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翰墨風度:孟慶泰先生紀念文集
- 賀中祥 趙夫青主編
- 11字
- 2022-09-28 19:00:08
甲編 衣缽傳家 孟慶泰影存
我的祖父與家風
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孟昭鴻(1883—1947),字方陸,中年更字方儒,別署放廬。齋名寧遠堂、靜遠堂、靜修堂。山東諸城人。祖父是近代著名金石書法家、詩人,出生在書香門第。祖父的祖父名繼垚(1800—1862),字學山,清道光庚子(1840年)舉人,曾任江蘇震澤(今吳江)知縣,頗有政聲,有《靜遠堂詩存》傳世。祖父的父親名廣琛(1832—1890),字獻廷,曾任戶部行走、主事,援例為郎,親歿,不樂仕進,歸隱鄉里,圖書庋滿架,坐臥其中,工詩善書畫,搜羅名人墨跡甚多,有《雙松書屋詩稿》傳世。
我祖父兄弟三人,他居末,性格敦厚謹慎,富正義感,不妄交游,畢生致力文史考古研究和書法篆刻。諸城地近瑯琊,秦瑯琊刻石為聲名顯赫之古碑,世傳久佚。1921年祖父受縣教育局委托,聯同二三人竭力查訪尋覓,由斷石終成完璧,并另石跋尾以記其事,此秦碑現珍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中。祖父書法耽樂漢隸,藏拓甚富,曾自治長印曰“諸城孟氏寧遠堂所藏漢碑百種之一”以鈐所藏;祖父喜法《張遷》而參以《華山》《禮器》《史晨》等碑筆意,謹嚴古茂,卓然名家;祖父治印胎息秦漢,又博采高南阜、丁敬身、鄧石如、楊龍石、吳昌碩諸先賢意趣,用廣途轍,樸茂凝重,老健雄深,有《放廬印存》《放廬藏印》傳世,又曾搜集高鳳翰所治印百余方,成《南阜印譜》一卷;祖父為嘉惠后學,1925年纂集成《印字類纂》十二卷,越二年,另成《漢印分韻三集》一書,兩書均由上海西泠印社刊行,為古文字學家容庚、書畫篆刻家潘天壽、鄧散木所稱賞。
我祖父還是一位藏書家。祖父有一首說及藏書的詩,是辛亥革命后避難歸家所作:“牙簽十萬富收藏,一邑人推靜遠堂。三世校讎多善本,只今零落舊縹緗。”從詩中可得知辛亥革命前家中藏書為一邑之冠,從我高祖到我祖父三代進行過書籍的校讎。聽我父輩說過,我的高祖宦游江南,那時江浙一帶盛行私家藏書,諸如昆山徐氏之傳是樓,常熟錢氏之述古堂,嘉興項氏之天籟閣,朱氏之曝書亭,杭州趙氏之小山堂,寧波范氏之天一閣等皆其著名者。說不清是哪個藏書家敗落了,要出售所藏,我的高祖與其同僚便買了下來。據說高祖解組歸家帶回的全是書籍。那時代的藏書絕非今天的洋裝書,最低也應是明版吧!一直到我祖父,三代搜羅“幾為一邑之冠”,據研究者說,祖父的藏書僅次于聊城海源閣。然祖父生不逢時,遭遇的第一次兵燹就是辛亥革命,因祖父參加了縣里的革命獨立,并被選舉為議員,清兵破城后祖父出逃避難,家中駐了兵,所藏書籍被焚燒用以熏蚊,亂定收拾,損失大半。后經軍閥混戰、日本侵華,祖父棄家避難青島,即“傾其所有于飛煙蕩燼之中”了。

