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礦保衛戰結束后，礦區更熱鬧了。因為，沒有了牛角坪隘口這顆釘子，當局對礦區的封鎖終于被徹底打破。

而劉從德變得更加陰沉了。那天，石峰和徐白明兩人的一番話，他到底還是聽進去了。主動撤離，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因為，當局高層也發生了動蕩，劉從德也開始受到一些勢力的排擠，這無疑給了他當頭一棒。因此，從那天起，劉從德幾乎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臉。他一直躲在DC區的老宅里，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連劉黑也只知道冰山一角。

石峰又開始浪了。從家里出來，他一路顛顛地哼著小調，這回是另外一首，像是自己瞎編的：

好兄弟啊，好兄弟

我們只差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

喝醉了，你是我的一點點

好兄弟啊，好兄弟

我就留下一點點

每天夜里一點點

點著燈也只能給你一點點

哼著，哼著，眼角怎么忽然癢癢的？他舉手輕輕抹了抹。黏糊糊的，該死！怎么會有淚水呢？說好不流淚的，怎么還是流了呢？他停下了，站在原地好像在發呆。忽然，從身后傳來“咔嚓”一聲，緊接著又是“咚”的一聲。他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念道：“南山。”

“哼呀，怎么不哼了？接著哼呀。”身后有人說話，石峰頓了頓，道：“南山，怎么，還要殺我？你直接開槍吧。論拳腳，你打不過我。怎么，還是那把破槍嗎？膛線都快磨沒了吧，像刀鈍了刃一樣，殺人都殺不死吧。要不要我送你一把？”說著，拔出自己的槍扔了過去。

南山接住槍在手里掂了掂，說：“嗯，是把好槍，藍亮藍亮，口徑7.63mm，槍管97mm。”說著，舉槍對著石峰的腦袋瞇著左眼瞄準，然后輕輕扣動扳機……

石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說：“你一個耍槍的老手，才幾天功夫就玩不轉了，連開個保險也要人教嗎？”

南山抬手輕輕拍了下腦門，說：“我說呢，原來忘開保險啦。要不要試試這槍的準頭？我那破槍沒一點準頭，上次在銀樓門口開了這么多槍也沒有撂翻你，可惜啊。這槍準不準，你不會耍我吧？”

石峰依然不動聲色道：“耍沒耍你，試試不就知道，來吧。”

南山打開保險，拉了拉槍機，然后舉著對準石峰慢慢扣著扳機，說：“好，那我就聽你的，試試。”說完，他的指頭扣下了扳機……

“啪”子彈從頭頂擦過，大檐帽飛了，石峰依舊未動。南山則吹了吹槍管，道：“唉，槍是好槍，只可惜手抖了。真的生疏了，連打槍的準頭也沒有。還是算了，槍還你吧。”說完，他把槍扔了回去，然后縱身一躍翻過墻頭去了。

石峰接住槍慌忙回頭叫了聲：“兄弟！”淚珠又不爭氣地從眼角沁了出來……

南山飛也似的奔跑而去，但他身后有一道黑影在緊緊尾隨著。那黑影一會兒跳躍一會兒飄蕩，忽隱忽現。

南山終于奔到城東。在城門前，他踟躕了。因為，警察和保安團士兵正在搜查一個中年男人。警察吆喝著，還一腳踹了過去，然后罵罵咧咧道：“你個死窮鬼！連半個銅板也沒有，沒錢還出來瞎溜達，不是瞎耽誤爺功夫？”

警察又連連踹了幾腳，中年男人被踹翻倒地。南山連忙奔過去扶起。但警察卻不放過，他過來指著南山鼻子罵道：“你他媽的你誰呀？在老子面前充好人，你不會是共黨吧？來呀，給我抓起來，抓住這個死共黨！”

警察舉槍對準南山。他一咋乎，幾個保安團的士兵呼啦啦地一下也連忙舉槍瞄著。南山沒有搭理，他低頭替中年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然后回頭冷冷地盯著警察，說：“你說我是共黨，去問問你們瘋子，他敢抓嗎？要不要找他過來？”

警察遲疑了，但仍半信半疑，他抖抖槍，說：“別糊弄人！說，你到底什么人？我們石隊長怎么會認識你這窮鬼？”

南山笑了笑，說：“還沒搜呢，就怎么知道我是窮鬼？”說著，掏出兩塊大洋，兩手拿著敲了敲，邊敲邊說：“這是大洋吧，認識大洋嗎？”

警察看見大洋眼里立即冒出了綠光，他連忙放下槍，說：“誤會，誤會，你是我們石隊長朋友，怎么不早說呢？”說著，朝幾個仍舉著槍的保安團士兵努努嘴：“放下，放下，放下，他是我們石隊長朋友。”

南山淡淡一笑，然后將兩塊大洋扔了過去，說：“好了，你們也辛苦，賞兩個酒錢吧。”

