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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命運
  • 蔡崇達
  • 6766字
  • 2022-09-29 11:17:49

開篇

她就站在命運的入海口

回望著人生的每條溪流

流經過如何的業谷

我阿太哪想過,自己能活到九十九歲。

關于死亡這事,從六七十歲開始,她便早早作準備。

哪家的老人要去世了,但凡和她稍微認識,她就老愛往人家家里跑。拉了把竹椅,坐在老人身邊。那老人看她,她便看那老人;那老人想說話,她就陪著說話;那老人閉眼,她也打盹。

她是耐著好奇的,抓著老人狀態好點的時候,總要假裝不經意地問: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是不是從腳指頭開始失去感覺?會覺得疼嗎?……

在其他地方可能覺得這樣問很是冒犯,但在我老家,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里打圈牌。而那些不久人世的老人,雖然覺得這樣煩人,但大部分也接受——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也這么干過。

在我老家,離世真是個技術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習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離開的,也不能在房間里離開。最正確的離世有且只有一種:一旦老人確定要離開人間了,就得當即要求子孫們把自己的床搬到廳堂正中間——就在家里,魂靈才不會走散;閩南家家戶戶都供奉著神明,就在廳堂里,在神明的注視下離開,魂靈才能升天。

因此,老人們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參與死亡偵探賽,聚在一起,琢磨著身體的各種征兆,切磋著各種杯弓蛇影的線索,像在百米沖刺的起跑線旁的運動員,豎起耳朵,隨時聽命運發出的槍聲。出遠門,甚至離自己家遠點更是萬萬不能的,但凡有點死亡的靈感,便要趕緊跑回家來,躺下反復確定看看:是不是它來了。

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驚無險安然死去了。也有錯得離奇的,比如我家那條巷子入口處的那個老人。

第一次他病懨懨地宣布,自己必須把床挪出來了,有親友甚至從馬來西亞趕回來。一開始當然是哭天搶地,各種不舍,后來發現死亡好像很有耐心,每個人心懷感激地抓住機會,輪流著追溯他參與過的人生。但死亡給的時間太寬裕了,故事翻箱倒柜地講了再講,費上十幾天,最終還是講完了,此后,便是無盡的焦慮:怎么死亡還沒來?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處:老人沉默地躺,親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個月,老人實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廳堂里的床上下來,默默走出了家門,蹲在門口,抽了口煙。

老人很不服氣,惦念著一定要有一次干脆利落漂亮的死亡。終于,他感覺時間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離世了。親人委婉地表達懷疑,老人篤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種輸不起的惱怒。親人們萬般無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順著他的意思搬到廳堂的,只是緊閉著家門,諱莫如深,甚至不讓鄰居的小孩來串門。畢竟萬一再沒成功死去,又是一樁尷尬事。但,這件事情終究還是悄悄傳開了,傳開的原因,是小鎮上的人又是隔了一個月還看到那個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又發生了一次失敗的嘗試。

這種失敗,有種莫名的羞恥感,一段時間里,大家見到那老人總想安慰,好像安慰一個長得很大至今還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廳堂,依據的倒是親人們的判斷,畢竟老人是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如漏氣的球一般,每隔一個時辰就癟了一點。雖然目標是讓老人按照習俗標準地離去,但親友們甚至街坊們,莫名緊張,如同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或者賽事。

小朋友下了課,拿著作業往他家里跑。男人們下了工,端著飯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著他,為他鼓勁。這次老人終于成功地離開了,他突然腳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約而同為他開心地歡呼,繼而突然意識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墜入巨大的沉默和悲傷中。

這悲傷真是無處排解,而且夾雜著懊惱和憤怒,最后辦葬禮的時候,有人還是越想越不舒服,拿著香對著他的照片抱怨:誰讓你離開得這么不專業,害我們都無法好好地告別。這種抱怨在即將送老人入土時達到頂點。祭祀的師公說:吉時已到,入土……

有人在那兒憤怒、激動、不甘地喊:我干,我干……

土一埋,那人又氣又惱,癱在地上,喃喃地罵著:我他媽還沒告別啊。

坐在墓地邊,嗚嗚地哭了半天。

我阿太說,她真想認識第一個提出這個習俗的人,這人真是又壞又聰明又善良。

在這么大的命題面前,誰還顧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兒子爭對錯?人間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這種方法離世能否真的升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時,這里有條明確的路。有條明確的路,多難走都會讓人很心安。

