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休顫抖著手,大口呼吸著,托著拐杖沉重地穿過林間一道小溝壑。
“稀啦啦”
拐杖后捆著的東西拖過地上厚厚的積葉,留下一長串痕跡來。那是十幾個被打暈捉住的人腰帶連著腰帶,連成“一”字型綁在一起。頭一個人的腰帶再系在拐杖上,由他來拉動。
他不由有些佩服想出這個辦法的自己,他的手雖然因為用力拖拽而有些干癟發(fā)麻,腳步已經沉重難行,但仍舊挺著胸,向司空臨指的方向而走去。
“打起精神來?!?
藺幽文的聲音不斷回蕩在他的腦海里,讓他精神振奮,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專門來鼓勵他,被人信任的感覺真是十分良好!
谷花楙滿臉警備,一瘸一拐地走在他的身側,兩手翻飛掐著訣,提防著隨時可能從林深處竄出的敵人。
忽然,后方猛地傳來一聲巨響,巨大的金光炸亮了大半個樹林,帶著巨大罡風,“沙沙”蕩過四周密集樹冠,一下將他掀翻在地,拐杖“咚”一下落到了滿是葉片的潮濕地面上。
“是那個人?”他惶恐地回過頭,眼里盡是漫漫金光,谷花楙卻在一旁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將他帶起了身。
先前在血池空地時的情景倏然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掙扎著摸索過拐杖,手指緊緊攥著杖身,牙齒一咬,焦急道:“師妹,我們快些?!?
“怎么了師兄,真的沒事嗎?”
“沒事,這個金光司空道友好像有辦法對付。咱們快些走就是了,那些在四處巡邏的邪教弟子才是我們最應該防備的。”
轟鳴聲與罡風不斷吹過耳畔,空氣里的潮濕土腥味卻越來越濃重起來,趙休掙扎著走在不斷輕顫的地上,腳時不時陷入爛葉泡出的漿水里,讓他拉著拐杖的手愈發(fā)沉重起來。
“啪噠”
他的腳又重重地踩在地上的積水里,腐爛成泥的落葉瞬間裹住了他的鞋子,讓他一時無法使出力拔出腳。
谷花楙雙手卻輕輕向上一托,早已蓄勢待發(fā)準備好的法術立時從手間放出,一陣微風徐徐撥過爛泥坑,將軟綿粘濕的葉泥吹到一邊,好讓趙休的腳空出來。
趙休感激地一笑,腳上頓感輕松,剛想邁起腳,眼角卻瞅見腳底的硬土似乎動了一下,將被撥到一旁的軟泥拱了些回來——
他往下一看,卻見腳底哪里是什么硬土,一個碩大的人臉和他直直對望著,眼眶鼻孔里都嵌著無數(shù)黃色泥土。
“啊!”
這是什么鬼東西?趙休驚恐尖叫一聲,嚇得失去平衡,握著拐杖就朝旁邊倒去。谷花楙急急拉住他的手臂,屈膝下沉用力,上半身向后一仰,這才將他拉住,不至于串著這么多人再摔個狗吃屎。
地上臉的大眼眼珠沖他倆方向轉了轉,又重新望向上空,嘴巴吹起氣,又將坑旁的葉泥吹得向他的臉上抖了抖。
“你是活的?”谷花楙臉色發(fā)白,雖然強作鎮(zhèn)定,但問出來的話卻十分語無倫次。
地上的臉并不理睬,只是專心吹著氣,仿佛這是他唯愛做的事。
趙休卻已放下拐杖,顫顫巍巍地拔出剛剛撿來的刀,借著星光,沖著谷花楙對著嘴型道:
“要不要給他……?”
