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八年(730)初夏時節,李白從安陸啟程,取道襄陽、南陽、商洛、藍田,風塵仆仆,前往長安。一千五百多里路程,加以途中耽擱,整整費了一個月時間。到達長安時,已是盛夏。
長安作為大唐的帝都,自然是江陵、金陵、廣陵無法比擬的,更不用說安陸了。李白初到長安,自然被其雄偉繁華所吸引,但是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游玩,而是干謁權貴,希冀得到貴人推薦進入仕途。到了長安之后,李白立即找出岳父給光祿卿許輔乾寫的親筆信,許輔乾是許員外的侄孫,應該算是李白的姻侄。光祿卿是給皇帝專管膳食的官員,此時許輔亁正忙著籌備千秋節,即玄宗皇帝四十六歲誕辰的筵席。李白只好等他忙完這一陣子后,再讓他帶自己去干謁權貴。于是利用等待的時間,李白游遍長安城,閱盡名勝古跡。
一天,李白一大早就來到朱雀門大街,朱雀門大街正對皇城的朱雀門。皇城坐北朝南,一帶赭紅的墻垣把它緊緊圍住,郁郁蔥蔥的松柏之中,微露出琉璃瓦的屋頂。這里是三公、六省、九寺、十四衛府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朝廷文武官員的衙門。朱雀門前廣場上,停著許多彩繪的車輛。廣場兩邊的大槐樹下拴著一匹匹駿馬,銀鞍下搭著錦障泥。一些官員進進出岀,他們穿著代表不同品級的各色官服。李白遠遠地看著,心里十分敬慕。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進入他們的行列,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濟蒼生,安社稷,然后功成身退,名垂青史。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當李白百無聊賴地在朱雀門大街閑逛時,忽然一陣嘚嘚的馬蹄聲打破沉寂,只見行人紛紛躲閃。肯定是有貴人經過,他趕忙站在街邊。只見“紫陌紅塵拂面來”,幾匹駿馬簇擁著一輛錦緞鋪墊的軟車,飛馳而來。車上坐著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頭裹赤幘,上加金箍,身穿白羅繡衫,腰束翡翠絲帶,打扮得好生標致!面孔朝天,目空一切。“這是誰呢?”李白問旁邊的行人。那人等到車馬走遠,才說:“你看他頭上不是長著大紅冠子嗎?”李白一想:“莫非他就是神雞童賈昌!真個是‘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么?”李白深感朝庭賢愚不辨的腐敗,和自己懷才不遇的境況,憤而寫下刺時諷世的《古風》: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
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其后李白又去瞻仰了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曲江池、慈恩寺塔等處。太極宮在長安城正面,又稱“大內”;大明宮在長安城東北,又稱“東內”;興慶宮在大明宮之南,又稱“南內”。無論是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李白都望塵莫及,只能在宮墻外徘徊,在宮門前遠遠望望而已。曲江池在長安城的東南角上,秦漢時代就已經很有名。慈恩寺塔,俗稱大雁塔,在南城里,本是佛教寺院。李白知道凡是新科進士及第以后,總有三件使他們終身難忘的得意事情:一是瞻仰“大內”,二是曲江賜宴,三是雁塔題名。這也正是李白所心往神馳的。
傍晚時分,李白登上大雁塔頂。從塔頂向遠方眺望:東望驪山,繡嶺蜿蜓,平林漠漠;南望終南山,山色蒼蒼,積雪皚皚;西望原上,五陵松柏,郁郁蔥蔥;北望城區閃閃爍爍,或隱或現。李白觸景生情,想到自己四處干謁卻處處碰壁,填了一首《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李白在長安城閑逛了一段時間,因心中有事,也就不想出去,只是讀書、練劍消磨時間。一天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仿佛聽到紡織娘的叫聲,掐指一算,已是夏末初秋,而干謁依然無著落,就象是云中之美女,可望而不可及。于是李白干脆起床,臨窗望月,思緒萬千,信筆寫下《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李白再次見到許輔乾時,已過了半個多月,此時他籌辦千秋節宴會也忙得差不多了。許輔乾給李白仔細分析當朝幾位卿相的情況:開元初年的賢相姚崇、宋璟已經告老致仕。中書令蕭嵩主管兵部,戶部侍郎宇文融主管財政,顯然找他們是不適宜的。左相源乾曜是有名的“署名宰相”,一向不管事,找他是無用的。中書侍郎裴光庭,雖兼吏部尚書,但彼此很少來往。只有右相張說比較熟悉,一向又愛推賢進士。三個兒子張均、張垍、張埱都能詩善文,特別是次子張垍,既是附馬,又是從三品衛尉卿,擅長應制詩文,深得皇上寵愛。于是,決定去拜訪張說父子。但又等了半個月,許輔乾才與右相府聯系好。
終于有一天,李白跟著許輔乾忐忑不安地進了右相府。不巧張說卻在病中,但好歹總算吩咐他二兒子張垍接待了李白。張垍是一位漂亮的貴公子,面如冠玉,唇紅齒白,言談舉止,溫文爾雅。與李白寒暄一會,便一本正經地說道:“當今圣上,求賢如渴;家父愛才,素有令名。兄長之事,小弟自當盡力。”說完就讓李白將“行卷”留下,緊接著又假意說道:“兄長不遠千里而來,想必鞍馬勞頓,權且休息數日,待小弟拜讀大作之后,再登門求教。”說罷便示意家人送客,李白也只好起身告辭。
李白回到住處,準備耐心等待一些日子。等待是難熬的,期待更如相思,李白又寫了一首《長相思》: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燕然。
憶君迢迢隔青天。
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那天李白告辭后,張垍迫不及待地看了他的詩文,對李白的才學既佩服又妒忌。但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李白這個鄉巴佬,以及商人之子的身份。于是想出一個鬼點子,既能讓李白心甘情愿地離開長安城,又不影響宰相張說愛士的名聲。張垍盤算已定,便在第三天,親自登門拜訪,而且對李白更加彬彬有禮。他向李白推薦說,在終南山有一處玉真公主(玄宗御妹)的別館,李白去那里暫住,如果得到公主的欣賞,就可以平步青云。李白一聽,覺得有點道理,自然愿走這條捷徑,便按張垍的安排,即日搬去終南山中。
