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陸地神仙和天上神仙，有啥區別啊？”

破觀里，額頭帶疤的少年，向身穿藏藍道袍的老頭問道。

老道士捋了捋蒼白胡須，說道：

“這修士啊，也不只是修士，那些儒生或僧人也是一樣。

“他們突破仙人境之時，這天上的大門，也就是‘天門’，會向其敞開。

“有人呢，入了那天門，就成了天上的神仙——”

少年打斷道：“那陸地神仙，就是地上的仙人咯？”

老道士直吹胡子，對自己被打斷很是不滿。

他繼續道：“但有些仙人呢，開天門而不入，仍留塵間，這便是地上的神仙，謂之陸地神仙也。”

帶疤少年道：“那李星闌，就是開天門而不入的陸地神仙？”

老頭捋著胡須，“那是自然。”

今年是少年在破觀里的第四年。

自從前年八月十八，帶疤少年開始修行。

時至今日，他已有六品修為。

這速度不可謂不快，不僅老道嚇了一跳，連少年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怎會如此順利呢？

才短短兩年，他都快追上修煉了一輩子的老道士了。

老頭感慨之余，內心亦十分欣喜：還真是撿到寶了。

不久后，帶疤少年突破五品，和老頭并駕齊驅了。

此時，開始有不少大型宮觀前來拜訪，比如在江南乃至整個天下，都威名赫赫的神霄宮。

神霄宮希望帶疤少年，能夠拜入門下，在這種破道觀和一個老道士修煉，只會埋沒了他的天賦根骨。

但少年一一謝絕。

又是一年八月十八，錢塘江大潮再起。

一老一少并立觀潮。

兩人再次談到李星闌。

老頭道：

“……而且，李星闌的師父，那個道姑，以至誠之心待她。

“前十年李星闌毫無存進，道姑依舊不嫌棄，甚至還為了保護徒兒，丟了性命。

“李星闌登仙后，亦為師父報仇，孤身一人砍了魔族一萬三千顆頭。

“嘖嘖，成仙還不忘師父，說實話，難得啊……”

修仙之途，在一“爭”字。

與天爭，與地爭，甚至與師父爭，與徒弟爭，都很正常。

名門大派尚且好些，畢竟還要臉面。

而那些散修邪修，不少人收徒弟，甚至就是為了將其煉化為爐鼎。

而弟子為了進境，謀害師尊也屢見不鮮。

所以，儒生對修道之人，鄙夷頗多，并非沒有原因。

道姑為救徒弟而死在魔族鐵蹄之下，那時后者還是修了十年都無寸進的凡人。

而李星闌登仙后，亦孤身斬退魔族大軍。

帶疤少年卻突然問道：“老頭，你還有幾年好活啊？”

老道士的白胡子又被吹了起來，“怎么，這就盼著我死？”

老頭在五品卡了一輩子，如今大限將至，已然沒幾年好活了。

因此，他才總將“要是能看到仙人一劍該多好”掛在嘴邊，才對每年的錢塘江觀潮如此看重。

畢竟，要是因此而突破四品，那就又能多活幾年。

對于少年的問題，老道士卻是捋了捋胡須，又道：“大概還有五六年吧。”

帶疤少年修行十分刻苦，進步速度亦是極快。

十七歲時，他外出除魔衛道，與一個邪修大戰了一天一夜。

那邪修為禍一方，實力高強。

但少年經過這些年的修行，實力提升飛快，竟與那成名已久的魔頭難分勝負。

最終，鏖戰一天一夜，那邪修眼看重傷瀕死，就差最后一擊。

不過在關鍵時刻，對方不知用了什么歪門邪道，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經過長時間的交鋒，帶疤少年筋疲力盡，疏忽下中了招。

老道士看其一天一夜未歸，不放心尋了過來，正好撞上少年危在旦夕之時。

他只是五品，實力遠不及那兩人，但他們彼此廝殺，都已是強弩之末。

老頭這才有機會，拼死將少年救了出來。

邪修手法詭異，額頭有疤的少年，受傷極重。

被老道士救出后，他好生修養了半個月仍不見好轉。

不過，正是在那年，神州遭變，江湖上傳言，有陸地神仙將要出手。

仙人現世的消息，如風般傳遍了整個天下。

無數人紛紛收拾行囊，或騎馬或駕車，朝著傳言中的地方趕去。

只希望能一睹仙人出手的場面。

老道士自然也是想去的，畢竟他總念叨什么“親眼看看仙人一劍”。

帶疤少年的傷，此時已逐漸好轉。

他便打發老道士，和其他人一起去看看那位仙人，也算了了其長久的心愿。

老頭心系其傷勢，起初不愿去，但少年說傷勢已好轉，無須寸步不離地看護。

于是，老道士將信將疑地離開了破觀。

觀中僅剩帶疤少年自己，那天夜里他傷勢突然惡化，整個人痛苦地滾到了地上。

不過這時，破觀的門卻被推開了。

進來的正是下午才離開的老道士，他手里還提著兜草藥。

原來，他沒去觀看仙人出手，而是給少年采藥去了。

老頭訕訕笑道：

“仙人一劍，那也沒啥好看的。我徒弟以后也會成為神仙，到時候我想看多少劍，就看多少劍！”

數日后，帶疤少年的傷痊愈了。

而那仙人出手的場面，據說極為震撼。

有不少人都分到了幾縷大道感悟，修為當場突破。

至于老道士呢，自然還是個五品。

自那以后，帶疤少年修行得更加刻苦了。

他想要成為陸地神仙。

少年境界極速爬升，很快便突破了一品。

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宗派山門，請他去做個長老，但他都拒絕了。

對天下所有修士武夫，一品境界，都是只存在于傳聞中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終點。

但對于仙人境而言，一品甚至連起點都算不上。

然而，造化弄人。

在距離仙人僅一步之遙時，他境界卻開始不升反跌。

老頭死了，到死都沒有見過什么才是仙人一劍。

臨死前，他拉著帶疤少年的手說：

“這不怪你，仙人都是有數的。”

仙人都是有數的。

不是你有資質，就能成的。

天門也不是隨便就能開的。

少年道：“老頭，抱歉。”

老道士哈哈一笑，“我這輩子沒看過仙人一劍，不如，你就替我去看看吧。”

額頭帶疤的少年，沉默無言。

臨死之前，老道士說：

“我沒后悔過。”

*

景寧十六年，八月十八。

天上厚重的黑云之間，不時有雷光若隱若現。

豪雨澆在屋檐下，如注的水流嘩嘩而下。

大門上的匾額，寫著“宋府”兩個大字。

這是余杭郡守宋楚的宅子。

而在宅子門前，有個中年漢子。

他是宋府的門房。

看門漢子面像普通，整個人甚至顯得頗為邋遢。

額間的頭發都沒束好，而凌亂垂著。

剛才整整一個時辰，這門房漢子，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沉浸在往事回憶中。

總之，他就只在一個時辰前，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

然后就再沒睜過眼。

夾雜著水珠的涼風吹過，撩起門房漢子的垂發。

他被遮住的額頭，也隨之露了出來。

那有條從眉心直至眉梢的丑陋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