,硬來吧。
還是一片模糊,醫(yī)生開始拿棍指了,為平開始猜:“左”。醫(yī)生又換了個位置指,為平看棍動,就接著猜:“上”。醫(yī)生說,換右眼。
“右”繼續(xù)在一片白霧中隨著棍動,大膽的猜。沒有了高考體檢的猶豫和緊張,一切好像他看的比飛行員還清楚似的。
醫(yī)生又指,又猜。
再換,再猜。
右眼猜了四次后,醫(yī)生直接問,你的眼鏡多少度?為平說一個400,一個600度。醫(yī)生在表上填,然后喊:下一個。為平拿過體檢單看:
左眼裸視:0.6,矯正度數(shù):400。
右眼裸視:0.4,矯正度數(shù):600。
為平覺得和高考體檢樣式好像不同,但也沒啥大不同,到底是合格還是不合格呢。這時,葉縣男生正在測,為平在邊上等著。他一結(jié)束,為平拿著自己的表上前問醫(yī)生:
“麻煩問您一下,我的這個檢查合格么?”
“合格?什么合格不合格的?視力是多少就是多少,這也不是考試。近視是正常現(xiàn)象,你的眼鏡估計該換了,0.6都勉強看清,以后注意用眼衛(wèi)生吧。來,下一個。”
為平和葉縣男生一起出來。為平特意看了看他的結(jié)果:雙眼都是裸視:0.4,矯正度數(shù):600。換句話說,為平的視力起碼不是最差的,如果真要退學(xué),起碼還有個伴兒了,為平不禁的為葉縣“幸災(zāi)樂禍”起來。兩人互留了姓名,陳為平、李毅鵬,各自離開。
周愛國和周慧蘭在門口等著焦急,既盼著為平早點出來,好知道結(jié)果,又盼著為平晚點出來,說明和別人一樣正常,沒有“中場罰下”。終于見到了樂呵呵出來的為平,拿過體檢表一看結(jié)果,比想象的好,為平詳細說了過程,尤其提到葉縣的視力還不如自己,以證明自己是安全的。周愛國兄妹算是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三人到報到處交了體檢表,所有報到手續(xù)算是全部完成了。眼看快中午了,周愛國打聽了食堂的所在。這個學(xué)校居然有四個食堂,三個綜合食堂和一個女生食堂,女生多是師范學(xué)校的普遍現(xiàn)象,可居然還有專用食堂,周愛國也是第一次聽說,覺得稀奇。周慧蘭提出來,別吃食堂了,大哥一路上兩天兩夜都照顧著娘倆,都沒怎么正經(jīng)吃東西。這體檢也算有了結(jié)果了,一起吃頓好的,慶祝一下順利報到。
周愛國還是堅持吃食堂,一來是人生地不熟,找飯店不好找;二來也是看看食堂飯菜怎么樣,孩子在這吃的啥家長心里也有底;還有第三點考慮,周愛國沒明說,那就是看看菜價。來之前,他問過慧蘭,給孩子準備的伙食費標準,慧蘭說是每月200,問大哥行不行?周愛國認為可以了。但說實話,他自己心里也沒底,畢竟東北離河南太遠,這里又是省會,物價肯定會比汲縣高一些,去食堂看看真實菜價,心里踏實些。
食堂門口有個“三樓飯卡充值處”指示牌,周慧蘭從隨身包的背側(cè)小心翼翼的拽出一百元,讓陳為平去充值,她和周愛國先進食堂觀察環(huán)境。這是第一綜合食堂,是一棟整體建筑,三層樓,蘇式的紅磚紅墻,一樓和二樓是廚房和餐廳,三樓是充值和辦公。
老生們已經(jīng)開學(xué),學(xué)生拎著各自飯盆袋子陸陸續(xù)續(xù)進出,新生飯盆沒發(fā),用一次性飯盒就餐。餐廳有十幾個窗口,每個窗口有兩個大菜盆,菜盆后面是扁平的裝大米飯的大鐵盤子。每個窗口兩個服務(wù)員,一個打菜,一個打飯和刷卡。玻璃窗口上側(cè)標明著菜的價格:“黃瓜雞蛋1.4元,魚香肉絲2.2元,麻辣豆腐0.65元,紅燒排骨3.5元……饅頭0.34元/個,包子0.4元/個,米飯0.15元/兩,黑米飯0.2元/兩”。