警察連忙彎腰接住舉起在嘴邊吹了一下，而后放在耳邊聽著響，眼睛頓時都笑瞇了。笑過之后，當他睜開眼睛準備客套幾句時，南山已經走遠了。望著南山的背影，警察連忙揮手跳著腳喊道：“兄弟，謝啦！”

南山頭也不回，揮揮手邊走邊應道：“別客氣，回去給你們石隊長帶句話就行。”

警察連忙問道：“什么話？兄弟。”

南山回頭大笑著道：“你告訴他：他兄弟問他，欠他兄弟兩塊大洋什么時候還！”

警察傻眼了……

傍晚，吃飯了，小妹替哥盛好飯，然后在石海對面坐下。她沒有動筷子，只是笑瞇瞇地望著石海吃。因為上次，石海害怕了，他開始注意和小妹相處，除了回家吃飯外，一般都呆在隊里，連晚上睡覺也是，他說晚上值班不安排別人了，由他全兜著。所以，吃的時候，石海只是埋頭大口吃著，吃完把碗一撂便扭頭朝大門外走去。但這回小妹有了準備，未等石海吃完，她早早搬了把板凳攔在大門口，笑瞇瞇地望著石海，說：“哥，你咋回事？不要我了？今晚你不能走，我要和你圓房。”

石海一聽霎時蒙了，愣了一下后，很快便笑了，說：“小妹，說啥傻話？你還小，等長大了再說，別鬧，乖！”

小妹坐在板凳上，架著二郎腿，雙手叉著腰，說：“哥，要我不鬧可以，但你得聽我的，今晚別走了。我打聽過，今晚值班沒你，你是為了躲我才這樣，如果要走也得是我走，既然不要我做老婆，那這家就不是我家，我沒家了，不能賴在別人家里，我馬上就走。”說完，起身提著早收拾好的包裹轉身出了大門。

石海頓時慌了，趕忙奔出大門攔住小妹，說：“小妹，咱不鬧行不？別說傻話，這家永遠是你家……”

不待石海說下去，小妹立即接住話頭，說：“那就是說，我是你老婆了……”

石海真的頭大了，他斷然打斷小妹，大聲吼道：“不可能，你永遠是我妹！”

小妹第一次見石海這樣大聲說話，霎時愣了，瞪著大眼睛張著大嘴巴呆在那，像是被悶雷擊中。

見狀，石海也慌神了，后悔自己不該這樣大聲吼她，把小妹嚇著了，趕忙道：“小妹，小妹，你咋啦？”

“哇……”小妹哇的一聲雙手捂臉一頭撞開石海一溜煙跑了，邊哭邊跑，一眨眼便沒人影了。見小妹跑了，石海急得一跺腳追了過去……

小妹不見了，石海帶著一大幫人四處尋找……

“小妹，小妹……”全礦區都傳遍了尋找小妹的聲音……

小妹跌跌撞撞地奔跑著，沿著大路朝昭安城去了，一路上哭哭啼啼，哭得傷心而又楚楚可憐。后來，她不再奔跑。停下后，她回頭望了望礦區的方向，抹了把眼淚后倔強地扭頭朝昭安城而去……

從昭安城出來后，南山終于長吁了一口氣。困在昭安城有些日子了。他不明白自己的行蹤為什么老是為警察所知，只要一有動靜，警察便可瞬間追蹤而至。他困惑了，百思而不得其解。因為石峰追捕過他，幸虧有人提前通知了他，才讓他有機會與幾位同志提前設伏。與石峰一場激戰后，他和幾位同志失散了。后來，那幾位同志被劉從德捕殺。他恨石峰，認為是石峰出賣了他們。于是，他決心除掉石峰，但行動失敗了。后來，他干脆藏了起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終于趁隙溜出昭安城去了昆沙。在昆沙他找到了H省委。

幾天前，他帶著省委的指示又回到昭安城尋找他的接頭人。他潛伏昭安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尋找伍枚。之前是受H省委的指示，而H省委又受J省委的委托。因為伍枚身份特殊，具體情況不知，只知道接頭地點和聯絡方式，還有聯絡信物。

這次回到昭安，他聽說了路礦的事情，而且還得知路礦領導人伍枚是從寶吉寺走出來的。那天，他去寶吉寺尋找接頭人，伍枚也在那，還與劉黑發生了沖突。這是巧合嗎？因此，他決定去路礦。

然而，南山尚不知道自己此行已被神秘人跟蹤。神秘人在他身后若即若離，始終保持距離。他與石峰對峙時，神秘人就藏在不遠處盯著。南山之所以不殺石峰，是因為石峰尚惦著兄弟之情。是的，他，石峰，還有陸明，三人曾是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他們只差歃血盟誓。他與陸明關系最鐵，在北伐攻占岳陽時，是他將陸明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面對石峰時，他手軟了。同時，也因為石峰在面對他時十分坦然，毫無愧疚，憑著他對石峰為人的了解，又覺得不像是害他的人。因此，他躊躇了。