李白到了終南山,找到玉真公主別館,卻原來是一座荒園。院中野草叢生,窗戶上塵土封積,連門上都牽著蜘蛛網。李白簡單收拾一個房間,把自己安頓下來。幸好有一看別館老漢,每天打雜送飯,總算將就住得。聽老漢講:“這玉真觀修了好幾年了,公主只在剛修好頭兩年來過兩次,以后再沒來過。”李白頓時傻了眼,何時能見玉真公主?想到玉真公主在玉真觀時的繁華場景,幾年不來徒留余香,于是再寫了一首《長相思》: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
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
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
李白在玉真別館,除了讀書、寫詩、舞劍以外,他有時也到山前的樓觀臺去轉轉,看看老子給關令尹傳經授道的地方。不想一場秋雨,竟淅淅瀝瀝地下了半個多月,只能讀讀書,喝喝酒。不但“長鋏歸來乎!食無魚。”而且還得“投箸解鹔鹴”。本想通過張說、張垍父子引薦以受重用,施展抱負,不意遭張氏父子冷遇,將他安排在玉真公主別館,卻不聞不問。李白感到受到愚弄,憤然寫了二首《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
其一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其二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
稷契和天人,陰陽乃驕蹇。
秋霖劇倒井,昏霧橫絕巘。
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
潈潈奔溜聞,浩浩驚波轉。
泥沙塞中途,牛馬不可辨。
饑從漂母食,閑綴羽陵簡。
園家逢秋蔬,藜藿不滿眼。
蟏蛸結思幽,蟋蟀傷褊淺。
廚灶無青煙,刀機生綠蘚。
投箸解鹔鹴,換酒醉北堂。
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
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
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
終南山離首都長安很近,是唐代欲隱欲仕的所謂名流的理想隱居之地,許多名人在此建有別業,進可以仕,退可以隱,所以叫終南捷徑。李白也想走這一捷徑,可是此路不通。李白自思既已得罪張家父子,許輔乾哪里也回不去了。走投無路之際,經人介紹,便去長安西北的邠州,投奔邠州長史李粲,李粲是李白遠房堂兄。李白在那里住了兩個月,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不過他只能叨陪末座,奉陪別人飲酒賦詩,聽歌觀舞。李白覺得不是長久之計,便寫了一首《邠歌行》贈別李粲,希望幫助他解決御寒之事。
《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
豳谷稍稍振庭柯,涇水浩浩揚湍波。
哀鴻酸嘶暮聲急,愁云蒼慘寒氣多。
憶昨去家此為客,荷花初紅柳條碧。
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
寧知流寓變光輝,胡霜蕭颯繞客衣。
寒灰寂寞憑誰暖,落葉飄揚何處歸。
吾兄行樂窮曛旭,滿堂有美顏如玉。
趙女長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嬌紅燭。
狐裘獸炭酌流霞,壯士悲吟寧見嗟。
前榮后枯相翻覆,何惜余光及棣華。
李粲將他推薦給坊州司馬王嵩,坊州在長安正北二百里的黃帝陵下,王司馬是州里主管軍事的官員。李白的到來,他熱情歡迎。當時正是隆冬季節,李白陪著他登高飲酒,對雪賦詩,實際上也就是“幫閑”的角色。李白到長安以及出游邠、坊,是為了尋求知音,由薦舉入朝,輔佐明主,然后功成身退。既然知音不遇,不便久留,于是離開坊州,并寫了一首《留別王司馬嵩》:
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
陶朱雖相越,本有五湖心。
余亦南陽子,時為梁甫吟。
蒼山容偃蹇,白日惜頹侵。
愿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
西來何所為,孤劍托知音。
鳥愛碧山遠,魚游滄海深。
呼鷹過上蔡,賣畚向嵩岑。
他日閑相訪,丘中有素琴。
開元十八年(731)早春,李白冒著春雪回到了長安。徘徊在巍闕之下,始終不能夠進入。因為求進無門,加之生活困頓,內心的挫折感和無力感讓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于是索性放浪形骸,自暴自棄。他結交了一批無良人士,整天喝酒、賭博、斗雞、走犬、游俠。于是游歷到落魄市井,屢次受到土霸欺凌。李白寫有《白馬篇》詩,以抒發自己的憤懣和不公平: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
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
叱咤經百戰,匈奴盡奔逃。
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
羞入原憲室,荒徑隱蓬蒿。
李白千里迢迢來到長安,目的是向唐玄宗獻賦,結識當朝權貴,試圖進入上層社會,成為一代卿相,干一番事業,然后功成身退,瀟灑而去。經過一年多的漫游干謁,李白到處碰壁,甚至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李白清醒地認識到,繼續客居長安,沒有任何出仕的機會。筆直平坦的大道,只在象張垍這樣的豪門巨族子弟的足下,只在像賈昌之流斗雞走犬的足下,只在京都豪富“五陵年少”的足下。李白決定離開長安,感嘆《行路難》: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
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
行路難,歸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