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鐵路上遠遠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浩渺地劃過南山鎮(zhèn)的清晨。

陳騏被悠遠的汽笛聲喚醒，睜開了眼。窗子沒有掛窗簾，青色的晨光映入眼簾，驅走了剛才夢境里裹挾一切的黑暗。

他揉了揉眼睛，剛才那個夢印象模糊，斑駁恍惚的光線，凌亂荒棄的教室，還仿佛有人告訴他了點兒什么，但具體記不得了——不過是一個充滿了跳躍式蒙太奇的標準夢境，他也就沒再多想。

陳騏伸了個懶腰，然后掀開被子一骨碌爬起來，站在南窗前向外望去，清晨的陽光自東方斜照而來，喚醒了漸入喧囂的南山鎮(zhèn)。從他二樓的房間向南看去，槐北村一棟棟形態(tài)不一的二層小民房，正沉浸在被晨光點亮的薄薄霧靄之中。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趿拉著拖鞋，又走到房間西窗前往下面看了看，巷口的早點攤已經(jīng)在起火做飯了，冒著一股股熱騰騰的白汽，給青色浸染的巷子……其實他沒在欣賞人間煙火，而是在想今早是吃餛飩呢？還是豆?jié){油條呢？

一邊琢磨早飯，一邊看了看墻上的日歷，1991年5月4日，星期六——今天是個好日子，不僅是青年節(jié)，明天還是禮拜日。

（1995年五一勞動節(jié)之前為單休日，星期六上學。）

洗漱穿戴整齊，陳騏跨上發(fā)黃的帆布書包跑下了樓，直奔巷子口。美好的一天從早餐攤兒開始！他要了一碗五毛錢的餛飩，那餛飩沒餡兒，就是象征性的抹了點兒葷油，吃碗餛飩相當于喝了碗片兒湯。湯畢，他抹了抹嘴，站起身大步向南山大道走去。

南山大道是南山鎮(zhèn)所屬的海云縣外環(huán)路，因通往位于縣東南的南山主峰而得名。陳騏的學校就坐落于南山大道和望海路交叉口的東北角。

從槐北村的小巷里轉出，走上南山大道，還要西行大概兩站地的距離到達學校。陳騏很喜歡這條大道，因為大道兩側的甬路邊種植著槐樹，一路綿延成行，將青灰磚板鋪成的甬道和寬闊的主路分隔開來，加上小甬路另一側的冬青樹，一起形成一道綠色走廊。

四五月正是槐樹開花的季節(jié)，一串串槐花掛在茂盛的樹葉間，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望著透過樹葉縫隙落到方磚板上的斑駁陽光，迎著溢滿槐香的和風，不禁有種如履光陰之路的神奇感覺。

正在陳騏陶醉之時，一聲帶著公鴨嗓的叫聲自他身后傳來。

“嘿，陳皮！”

聽聲音就知道是丁海生那家伙，他回頭往主路上瞅去，只見丁海生蹬著他的二六舊飛鴿，后托架上夾著書包，正沿著路邊朝他滑過來。

“丁海參，早起也沒泡個水發(fā)發(fā)？”陳騏回道。

丁海生放慢速度，把車貼近路邊，又說：“沒你發(fā)得快，陳皮泡水給我來一杯。”

“行，晚上洗腳給你留一杯！”

丁海生嘿嘿傻笑了兩聲，右腳踏著馬路牙，左腳嘎悠著車蹬，騎在車上慢悠悠的和陳騏保持同速。

陳騏開始跟丁海生聊正經(jīng)事，問道：“我說今天學校板報怎么畫？你想好了嗎？”

“這還用想？到時候照著老田給的稿子畫不得了。”

之后兩人一路同行，又熱烈討論起時下正流行的那些少年漫畫。

陳騏和丁海生之所以商量板報的事，是因為他倆有個共同愛好——畫畫！小學時雖不在一個班，但因為美術特長，每個周六下午美術小組活動時他倆都會碰面，畫上兩筆后他倆就一起溜出去玩兒。升初中后兩人都到了南山中學的初一（3）班，自然成了鐵子。

