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微,皓月漸顯。
火紅的篝火在地上投出熱烈的光影,似給周圍一圈裹上了一層橘色的薄綢緞,劈啪的火星聲中,人影幢幢而過,將橘色焰光割裂成幾段。
趙休人縮在一角,兩手兩腳被手腕粗的繩子牢牢捆起,嘴緊緊抿著,不敢喘一聲粗氣。
他的師妹谷花楙躺在一旁,雙目緊閉,臉色煞白,顯然已經暈去,沒有了意識。
一滴汗從他的額頭流入眼中,讓他的眼睛一陣刺痛,他輕輕挪了一下早已麻木的腳,一個人影卻忽地奔到他的跟前,一抬腳就踹倒了他的下巴上。
“動什么呢?”
這人惡狠狠道。
背著光瞧不清這人的五官,只能看見他紅白相間的袍子在傍晚風中亂飛,趙休緊緊咬著牙關,強忍著下巴上傳來的陣陣疼痛。
他忽然想起臨別前司空臨與他商量時說的話:
“現在你想怎么做?是去他們營地找你師妹,還是我送你到此地出口?”
眼前的火焰晃得他眼中生淚,下巴的疼痛讓他幾乎想嘔,但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選擇穿著紅白袍上門,扮成洛山那人的模樣,選擇故意露出破綻被關起來,選擇和師妹待在一起。
踢他的好羅宗弟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痰液擦過他的臉畔:“老實點?!?
身影漸行漸遠,趙休眨了眨酸痛的眼,悄悄呼出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變成灰藍色,淡淡的星光隱隱顯在天上,遠處落日的余暉逐漸變稀疏,似乎霞光已流進到篝火里,在地上照出一片虹彩。
人影慢慢變得熱鬧起來,里一圈外一圈繞在篝火外,交雜的說話聲與腳步聲隨著火光向四周蕩開,幾乎將整個營地中心的空地填滿。
“叮咚”
直至一聲清脆鈴鐺聲響,場上的人一下就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
“叮、叮、叮咚”
恍然間,鈴鐺聲就開始接連不斷從四面響起,仿佛流水一樣淌過整塊空地,趙休拼命睜開了眼睛,發(fā)現自己頭上那顆樹枝條上就綁著一枚小小黃銅鈴鐺,想來聲音就是從這些樹上傳開的。
人影漫漫而動,排成列隊,繞成兩個圈,開始隨著鈴鐺聲響的節(jié)奏慢慢舞動起來,但見晚風吹拂而過,聲響節(jié)湊卻絲毫不亂,那些人身上的衣袍袖子高高揚起,紅色的花紋與射出的火光一起躍動著,配著白色的底紋就仿佛火蛇纏繞于人肉身,搖曳迷離。
“叮叮咚,叮叮咚?!?
有鼓的聲音跟著匯入進來,但見人影一陣窸簌,十個人影從隊列中脫出,邁著特殊的舞步,走向中間的篝火。
他們雙手托高,似乎舉著什么,趙休凝神望去,借著躍出的火光,他這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個個小鼎。
那些人兩手高舉托著鼎,半蹲下身,像一朵花一樣圍住篝火,在地上拉出十個長長的影子來。
“咚!”