因為這條路,我老家住著的應該是全天下最緊張、充實的老人。有時候我會恍惚,好像整個小鎮是個巨大的人生學校,每一個即將離去的老人的家里,都是一個課堂。這群開心的老人,嚴肅認真地前來觀摩一場場即將舉辦的葬禮,一起研習最后的人生課程。

阿太一度覺得自己是被死亡遺忘的人。

從六七十歲參加這個“死亡觀摩團”,一直到九十九歲,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這家伙卻死活不來。

一開始她是和閨密們手挽著手去觀摩的。成群結隊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學的幼兒園小朋友,嘰嘰喳喳,打打鬧鬧。

人老到將死的程度,有多少財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終還是回到了每個人的性格本色。小氣的、膽小的、照顧欲強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厭煩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說話,就像是有人胡亂敲著聲音脆亮的鑼。明明說著很開心的事情,卻總讓人煩。她最喜歡膽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歲,平時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為自己是八歲的小姑娘。她很好奇人腳蹬那下是怎么樣的,但偏偏又很膽小。每次卡著時間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伙拉來觀摩,但最關鍵的時刻,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覺,貓一般小聲地叫一下,捂著耳朵躲在阿太背后瑟瑟發抖。還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體會抖嗎?會發出什么叫聲?

阿春卻是阿太那個團最早“畢業”的小伙伴。其實過程很稀松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門,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場的路邊攤吃早餐。家里人說,今天早上發現她很不對,就把她的床搬到廳堂里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聲。她沒往廳堂里看,轉身就走。她平靜地說:阿春愛吃面線糊,我去菜市場買點給她吃。

再回來的時候,阿春已經走了。阿太把面線糊放她床頭,從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個“觀摩團”的小伙伴,一個個成功地躺到廳堂里了,一個個順順利利地腳一蹬走了,而自己卻一次次被留下了。最后剩下的,還有那個粗嗓子的阿花。

這樣的事情多了,阿太莫名有種留級生的心態。

她很嫌棄地看著她本來厭惡的阿花,說:我怎么就得和你留下來?聽口氣就知道,這其中有雙重的憤怒。

那時候的阿花八十多歲了,嗓子還是粗粗的,只是聲音不再飽滿,感覺就像是生銹的鑼敲出來的聲音:就要我陪你唄。兀自笑得歡欣雀躍的。

最后一次和阿花結伴的時候,阿太是有直覺的,她心里一陣莫名慌,追著阿花說:你得比我晚走,記得啊。

阿花笑得鑼鼓喧天:它要來了我和它打架總可以吧。我邊打還要邊喊:不行啊,我怎么能現在走?。恳撸冶仨毢湍莻€蔡屋樓一起走。

哐哐哐,阿花笑得停不下來。

當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還是走了。阿太連夜趕去她家里,看著阿花死得一副肥嘟嘟開心溢出的表情,阿太內心憤憤地篤定:她肯定沒和死亡理論。她肯定沒說要和我一起走。想來想去,實在氣不過,偷偷掐了她一把,才罵罵咧咧地邊抹眼淚邊走回家。

自那之后,阿太便落單了。新的“觀摩團”她也不想參加,偶爾拄著拐杖,繞著小鎮走,一個個去看曾經的小伙伴的家。

阿太想,所以她們究竟去哪兒了呢?她們開心嗎?

然后又想,我是做錯了什么嗎?還是我要完成什么才能離開?

邊走邊想,就是一整天。

阿太越念叨,死亡倒真像是久違的遠房親戚,總是要惦記著:哎呀,到底什么時候來啊?

念叨了一年又一年,孫子行完成年禮了,孫子結婚了,孫子有孩子了,孫子的孩子成年了……死亡還沒來。而阿太對它的念叨,也像呼吸一樣自然了。

生火準備做飯的時候在念叨,給重孫子換尿布的時候在念叨,吃完飯菜塞牙縫了,剔牙的時候也在念叨……以至于我認真地努力回想自己記憶的起點,我人生記住的第一句話真真切切就是阿太在說:哎呀,它怎么還沒來?