正說話間，有兩個女生說說笑笑地從前面岔道轉了出來，因為距離較遠，她們并沒有注意到他們。

左邊稍高一點兒的女生叫穆芳，右邊身形嬌小的女生叫李小玲，丁海生小學時曾和她們同班。現(xiàn)在穆芳是初一（2）班的班長，李小玲是初一（3）班的學習委。

“海米你看你搭檔在前邊哪！”陳騏指著前面的女生對丁海生說。

“啥搭檔？”丁海生問道。

“老田不是說了，辦板報時一人寫字一人畫畫，讓咱們自己分好工，當然你倆搭檔啊！”陳騏笑著回答。

“你說誰倆啊？”丁海生不緊不慢地問。

“跟我還裝悟迷，李小玲啊。”陳騏不客氣地說。

說話間已進了學校的大門，丁海生趕緊推著車子向左邊自行車棚拐了過去，躲開了陳騏的揶揄。陳騏則順著人流上了教學樓前的臺階，轉過身靠邊站在前廳門口等他。

陳騏之所以調(diào)侃丁海生，是因為丁海生和李小玲小學就曾同班，后來小升初到了一個班，他發(fā)現(xiàn)丁海生其實心里喜歡李小玲。

第一次問丁海生時，他當然否認，但眼睛不會說謊，升初中后朝夕相處快一年了，早被陳騏看穿了，所以只要李小玲距離他們近了他就開丁海生的玩笑。時候一長，丁海生干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等于默認。

五四青年節(jié)在一天的愉快學習中度過了。待到下午放學后，收拾書包的，打鬧的，做值日的，教室里嘰嘰喳喳一片興奮，都盼著晚上回家去看《正大綜藝》。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走人了，陳騏他們走不了，按班主任和美術老師老田的安排還得留下辦板報。

這次任務不是班級板報，而是校級的，為了迎接縣教育局檢查，所以學校很重視，各班抽調(diào)畫畫和字寫得好的同學，由老田帶領著做校園美術宣傳工作。

任務內(nèi)容包括布置教學樓一二層前廳的兩塊公共黑板，另外從教學樓前廳北側門口通往禮堂和操場的甬路邊，還有一排櫥窗宣傳欄也要布置，而且工作量更大，需要手工剪貼各種圖案，以達到層次豐富的視覺效果。

通過初一各班主任的配合，老田從三個班調(diào)集了足夠人手。前廳黑板由三班的班長和學習委，以及陳騏和丁海生兩個畫畫好的負責；教學樓北面的宣傳欄，則集合了一班和二班的人手，由他自己親自指導進行布置。

說起老田，這只是學生們間對他的稱呼。老田并不老，名叫田野，身材高大，臉盤兒有點兒像明星金城武，是剛被分配到學校的大學生。美術組的另一個老師將近退休，所以學校有關校園美化的事情，都找他來做。在老師們的口里，他是小田兒，任勞任怨，人緣挺好。

老田把事先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很充分，給板報設計了草稿，櫥窗要用的手工剪貼材料上，也勾好了圖案底稿，順著剪就沒什么難度了，但因為量很大，拼貼也麻煩，所以他把不會畫畫的班委們都安排在他那一組。對于繪畫難度較大的兩塊黑板，交給了年級里最有畫畫天份的陳騏和丁海生，再跟寫字好的兩位班干部一起配合完成。

這項任務給丁海生提供了一次和夢中女生李小玲獨處的絕佳機會。陳騏挺有眼力見，于是借著順從老田的安排，放了學撇下丁海生，主動找班長張靜巖去結組了。陳騏搬著兩把椅子，張靜巖拿著稿件和粉筆，兩人下到一樓的工作地點后，劃分了圖案和寫字區(qū)域，開始著手干活兒。