忽然,鼓聲重重一響,鈴鐺瞬時滅聲,但見篝火火舌盈盈曼動而上,散漫炸開無數火花,驀地沖上了天空,外圍人群斜轉散開,四向交錯重新走位,像是要用人身組成什么神秘圖案一般。
火焰顏色忽然間就似變得鮮艷起來,焰光漫射向外,就似給人潑上了一層血一般,讓人根本看不清他們的模樣,蹲在篝火邊的十個人更是直接模糊成了一片刺眼的火紅色,趙休只能勉強看見外面的人影還在不停攢動。
直到鼓聲一歇,火光突然刺眼閃爍,似炸出的水流一般傾瀉而出,用力照在人影構成的橫豎線上,在地上投下龐大的暗影——
趙休眨了眨眼,恍惚一瞧,兩只大角,瘦長身體,一只羊妖浮動于地面之上,火光一晃,它便搖晃幾分,好似活物一般動了幾下。
“啊…”他嚇得張開了嘴,剛要叫出聲,卻硬生生憋了下去,手指緊張地向下扣著泥土,卻見焰光一閃,再看時,羊妖影子已經消失,火焰又恢復了之前通紅的模樣,熊熊燃燒于正中,那幾個蹲著的人身影總算又浮現了出來。
他內心不由一陣肺腑,卻見圍著的人影忽地又散開了陣型,組成“一”字隊列,分別在十個人前邊排起了隊。
“叮咚”
鈴鐺聲與鼓聲重新躍入場內,火焰熱烈地向四周扇著熱氣,熏出一張張冒著潮紅的臉頰來,只見那十個蹲著的人在地上騰腳轉過一個圈,慢慢站起了身,換單手托著鼎,另一只手取下鼎蓋。
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火光正中,只能隱隱窺見他身體輪廓。他似乎拍了拍手,隨著清晰的“啪啪”兩聲響,幾串火線便從篝火下靈動而出,似小蛇一般在地上蔓延而過,將整塊營地空地映得熱火通明。
人群猛地爆發(fā)出一聲歡喝聲,趙休仔細看去,發(fā)現那一個個小鼎之上忽地就冒出了許多飄飄渺渺的紅霧煙氣來。
排在最前面的人立馬幾步竄上前去,眼角冒紅,貪婪地將頭探向伸向小鼎之上,大口大口開始吸著氣。
趙休突然想起之前血池空地前的兩個好羅宗弟子,想起他們的小鼎,以及儲物袋內那些不知名內臟,他只覺胃一陣收縮,幾乎就要吐了出來。
人群慢慢就開始流動起來,爭先恐后似哈巴狗一樣,湊到鼎前吸食紅霧。若是先前的人到了時間還不走,便會被那些舉鼎人一腳踢開,好似喪家之犬一樣賴坐癱在地上,直到又被其他人拖開。
趙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人血紅的眼角,松弛的臉上肌肉,臉上亮閃閃的釘子,以及頭發(fā)上綁著的彩繩。真惡心。
火焰中央那個拍手的人忽然就已失去了蹤影,消失在了火光中。
趙休縮了縮脖子,盡力往谷花楙靠了靠,企圖為她遮去一些人群的目光和火光,仿佛就算在昏迷中她也會被這些邪惡的人所傷一般。
說話的聲音逐漸重新回到了場中,吸食完紅霧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有些人似乎在討論著他。
“那個就是洛山門的…”
“…什么時候殺了也好……”
“……好像要辰四使親自來……”
他閉起眼,下巴的疼痛已經轉輕,但身體上的惡心感卻愈發(fā)濃烈,他盡力不去看火光,不去看那群人的丑態(tài),不去想那些鼎里究竟是什么東西。
突然間,一個聲音直截了當闖入了他的耳中。
“好像缺了一點,要不然我們去求長老,讓我們先宰幾個新抓的。今天多吃些甘紅,也方便我們繼續(xù)去抓洛山門剩下那個女的?!?
趙休倏然睜開眼,卻見一個寸頭女人頭上饒了三圈彩繩,火光映照襯出她滿臉不健康的潮紅,眼下的釘子閃閃發(fā)亮,正對著谷花楙擠眉弄眼。
旁邊一個男人臉上打了兩個釘子,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附和道:“有道理,就這人吧,今天新抓來的,還未被廡玉砸頭,有筑基修為,是這批里最高的?!?
寸頭女人展顏開笑,兩眼瞇著,抄出腰帶上的刀,人還遠遠待在三尺外一棵樹下,眼神卻已貪婪地鉆了過來,渴求地盯著谷花楙看。
那個男人去了一會,過了一會,又不知道從哪里竄回,忽然間就來到寸頭女人身后,冷笑道:“說好了,長老同意了,只給明天出去巡邏的小隊吃。”
寸頭女人歡呼一聲,紅通通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仁上,讓她的眼睛仿佛也變得血紅可怕起來,她拿著刀,甩了甩腦后的繩子,就要奔向谷花楙。
男人卻伸出手,一把攔在女人身前,冷冷道:“她有筑基期,你只怕不行?!?
寸頭女人舔了舔牙,道:“那師兄你去吧?!?
男人瞇了瞇眼睛,冷冷笑了笑,道:“自然是我去?!?
趙休吞了口口水,拼命拱著屁股,挪動著被捆住的手腳,想要擋在谷花楙之前。之前司空臨是怎么與他說來著,若是有人想要動他師妹的手,他應該先做些什么來著?