混出昭安城后，南山直奔路礦。一路上，南山走走停停。傍晚出城，不到一個時辰，天便全黑了，天邊的一彎月牙像極了磨刀石。南山仰頭望了望，不禁啞然失笑，怎么會這樣比喻呢？搖了搖頭后，他加快了腳步。

“啊……”

忽然，前面傳來了驚叫聲，接著是呼救聲……

“救命啊……”

是女孩子的聲音，就在前頭。南山心頭一震，立即朝前奔了過去，很快便見到一團黑影，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中，隱約能看到三人扭打成一團。南山加快速度沖了過去，終于能看清楚了，他看到兩個男人正抬著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在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掙扎，還被捂住了嘴。南山立刻沖上前去猛然斷喝：“住手！”

聽到突然的猛喝，兩個男人驀然一驚，一愣神，手一哆嗦，女孩子掉地上了。女孩子見機翻身一滾爬起來就跑，迅速跑到了南山的身后。兩個男人被唬得愣了一下，待看清楚站在面前的只有一人時，膽子頓時壯了起來，立即眼冒兇光，其中一個兇橫地吼道：“混蛋，找死啊！哥，我們上，弄死他！”

于是，兩人惡狠狠地撲了過去。一個男人朝著南山的臉揮拳兇狠地砸去，另一個男人猛地一個黑虎掏心。南山冷冷一笑后縱身躍起兩腳猛力蹬去，嘭嘭兩聲，兩個男人立刻仰頭向后幾個踉蹌差點跌倒。站穩后，他們撫了撫胸脯，滿臉痛苦狀。但仍不死心。于是，兩人從腰間拔出尖刀，同時猛刺過去……

然而，兩人蒙了，一支槍對準了他們。望著黑洞洞的槍口，兩人哆嗦了一下后便開始后退。后退兩步后，兩人又猛然向前撲去……

“啪”

南山毫不猶豫地開槍了，子彈出膛后跳了一下擦著一個男人的頭皮飛去。兩人戛然而止，臉唰地一下白了。南山抬槍指了指，然后大聲吼道：“滾！”

相視一眼后，兩人嚇得魂不附體地掉頭倉皇而逃……

那得救的女孩子正是小妹。望著南山，小妹感激萬分，彎腰行了個禮，道：“謝謝大哥！”謝過之后，小妹茫然四顧，彷徨不前，猶豫著不知自己是繼續去昭安城還是回頭返回礦區。南山笑了，說：“小妹妹，怎么啦？你還敢一個人走嗎？”

小妹怯怯地望著他，說：“你要去路礦嗎？”

“嗯。”南山點了點頭，說：“你要不還是回路礦吧？我們正好同行。你一個人走夜路，家里人不擔心？走吧。”

小妹依然躊躇不決。南山沒有再去理會，而是大步朝礦區走去。小妹見南山走了，心里又是一陣恐懼，害怕極了。于是，什么也顧不上了，她立即小跑步地跟了過去。

在礦區，石海和眾人打著火把到處尋找，翻遍了整個礦區都沒有小妹的人影。忽然，有人道：“小妹會不會去昭安城了，每一條路口我們都去找過，唯獨沒有上大道。”

于是，石海帶著眾人舉著火把走上了去昭安城的大道。他們呼喊著，打著火把四下翻找，連茅草堆里也不放過，就這樣一路尋過去……

正在這時，前頭響起了一陣沙沙沙沙的腳步聲。眾人停下，石海舉著火把朝前探望，看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女孩，那女孩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呢？小妹！他心里猛然一震，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仔細地瞧了瞧，頓時愣了，那不就是小妹嗎？

“小妹！”石海急忙扔下火把激動地奔了過去……

然而，小妹不理睬他，身子一閃繞了過去，石海撲了個空，連忙回頭，小妹卻躲在了南山身后。石海狐疑地望著南山。站在南山身后的小妹十分生氣地瞪著石海。南山望著石海樂哈哈地笑了。他們三人，他望著他，她望著他，而他又望著他，僵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南山開口了。

“你們是工人糾察隊的？看情形應該是。我也不廢話了，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中共H省委派來的聯絡員南山。”南山笑著向石海伸出了手……

乍一聽說是省委派來的，石海心里頓時熱浪翻滾，眼淚也差點沒流出來，他毫不遲疑地上前一把擁住南山，在后背使勁拍了拍，激動地說：“南山同志，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給盼來了！”他越說越激動，熱淚嘩啦啦地一個勁地流。

眾人也是一片唏噓，只有小妹瞪著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在黑暗中茫然地忽閃忽閃著……

回到俱樂部后，南山終于見到伍枚了。兩人的手終于緊緊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