谷花楙搖了搖頭,咬著嘴唇,遲疑著無聲道:
“還是走吧……”
趙休便輕輕將刀別回腰間,拿起拐杖判斷著路徑,繞過地上這張臉,腳仿若踏在昂貴的天鵝絨毯子上一般,小心翼翼地抬起、落下、穩(wěn)下重心,從臉旁邊經過。
“咳咳”
那張臉忽然咳嗽了一聲,趙休不自覺回過頭,星光正透過森森葉片往下散去,正落在那張臉上,照出他棕黃發(fā)皺的臉部皮膚。
趙休瞬間想起那個在山上喊著賁羊的怪人,他身上第二個頭豈非就是這種皺巴巴的棕色樣子?
“快走!”
趙休突然猛地狂吼一聲,拉著拐杖,也不管拐杖后綁著的那串人會不會碰到那張臉,邁開腳步撞開幾根樹枝,拼著命就向前跑。
谷花楙卻在后方同樣喊道:“師兄!等會!”
趙休緊急將腳跟往土里一扣,扭過身,急切道:“等什么呀?師妹,這東西就不是人!”
谷花楙卻漫步走到他身前,輕聲道:“我看清楚了,他沒有身子,只有一個頭?!?
趙休跺了跺腳,焦躁道:“哎呀,那也危險啊,萬一他的頭能跳起來咬人怎么辦,這可比出現(xiàn)個大活人嚇人多了!”
“你看這個。”
谷花楙遞出手,柔嫩的掌心正托著一塊發(fā)黑的石頭,星光點點照射于上,竟泛出暗紅的光澤來。
“這是他剛剛吐出來砸到我身上的。要是他有能力殺我,那他早可以吐些有殺傷力的東西來了。我是覺得,他可能和好羅宗有點關系,咱們先別走再試探看看他。”
趙休急急道:“那又怎么樣?這也不能說明他不能在人靠近后傷人啊?!?
谷花楙的臉頰在星光下顯得有些疲憊黯淡,她嘆了一聲氣,聲音低沉道:“師兄,我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為了……”趙休遲疑道,“血醴水……”
“是,”谷花楙呼出一口氣,沉沉道,“血醴水,得了它,我們師門羸弱的戰(zhàn)力也許才能夠得到一絲提升。為了它,我們才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但你瞧,就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這幾個修士水平,再看看我們兩個的本事,用尋常手段,我想是我們根本是連血醴水的影子也見不著的?!?
“所以……”
“所以,我裝作被打倒暈了過去,被他們帶到這營地里,就是想賭一把,看看有沒有機會能夠趁機偷一點血醴水出來?;蛘哒f,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法寶法術,甚至修煉訣竅能夠被我發(fā)現(xiàn),哪怕只有一點,但對于我們師門來說,已經算是賺翻了。”
她苦笑著,手腕上的鐲子在風中叮當作響。
趙休默了默,點了點頭,低聲道:“好,那就去看看?!?
谷花楙輕輕“嗯”了一聲,道:“我覺得他不會對我們構成危險的。”
大臉還是靜靜地躺在爛泥坑中,旁邊被吹走的葉泥正一點一點向下滑著,半蓋在他的額頭、下巴上。
他的眼睛卻突然變了色,瞳孔就像墨暈開在水里一般,渙散流動開來。
谷花楙緊緊繃著下巴,佯裝倨傲地踏過爛草泥地,走到大臉旁邊,尖聲道:“你是好羅宗的人嗎?”
大臉的眼珠向她轉了轉,如墨一般散動的瞳孔飄忽不定地望著她。
他慢慢張口道:“是?!?
谷花楙臉上流過一絲欣喜,又露出一絲猶豫,好像在開心大臉能夠回應她,又在害怕大臉會陷她于不利。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是什么?”
“我是賁羊大人的胃酸、膽汁、血液。我在這里是因為我不想當賁羊大人。”
沒頭沒腦的回答,看來這張大臉已經神志不清了,原來人光有腦袋沒有身子也不行,還是得完整起來才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想接受門里的任務,所以逃出來了嗎?”
