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一點一點向下滾落著蠟油,艷紅的蠟油輕輕潑在地上,又一點一點凝結成蠟塊。三堂弟卻依舊沒有到來。
他們也就這樣干站在那里,互相瞪著眼,沒有眼眶的閃亮大眼珠看著有眼眶的靈動眼眸,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我來這里到底干嘛的?藺幽文總算想起了來這里的目的之一,將燭臺放到床邊上,道:“越裳道友,那兩個水匪在哪里啊?”
莊越裳眼珠晃了晃,輕聲道:“就在家里面——你們今天在家里住一晚上好不好,好不好?明天我帶你們去見他們兩個。我把他們關起來啦。應該說還好我把他們關起來了,他們可出現大問題了。”
藺幽文擰著臉,疑惑道:“什么大問題?”
莊越裳神秘兮兮道:“他們兩個想要自殺!這可是大問題,幸好我把他們關起來,他們手跟腳都動不了,還怎么自我了結。等明天我就帶你們去看他們,你們就會知道我的好了。”
“咚咚”
話音未落,門口就傳來輕輕兩聲叩門響,來者畢恭畢敬柔柔敲著門板,一邊掐著嗓音細聲細氣道:“堂姐,我來啦。”
莊越裳喘了一口氣,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身子軟綿無力,看起來簡直和剛才五堂叔過來發瘋時得意自在的樣子是兩個人。
她也輕輕道:“進來吧。今天我有朋友到了,你順便過來見見他們。”
“吱呀——”
門又被拉開一條小縫,耀眼的陽光頓時擠入室內,散塵在房間門口來回打著旋,藺幽文不禁瞇起了眼睛。
一個高瘦青年躡手躡腳地走進屋里,黑紗衣袍并沒有完全遮住他的身形,他兩只手規規矩矩擺在軀干旁。腿僵直著,似乎心里害怕著什么似的,幾乎是挪動著走到床邊。
“堂姐…”他怯怯道,“我來了。”
莊越裳平淡道:“嗯。先給你介紹下,這位是藺道友,旁邊的是她師兄弟司空道友。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好朋友,你看見了嗎?”
三堂弟小心翼翼道:“兩位真是人中龍鳳,看起來就是風貌非凡,不同凡響呀。”
藺幽文又拿起燭臺為他照清腳下路,一片暗紅燭光亂晃下,只見他薄到近乎半透明的皮膚下盡是紅色的肌肉血管,藺幽文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血管一突一突運著血,頻率十分之快,看起來他此時十分緊張。
三堂弟渾身顫抖了一下,看著藺幽文,賠笑道:“謝謝,謝謝道友。”
藺幽文眼波流轉,也禮貌地笑了笑,道:“不客氣。”
莊越裳虛弱地道:“他就是我五堂叔地兒子,我的三堂弟,自然也姓莊,名字有兩個字,喚作挽歌,連起來就是——”
藺幽文果斷道:“你好你好。莊挽歌道友你好。”
莊越裳又道:“我剛才就是在叫他過來。”
藺幽文道:“你和我們都說過了。”
莊越裳點點頭,嚴肅道:“是的——你們是不是真的沒吃飯?”
她說話沒頭沒尾,簡直讓人摸不清重點,完全讓人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藺幽文卻幾乎快要習慣了她這種說話方式,懨懨道:“沒有。”
莊越裳又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大眼珠牢牢盯著莊挽歌,輕聲道:“那你開始說吧。”
司空臨笑了笑道:“難道是什么惡心的話題嗎?”
莊挽歌搖了搖頭,突然也似變了個人似的一樣,挺起胸,抬起頭,氣勢洶洶地提起氣,大聲道:“絕不是什么惡心話!兩位聽好,我開始說吧!”
“我昨天傍晚到現在一共做了三件好事,三件壞事,現在就一一報告給堂姐和兩位聽!”