老田設計的畫稿內(nèi)容挺豐富，以家鄉(xiāng)經(jīng)濟建設為主題，體現(xiàn)了本地一些標志性景觀和建筑。以前陳騏和丁海生盡畫變形金剛和漫畫人物了，沒畫過建筑，所以畫稿里的很多建筑透視對他們來說是個挑戰(zhàn)。

陳騏先在黑板上起了個大輪廓，畫到建筑時不會了，然后就退遠了站在后面想怎么畫，站了不一會兒丁海生也從北邊樓梯下來了。

陳騏問：“你咋下來了？”

丁海生回道：“難度有點兒大啊，下來看看你怎么畫的。”

陳騏說：“我也正琢磨怎么畫呢！”

張靜巖聽到后，回過頭笑道：“這還能難住兩位大畫家？”

丁海生答道：“不敢當，我們這都是業(yè)余水平，真有難度！”

張靜巖鼓勵道：“好啦，不難怎么有進步，要不去問問老師？”

陳騏于是對丁海生說：“干站著也畫不出來，聽頭兒的，找老田去，GO！”

兩人走出前廳北門，看到甬道邊的一溜櫥窗欄前面，一群班委正熱火朝天的干著活兒，手里拿著剪子將五顏六色的泡沫紙剪出各種形狀。老田正指著畫稿，和一班的學霸班長孔令翀講著什么，旁邊是二班班長穆芳。

穆芳看見他倆走來，回頭問丁海生：“你們那兒畫怎么樣了？”

丁海生指指手里的畫稿：“沒感覺畫不出來，過來問問老師！”

穆芳開玩笑：“醞釀醞釀，感覺就來啦！”

這時老田跟孔令翀說完話了，聽見聲音回頭問：“你倆怎么上這兒來了？有什么問題嗎？”

兩人于是將畫稿上的難點跟老田說了，老田一看，拿著畫稿說：“哎呀，怪我，是我沒想到！這透視對你們來說是有點兒難，我現(xiàn)在教你們一個法兒，拉透視線就好畫了。”

接著老田將一點透視的輔助線畫法在草稿上演示了一遍。孔令翀在老師對兩人講畫法時也伸著頭看著，蹭著學招兒，講完后都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兩人明白后謝過老田，老田鼓勵他們道：“畫畫這塊兒你倆悟性不錯，有問題就再來問我，畫去吧！”

孔令翀和陳騏也是小學同班，于是不見外地對他說：“陳皮快點兒畫，畫完了我們還得欣賞呢！”

陳騏回頭答道：“孔老二你快干活兒，在老師旁邊兒別偷懶兒啊！”

回到各自的黑板前，果然用老田臨時傳授的透視輔助線大法，兩人很快就在黑板上把景觀建筑的線稿起好了，然后開始認真上色。有以前畫變形金剛和漫畫人物的功底兒，通過上色還能畫出立體感，雖然只是繪畫基本功，但也著實讓看過他們畫作的同學們感到萬分羨慕。

通過畫畫的天份和特長，兩人也在年級里小有名氣，但這特長和學習好比起來還是影響力弱點兒。人家孔令翀學霸加帥哥，那才是絕對實力，不僅校內(nèi)人氣兒高迷妹多，就連校外都流傳著孔帥哥的傳說。

陳騏聚精會神地畫了兩個鐘頭，總算又一次圓滿完成了學校任務。全部完成后，他和張靜巖看了看宣傳欄那邊還在忙，然后上樓去找另外兩人。

到了樓上，看到TA們字寫完了，畫面部分正在收尾。丁海生站在椅子上畫黑板左邊的天空云彩，李小玲在黑板右邊幫他畫難度較小的花卉圖案。嬌小的李小玲和瘦削的丁海生一右一左，顯得相當默契。

陳騏不禁站在后面小聲嘀咕道：“瞧這小兩口兒！”

張靜巖轉過頭瞪了他一眼，小聲對他說：“陳皮你瞎說什么！小心讓人家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