火光搖曳晃動,他的腦袋也飛速轉動著,緊張卻像一捆刀片,在他的腦海里不斷攪動,將思緒切揉碎。驟然之下,他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男人卻已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他的面前,一抬腳,就向他的下巴踹去。
又是這樣?對方腳還未到,趙休的下巴卻已開始作痛,疼痛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腦袋一凜,身體本能鯉魚打挺向上拱起,人在半空中仿佛被電擊過一般,僵硬地從上往下撲向男人的腿。
“?!??!?
鈴鐺聲響,鼓聲卻被男人腳狠狠砸到地上的聲音所取代。他皺起臉,兩個釘子便被臉上肉堆得高高拱起,更加顯眼了。
趙休身子撲通落在地上,卻立馬猛地張開嘴,突地白牙森森湊到男人腿前,一大口就咬了上去。
“呃?!?
男人冷哼一聲,趙休咬合肌便更加用力起來,死死咬著對方脛骨,也不撕扯也不甩下,只是挑著筋和骨連接最痛的地方用牙尖向下刺去,這是他在入門前和其他小混混打架時學會的技巧。
寸頭女人卻已趕到,抬腿狠狠踹向他的小腹,他不由悶哼一聲,松開嘴飛了出去。
“別弄死就好?!蹦腥死淅淝屏粟w休一眼,朝著谷花楙而去。
寸頭女人咧開嘴笑了笑,牙齒和釘子一樣亮閃閃,她抽出刀在趙休臉上拍了拍,道:“洛山門的是吧?!?
趙休睜大著眼,大口呼吸著,好象這樣就能緩解剛剛那下給腹部帶來的疼痛。
“你們這種大門派弟子……”
女人的聲音模糊了起來,趙休把精力全部放入了自己的腦中,腹部的疼痛與腦海里的“刀子”互相沖撞著,揉做一團,不住翻騰攪動。
刀高高舉起,向著他的腳而去,他的瞳孔驟然一縮,“兩把刀子”驟然對沖抵消,猛然間就從疼痛中抓住一絲清明,想起司空臨之前說過的話!
“…你要是看到有人有動你的師妹的苗頭,你便用這塊陣石,我把它藏在你手中吧,這塊小,方便你操作,他們若是來檢查你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在地上石縫里什么的藏藏……”
趙休猛地坐起身,膝蓋向身中一拱,狠狠向外一踹,正踏在落下的刀身上,寸頭女人手驟然吃不住力,刀立馬斜飛了出去。
“什……?”
趙休不及女人反應,手指在繩子里摸索著,摳出他之前藏在繩結里的陣石,猛地向內灌入靈力,立時一陣白光炸起,似煙火般爆裂在已然暗下的天空中。
寸頭女人頓時一愣,連帶著一圈人都停下手中事,除了在中間吸食紅霧的人,就連那些托著鼎的人也瞄向了趙休。
光芒逐漸散下,落下的光點燦爛美妙,似星光一般盈盈輝耀,周遭卻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人群頓時失去了興趣,回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中,寸頭女人哈哈大笑,彎下腰,撿起刀,笑瞇瞇地重新看向趙休:“哈哈哈哈,就這樣嗎?”
趙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想起了司空臨當時說的全話:“……他們若是來檢查你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在地上石縫里什么的藏藏。這是個刻著警戒陣法的陣石,有事我會盡快趕來,所以你要判斷準確,提前一點用?!?
他閉上了眼,發(fā)瘋似地大吼一聲,探起身子,在寸頭女人的大笑聲中,撲向了對方的刀。
“咚”
又一聲鼓點重重落下,趙休閉著眼,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來,只是感覺有熱點撲在了他的臉上。
他顫抖著張開了眼,只見一道清冽的劍光反射著火光刺著他的眼睛,落到了他跟前的地上。他慢慢抬起頭,只看見寸頭女人雙手捂著喉嚨,滿臉不敢相信地看著前方。
一個紅色的身影翩然立在他的身前,衣裙忽然飄飄而動,原來是來者甩了甩手,企圖將劍上的血珠甩下。
空中最后一點白光慢慢落下,飄飄灑灑落在了來者的身上劍上,她轉過頭,看著趙休,責備道:“嚇死人了,你在自殺嗎?你差點就被這女的給弄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