“我昨日半夜前往六舅舅和三嬸嬸家中,聽到他們似乎有吵架的意向,于是書信一封,假裝女子叫六舅舅出門挖苦肉,又把三嬸嬸叫出去捉人,又騙他們兩個說在夜風中念億遍‘神咒’,和挖苦肉是一個效果,都可以去晦氣除霉緣,甚至鍛煉出宛如天生‘胎里修’的身體素質,卻不用再受割肉之痛。于是他們果然在山腳站了一晚上,念叨了一晚上。
我見他們俱都玩得十分盡興的樣子,便又跑了回來,暗中把他們家里的好東西都偷走了。我這樣做是想添油加火,讓他們的爭吵再多上一點層次,可惜他們吵得太高興了,到現在也沒發現家里東西少了,實在是盡興過了頭。”
“我上午前去山腰附近,看到很多兄弟姐妹在那里曬太陽休息,周邊的奴仆趁著今天黃歷不宜出門,我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家,便趕著練起了功,暫時癱在地上不能動彈。于是我主動上前,幫助我那些兄弟姐妹記時,好叫他們按照兇吉時分別挖下對應的穢肉。
到了吉時,我應該通知他們該挖穢肉了,但是每日這樣嚴格按照兇吉做事,不吃些罪過苦頭,又怎么能成大事?!所以我選擇故意保持沉默,到了兇時才通知他們,他們果然也上當,等他們挖完,才發現日光不對勁,上了我的當!可是木已成舟,肉已剮下,他們不敢錯上加錯,繼續把兇時的肉挖掉,只能匆匆把旁邊奴仆的黑紗衣服搶走穿上,遮住自己今天只挖了一半的身體,回家各找各媽。”
“我剛剛去了趟密林,看到兩位小叔在那里玩耍,于是特意將他們的丹瓶打碎,惹得他們哭了起來。”
司空臨聽著聽著,忽然笑道:“最后這件事只是這樣嗎,和前面兩樁事情比起來,是不是簡單了一些?”
三堂弟一本正經道:”這兩個小叔輩分比較高,我還是比較大膽的,事情雖然過于無聊了些,可是惹的人卻不得了。一正一負加起來也很了不起了。“
藺幽文好奇地看著他,眼珠轉了轉,又道:“那好事呢?”
莊挽歌說話調子宛如唱歌,一句句尾聲拉得悠長:“這三件事既是壞事,又是好事。”
“壞事是我把他們都給整了,搞得他們心里全都很不自在。”
“好事就是因為他們都是壞人,平日里總是趾高氣昂欺負人,我這樣整他們,其他人都只有高興的份。”
…………
莊越裳的三堂弟又稀稀碎碎說了一大堆小事情,激動時滿面通紅,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血管似乎馬上就要炸開,讓他看起來有些面目可憎,徒增了兩三分恐怖之色。
但他還是及時調整好了情緒,慢慢平息下語調,鄭重其事地說著事情,臉頰卻時不時扭曲一下,顯示自己內心對自己做的事感到自豪,只不過強心壓抑著。
莊越裳慢慢點了點頭,似是對他的表現也是十分滿意,一字一頓道:“不錯了。”
三堂弟用力點點頭,突然間似乎又變回了開頭的畏縮模樣,小聲小氣道:“是的。謝謝堂姐。”
莊越裳瞳孔向他的臉轉了一下,又立即轉回到藺幽文身上,她齜了齜牙齒,像是在斟酌話語,支支吾吾道:“怎么樣,有沒有聽得很開心,很下飯的感覺?”
藺幽文疑惑道:“什么下飯?”
司空臨展顏一笑道:“意思就是像看到莊白雪兄弟在樹屋前摔了個跟頭那種事吧,看著就好笑,我確實想想就能多吃一碗飯。”
藺幽文敷衍道:“是。十分下飯。”
莊越裳看起來有些失望,嘟囔了一會,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司空臨微微一笑,看著莊挽歌尷尬的臉,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對了挽歌道友,我聽你話里說什么胎里修,那是什么意思?”