小的時候我一度以為,這個“它”只是某個親戚,不理解阿太的糾結,好奇地問:是誰啊?誰還沒來?。?/p>

阿太一開始還避諱在我面前說“死”這個字。開心的時候,阿太會說:是個喜歡捉迷藏的小朋友。生氣的時候,阿太會說:一個沒有信譽的壞蛋。

長到五六歲的時候,我知道阿太等不來的那個它,是死亡,我的好奇變成了:阿太你為什么要等死?。?/p>

阿太嘴一咧:因為它該來了還不來啊。

既然我會問了,阿太在我面前也開始肆無忌憚地描繪她見過的死亡,和我(一個六歲的小孩)交流死亡來臨前的征兆。比如瀕死的時候,人的眼睛會突然變得很大,皮膚會突然變得光滑,“所以當一個老人突然變好看了,就差不多了”;比如,其實那時候的身體是更敏感的,連偏癱許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風吹過的那薄薄的冰意;比如,其實那時候是感覺皮膚底下身體里面像是有什么在燃燒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所以最后腳總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時候,如果足夠靈,肉眼都可以看到什么飛出來了,人的身體瞬間空了?!?/p>

阿太描繪時很激動,手舞足蹈的,我其實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疑問,但阿太堅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實的死亡,因為,她認為,“相信人有靈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里才有著落”,以及,“知道怎么死才知道怎么活”。

我總不敢去,想著法子躲,但還是被阿太騙去了。那天,她笑瞇瞇地問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順便看個老朋友啊?還有花生糖隨意吃。

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確實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放著可以隨意拿的花生糖——這顯然就是等候一個人離世的樣子。往里看,果然看到廳堂里的床。我嚇得哇哇大叫,轉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鷹一樣,緊緊把我按住,說:我老朋友快來了,等等啊。

我縮在阿太的懷抱里,和所有人一道安靜、悲傷地等著那個人的死亡來臨。就在一瞬間,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腳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在跳出肉體——然后那人真的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癟成了一具平躺著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眾人一起號哭,我也驚恐、難過地跟著號哭。我真的“看見”他離開了。

阿太緊緊抱著我,安撫著被嚇壞的我,指著天上笑著說:哭什么啊?這說明他還在,只是飛走了,這還不好啊……

所以,當九十九歲的阿太興高采烈地給在北京的我打電話,說: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愣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么就不信呢?

愛信不信,你以為我不會死???阿太啪一下掛了電話,應該是發了很大的脾氣。

讓她生氣的可能是:怎么這么看不起你阿太?。慷甲粉櫵劳鲞@么多年了,難道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從高速公路拐下來,就是沿江修筑的路。

沿著路,順著水流的方向往海邊開,一路直直的,當車窗前迎來一片碎銀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彎了。一旦陸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彎,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這入???。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這段路。人跟著水流,流到它的大海,然后就留守在告別它的地方。

小時候吃飯早,阿太愛在吃完晚飯后拉我到這兒遛彎。她帶著我就站在這入海口,恰好太陽也要沉入海里,一汪紅彤彤的光在遠處的海中暈開,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氳,直到整條河流都金黃金黃的。

那時候我總以為,就是這樣,海接了夕陽的顏料,傳遞給了河流。一條河流接著另一條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間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個個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這樣一起在大地上金黃金黃起來。

我以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熱熱鬧鬧歡欣雀躍地完成這么一次傳遞游戲。

阿太特別喜歡站在入海口,往陸地回望。她瞇著眼睛,好像看得見匯入大海的每條河流,以及匯成河流的每條小溪。她還教會我,要細致看,才看得到這江河湖海的秘密:在入???,有條隱約的線,像是跑步比賽的終點線,線這邊,水是一條條一縷縷游來的,仔細辨別,甚至還看得到不一樣的顏色和不一樣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緩,有的歡快有的滯重——最終突然都在越過那條線的一瞬,全部化開了,融合成共同的顏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說,潮一漲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們,終于可以在這里安睡了。

當我再次抵達那個被玫瑰花叢包裹的院子的時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間,像座島嶼。包圍著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邊的物什。她把一輩子的東西都翻找出來,攤開在院子里。

海邊的房子總需要有個院子,院子里可以曬制魚干或者紫菜。阿太圍著院子種了一圈玫瑰?!翱諝饩蜁兲?,還可以防賊。”阿太說。每次到阿太家,總可以呼吸到又甜又咸的空氣。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個院子里,像是阿太用一輩子收獲的魚干或者紫菜,躺在陽光里,舒服地等著被阿太檢視。阿太一個個認真端詳,回憶這些物品是如何來到她身邊,構成了她人生的哪個故事。