周慧蘭看著一個個打飯的學(xué)生,他們大都是打兩個半份的菜,男生吃四兩米飯,女生二兩米飯,很少有人吃饅頭。按照普通的半葷半素四兩飯來算,午飯不超過2.5元。又問了正在吃飯的學(xué)生,早飯1.5元能吃的很飽了,晚飯和午飯差不多價格。這樣算來,一天6.5元是可以的,一個月200元伙食費孩子是能吃飽的。
周慧蘭一直緊張的心終于舒緩了很多。她盤算著,和陳有福一個月掙500,200給孩子吃飯,200存著給孩子交下一年學(xué)費和住宿費,他倆100元生活費,在縣城仔細點吃,應(yīng)該是可以的。這樣努力堅持四年,能供完孩子上大學(xué),苦日子也就算有盼頭了。
為平充值飯卡回來了,三人打了兩個肉菜,兩個素菜,三份四兩米飯,一共9.5元。周愛國評價說飯菜質(zhì)量不錯,比他們單位的食堂好很多了,給的量足,味道也好,國家對大學(xué)生的飲食還是很重視的,經(jīng)濟又實惠,不錯,真不錯。
慧蘭也開心,報到的事情終于落了地,孩子成為正式的大學(xué)生了,這是陳家第一個大學(xué)生,也是周家這邊第一個大學(xué)生。雖然日子以后可能會苦一點,但心里美的很。慧蘭一直給大哥夾菜,讓大哥多吃點,一路上操心累壞了。
吃完飯,慧蘭讓為平收拾餐盒,平時在家,碗筷從來沒讓兒子動過,但從今天起,慧蘭覺得該讓孩子自立了,以后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長著呢,得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為平也很積極,收拾了餐盒和筷子,捧著放到了指定回收的地方,還在老生們洗飯盆的地方洗洗手,覺得挺有意思,嶄新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
飯后,三人在校園中轉(zhuǎn)悠,也真的有了心情欣賞這秋色宜人的校園風光。人在緊張忐忑時對周圍的情景過而不見,在心情舒暢時會認為風景如畫,境由心生,風景如此,校園也是同樣。見不時有人拿照相機照相,周愛國就連說后悔后悔,來時忘了借個照相機了。話說回來,來時想的全是體檢了,都做好隨時滾蛋的準備了,哪有心情借相機啊。
不過還是難不倒見多識廣的周愛國,他打聽到了校園照相館,和老板好說歹說,老板同意到校門口給他們照相,不過要加五塊錢,周愛國爽快答應(yīng),連照片的沖洗費自己全付了。慧蘭堅持三個人一起,周愛國就是不照,說常出差經(jīng)常照相,不差這一張,讓娘倆照一張,是個紀念。“咔嚓”一聲快門,飽含中年艱辛和滿足的周慧蘭與懵懵懂懂充滿朝氣的陳為平永遠依靠在了一起。
當晚,周愛國兄妹就踏上了回去的路途,車票是學(xué)生會志愿者代買的,硬座,到BJ轉(zhuǎn)車。走的急,一是事情辦完了,多住一晚還得花錢;二是倆人都是有工作的,少請一天假,少扣一天錢。
離走前,周慧蘭領(lǐng)著陳為平到校園的郵政儲蓄所開了個戶,自己留了兩百元,備著BJ轉(zhuǎn)車買票和路上吃飯,剩下的2700元全都存給了陳為平。告訴兒子,錢足夠花,生活不要過于儉省,打電話和寫信都留的是大舅的號碼和地址(家沒電話而且家屬院的信總丟),缺啥就給家里說,家里買好了郵過來,自己別作難。照顧好自己,好好學(xué)習,愛惜眼睛,別累著。
這是1998年,陳為平1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