莊挽歌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道:“就是打娘胎里就開始修練的意思。女修若是在懷孕之時運功修練,那么胎兒便也宛如一起過了一遍功法、天生就比其他小孩強。有些厲害的女修甚至可以利用胎兒的經脈心房,增加自己的功法威力。這樣的胎兒若是女修選擇生下的話,那么這個小孩先天就帶著靈力,自己睡覺時天生就能自然打坐吐息,比其他普通小孩不知道厲害幾倍。”
莊越裳咧了咧牙齒,道:“小弟就是這樣生下來的。媽媽把他強行縮得很小,假裝是元嬰。他在肚子里待了五年,到后面紅利已經吃盡,再也幫助不了媽媽了。媽媽本來已經厭棄他了,但是懷上他的日子據說是吉日,媽媽也確實借助他突破了金丹后期的瓶頸,所以還是賞他出生了。”
藺幽文撇撇嘴,感覺自己起了雞皮疙瘩,別扭道:“怪不得他長得就這么與眾不同。”
莊越裳似乎是在笑,眼珠都要被擠出眼眶:“是的!”
司空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起那時莊越裳在石碑間說的話,問道:“看起來莊道友家中關系不是十分好呀。”
他們幾個不知何時都已坐下,司空臨從旁邊找了三把落滿灰塵的椅子,莊挽歌卻猶自從不知哪里的角落掏出一把小凳子,自己佝僂著身子坐在床頭,低著頭不說話。
莊越裳突然道:“三堂弟確實很不受歡迎,家里所有人都討厭他。”
藺幽文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說話節奏道:“他父親也討厭他?”
莊越裳道:“他這樣到處整蠱,他父親自然是討厭他的。”
藺幽文單手撐著頭,滿臉疑惑道:“那你一定不討厭他吧?”
莊越裳道:“我確實也有點討厭他。”
她廢話說得越來越多起來,三堂弟卻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只是面露一絲痛苦,看起來這兩個人的關系也不怎么樣。
莊越裳忽然又嘆了一聲氣,看著床頂的帳子一晃一晃,她也一搖一擺,道:“所以家里的人要做出這種事情來。”
司空臨好奇道:“做出什么事?”
莊越裳平淡道:“就是這種事情啊。”
似乎要她接下來說下去,又要經過許許多多的廢話,繞上個三五層意思。莊挽歌果然已經忍不住,忽然漲紅了”薄“臉,猛地站起身,道:“我來吧,我來說吧。”
莊越裳插嘴道:“你說吧。”
莊挽歌面色僵硬,蠕動了下嘴唇,驀地拉起音量,大聲道:“家中的人都十分討厭我,所以準備特意開一個會,決定要不要驅逐我!”
莊越裳道:“要把他的苦肉穢肉廢肉全部還回去,再也不許他回來。”
三堂弟抿了抿嘴道:“是的。就是要這樣做。因為我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家中關系,害得他們都顧不得下山耀武揚威了。”
莊越裳嘆氣道:“就是三堂弟害得他們沒心思下山打人,搶人東西,朝人身上吐痰。唉,就是因為挽歌,他們現在搞不了這種事了。”
藺幽文瞇著眼睛,突然琢磨了出點意思,道:“那怎么辦?”
莊挽歌搖搖頭,泫然欲泣:“不知道。”
莊越裳道:“其實也沒什么,最主要不過是大堂哥和大堂姐看他有些不順眼罷了,其他人只不過是些見風使舵之人。”
司空臨好奇道:“家中長輩呢?”
莊越裳道:“家中長輩只有老祖母說得算,她又只溺愛最厲害的小輩。”
“只可惜三堂弟不是老祖母最愛的孩子。”
“是。”
藺幽文問道:“那誰是她最愛的小孩,你嗎?”
莊越裳搖搖頭,道:“當然不是我。”
莊挽歌道:“也不是白雪堂弟。”
莊越裳森森笑道:“老祖母最溺愛的,只能是最厲害、已經筑基后期、結丹有望的大堂哥。他幾乎就是個天才,老祖母已經以為他要上了天,完全能壓過其他門派同輩之人。”
藺幽文淡淡笑了笑,突然就弄清楚了意思,道:“我明白了。”
莊越裳道:“你明白了什么?”
藺幽文眼神閃動,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覺得自己不可一世,都讓你覺得十分欠揍。”
莊越裳微笑道:“是的。我真的這樣想,十分需要兩個能動的幫手過來幫幫我,最好還是名門大派的人,好讓老祖母認清大堂哥的真實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