谷花楙想了想,試探性問道。
大臉緊緊閉著嘴,黑色瞳孔又散開了幾分,幾乎沒過半個眼白。
谷花楙握著拳頭,吐出一口氣,緊張地換了個問題,道:“你知道這里血醴水是怎么造出來的嗎?”
“知道?!?
谷花楙心臟“咚”地一跳,帶著些期待,急切道:“那你能告訴我嗎?”
大臉張嘴道:“從廡玉開始,敲人腦袋攝人心魄,匯聚在一起,再轉載到祭鼎里。準許活下的人可以一起保護血醴陣法,被迫死亡的人可以扔到血池化作原料。等活下來的人修為變低,釘子從一個變成了好幾個,就可以把成型的廡玉插入被奪心魄的人腦袋上,廡玉會轉達祭司大人的懿旨,把他們都變成祭司大人的分身,變成膽汁。”
谷花楙遲疑道:“你在說什……”
大臉卻繼續(xù)滔滔不絕道:“一共有四個胃,把尸體丟在胃里面就可以自動提煉血醴水,我們膽汁的作用就是保護提煉陣法,再用心魄匯聚的小鼎里提煉出祿玉,埋在地下化成清毒回春的蟻后,把提煉過程散發(fā)出的雜物清除?!?
谷花楙打斷道:“我問的不是這些,我想問的是血醴水提煉的陣法以及法術具體是什么樣的,怎樣才能操控?你說的這些我完全都聽不懂?!?
大臉忽然止住了嘴,“撲簌簌”翻了個“頭”,半面臉沒入土,另外半面臉直勾勾地看著她。
“我說了啊。你沒有這些,怎么提煉血醴水呢?”
他露出的那只眼睛有一大半變成黑色,剩下的地方也已黑絲遍布,一根根仿若觸須一般,在眼白里飄飄裊裊。
谷花楙緊張飛快道:”我、我到底還缺什么?“
“你沒有我,怎么提煉血醴水呢?”
他哀嘆一聲,突然間眼睛變成全黑,嘴巴一張,徹底陷下樹葉層消失了。
谷花楙顫抖著身子,手腕輕輕放下,衣服浸滿了冷汗。
“關鍵沒說,都說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彼龔埩藦埲^,盡力平復著心跳,剛剛那一下著實把她嚇得不輕,還以為這大臉就要爆炸,幸好什么事都未發(fā)生。
她急匆匆轉過身,腳步經過拐杖隊列最后一個人,順著隊伍,向前走去。
“也不算完全沒有收獲吧,之后若是有誰想問,我們可以出價把這個情報賣了?!?
她在心里盤算著,人也就慢慢冷靜了下來。繞開另一堆發(fā)著爛臭的土水,經過隊列里暈倒的人,拍了拍等在最前方的趙休肩膀。
“師兄,我好了。你看我,沒事吧!”
她擠出一個笑容,假裝輕松道。
趙休的臉卻白得嚇人,嘴唇囁嚅,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天空,喉嚨哆嗦了兩下,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怎么了?”谷花楙蹙著眉,先是看了看地面,草漿混著泥水配著遠處轟鳴節(jié)奏,一起慢慢抖動著,與先前無什么兩樣。
再看天上,金光卷著紫氣,不斷糾纏著,仿佛煙花漫在空中,甚至蓋過了半邊的星光。
“有什么問題嗎?”她輕聲問道。
趙休緊張地眨了眨眼,終于緩出一口氣,慢慢道:“你沒聽到嗎?”
“聽到什么?”
轟隆聲伴著樹木倒地的聲音遠遠傳來,一些慘叫聲和嚎叫聲跟著出現(xiàn),她仔細凝神聽著,卻沒有發(fā)現(xiàn)與之前什么不同。
趙休壓低著嗓子,眼神發(fā)虛,怯怯道:“流水的聲音,從地底下傳過來了!仔細聽,地底下突然出現(xiàn)一道小河,是不是要把這里的東西都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