聽到有人推開門的聲音,阿太歪著頭,瞇著眼,喊了聲:黑狗達嗎?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間的阿太,壽斑爬滿了全身,皺出的溝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年紀越大,皮膚卻莫名地越發光亮起來,陽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齒全掉了,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像是氣鼓鼓一般,一張嘴,聲音還沒有出來前,總感覺她準備哈哈大笑,但聲音一出來,卻平淡到讓你覺得,像在婚宴上端上來了一道開水。經歷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終什么情緒的佐料都懶得加。

我嬉皮笑臉,邊把行李放下邊回嘴:反正阿太你會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爭論,繼續收拾著東西——

這次我很確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這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這些記憶會來得很突然,胡蹦亂跳,有時候還會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睜眼睛看,看清楚它們,看清楚它們的頭、它們的腳、它們的肚子,就會知道,它們不是跳蚤,不是來咬你煩你的,它們就像一只只小狗,來陪你的。要對它們笑,越歡迎它們,來陪你的記憶會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單。

我聽得有點難過了,說:阿太你不會走的。

阿太像沒聽見我的話,繼續說:

人一輩子,會認識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認識饑餓、認識占有,然后八九歲你會開始認識憂傷、認識煩惱……十幾歲你會開始認識欲望、認識愛情,然后有的人開始認識責任、認識眷念、認識別離、認識痛苦……你要記得,它們都是很值得認識、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你再過個幾十年,你會認識衰老。衰老這個家伙,雖然名字聽著很老,但其實很調皮,它會在你記憶里,開始關上一盞盞燈,你會發現自己的腦子一片片開始黑。有時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記憶好像被偷偷關掉了??赡苣阍谏蠋?,突然察覺,好像有什么被偷了。你慢慢會很緊張,很珍惜,當有一個讓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現,你努力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但是哪一天你會突然想,要記住的是什么事情?。咳缓螽斈闵鷼獾臅r候,抬頭看看,衰老那家伙已經在笑嘻嘻地看著你了。

反而,死亡是個不錯的家伙,當它要來了,它會把燈給你打開,因為死亡認為,這些記憶,都是你的財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點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紅了,說:阿太你不會走的。

阿太感覺到我開始相信她要走了,咧開嘴笑得很開心:我叫你回來,是想送你我這雙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濁黃濁黃,像是一攤陽光。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難過的時候,閉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飛起來。輕輕跳出軀殼,直直往上飄。浮到接近云朵的位置,然后往下看啊,會看得見你的村莊在怎么樣一塊地上,你的房子在怎么樣一個村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么樣一個房子里,你的人生在一個怎么樣的地方,會看到,現在面對的一切,在怎么樣的命運里。然后會看到命運的河流,它在流動著。就會知道,自己浸泡在怎么樣的人生里。這雙眼睛是我的命運給我的。看到足夠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夠的自己。

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確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煩地擦去我的眼淚,她不想我打斷她的講述。我正對著她的眼睛,像面對著夕陽。

阿太繼續說著:死亡這家伙多好,把記憶全帶回來了,你看,它們現在就圍繞著咱們,和咱們一起在這院子里曬著太陽。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記憶們,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貴,它很有禮節,風度翩翩。它的早早到來,在于它認為,讓一個人手忙腳亂地離開,總是那么失禮。阿太好像已經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兒,坐在死亡為她點亮的所有的記憶里面。那些記憶,一片一片,像是安靜的海面,一閃一閃。

阿太要開始講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運的入???,回望自己生命里的每條溪流。她瞇上眼的樣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運可有趣了。然后把身子一攤,像是個在陽光下沙灘上曬著太陽伸懶腰的年輕人:

我十五歲那一年,我阿母把我帶到一個神婆家里算命,那個神婆看著我說:這孩子啊,可憐啊,到老無子無孫無兒送終。我阿母惱極了:說什么?。磕巧衿胖貜偷溃簾o子無孫無兒送終。我阿母顧不上對方自稱是神明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著一推:是你要問的,又不是我要說的。那神婆轉身想離開,我本來無所謂這種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負了,也生氣,追著那個神婆問:誰說的?

神婆轉過身,說:命運說的。

然后我擼起袖子,兩手往腰間一叉,腳一跺,說:那我生氣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說這話的時候,自己笑開了,我知道她看到了,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個氣鼓鼓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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