1915年的孟昭鴻

20世紀40年代孟昭鴻在青島家院

20世紀40年代孟昭鴻在青島留影
我祖父一生飽經滄桑,親歷過辛亥革命、丙辰獨立、北洋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和國內戰爭等重大歷史事件,嘗盡了戰爭的辛酸與苦難,卻始終滿懷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祖父著《諸城辛亥獨立始末記》《諸城丙辰獨立始末記》,記辛亥革命和反對袁世凱稱帝史實;著《諸城庚午圍城日記》,記蔣閻戰爭史實;著《避亂紀略》,記日本侵華、家庭顛沛流離的情形。清末,祖父兄弟二人創辦私立敬業國民小學,啟蒙鄉里子弟,傳播新思想、新知識,直至七七事變始停辦。
我祖父與青島也有很深的情緣。宣統二年(1910)祖父游北京歸,由天津乘船至青島,小住數日。這是祖父第一次到青島,此后就往來不斷,并留下了大量的詩歌。如1922年祖父所作的《登觀海臺感賦》長詩,詳盡地描述了殖民下的青島,其中云:“……登臨一覽小東海,全鎮繁盛奔雙瞳。商賈輻輳集阛阓,丹樓碧瓦鋪霓虹。萬頃玻璃明眩眼,滉漾碧海磨青銅。番舶往來中流織,波濤出沒浮鷗鴻。西望中原余一發,桑榆日落煙朦朧。一面依山三環海,嗚呼此鎮真繁雄!……憶昔荒島初開辟,練習戰艦飛艨艟。俯視故址巍然在,傷心憑吊思豐功。胡來碧眼黃發種,覬覦借口興兵戎,邊防要區拱手讓,反客作主心為恫……”又如1930年居青島過春節,祖父所作的《除夕感賦》五律:“浩劫烽煙外,無聊寄此生。浮萍羈旅感,爆竹故鄉聲。舊歲忽焉改,妖氛何日清?微聞天下定,猶是未休兵。”這些詩句表達了祖父對青島這座城市的熱愛、對戰亂的痛恨和對安定生活的向往。七七事變后,祖父攜全家二十多口人避亂山鄉,顛沛流離四百余日。祖父有一首題為《亂離》的五律詩記載了當時的情況:“到處擾親友,避兵傷亂離。全家廿余口,一月九回移。乞米荒山道,迷途暮雨時。宵來夢鄉國,殘破不勝悲。”回城后,因怕日軍有“強行征聘之舉”,祖父遂又攜全家遷居青島。祖父這次來青島直至去世,再也未得回歸故鄉了。日本投降后,祖父一度心情舒朗,覺得戰亂終于過去,和平安定的生活到來了。這年重陽節祖父與文友們登高抒情,有“無恙河山供眼底,風光不似去年時”“一樣重陽今異昔,登高痛飲即黃龍”的詩句。然而現實令祖父失望,迎來的卻是國共兩黨的內戰,致使祖父的生活日趨艱難,最后竟以染小病而死去。近幾年藝術品拍賣市場有鄭爰居先生收藏品的幾個專場,在圖錄里看到他們互相唱和的詩稿以及鄭爰居先生在我祖父去世后寫的《孟君方陸傳》,這些資料是以前從未見過的。鄭爰居先生說我祖父“家世豐厚,驟貧困,菽米不繼,郁郁致疾”。祖父故于1947年3月31日,這一天我父親的日記這樣記著:“父親體格素極健康,年來避地島上,居處高山,而每日往返數次不以為苦,前年曾書楹聯一幅張諸壁上曰‘自愛安閑忘寂寞,天將強健報清貧’,蓋寫實語也。緣自母親去世,家庭多故,故鄉經濟斷絕,吾兄弟各自為生,而父親及三妹用度及房電諸費皆自行籌措。嗚呼!父親生于飽暖之家庭,家事素所不悉,不期垂暮之年而瑣瑣于米鹽之事,人子事親之道未盡反足以累之。不然以強健之體格、曠達之性情,絕不能以小疾突棄人世也。終天抱恨尚復何言哉!”我父親的這段日記記錄了我祖父去世時的狀況。

1933年西泠印社石印本孟昭鴻《漢印文字類纂》和書中的孟昭鴻圖

1933年西泠印社石印本孟昭鴻《漢印分韻三集》(左)和1979年上海書店孟昭鴻等《漢印分韻合編》(右)

鄭爰居題孟昭鴻“印字類纂”(左)和孟昭鴻《漢印文字類纂》版權頁(右)
我祖父是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去世的,我沒見過。我對祖父的了解是在祖父的著作里,或是在祖父文友的悼詩和回憶文章里。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我從小喜好篆刻,這可說真是具有祖父的遺傳基因,用的查字的工具書就是祖父編著的《漢印文字類纂》和《漢印分韻三集》。后者系1979年上海古籍書店又將之與前二集合編再版,并認為“字體鉤摹較精,具有高度的藝術水平……是部較好的篆刻工具書。”這兩部書最早是上海西泠印社于1932年出版的,多本啟蒙篆刻的書都把它列為最佳工具書。祖父的老師郭金范先生為《漢印文字類纂》作序是這樣說的:“孟生方陸天姿超逸,博學多能,而尤癖于鐫篆。自其少時即寢饋于斯,數十年樂之而不厭……每嘆集字諸書不賅不遍。因仿梅氏《字類》,發凡起例,畫分部居,另為《印字類纂》一書,剖析毫芒,抉擇疑似,去取精審,詮釋詳明。印非目睹,概從割愛,較之前人增字萬余,且留其有余,以待隨時之賡續。然則是編之出,雖不敢謂遂集大成要,亦可稱后來居上,其必傳世行遠無疑也。”我讀后真為祖父做學問的執著專一而感動。
祖父的《放廬詩集》是自己從“全錄本”選定的,選了300余首,都是祖父自己滿意的作品。那個“全錄本”是作一首錄一首的,“文革”時被破了“四舊”——燒掉了。估計還有其他的本子,但已經無可查尋了。趙儷生先生的父親與我祖父同門,師傅就是趙儷生以后的外祖父,也即上文所說的郭金范先生。1995年趙儷生來信說到他父親曾為我祖父詩集題詞,想拍照留下他父親的手跡。他言及的這個本子顯然沒有了,故未能滿足他的要求。
2015年6月2日

孟昭鴻《放廬詩集》

鄭爰居題孟昭鴻“放廬吟草貳卷”
藏書閱讀是家風
“牙簽十萬富收藏,一邑人推靜遠堂。三世校讎多善本,只今零落舊縹緗。”這是我祖父寫家中藏書的一首詩,靜遠堂是祖父的齋號。從詩中可得知辛亥革命前家中藏書為一邑之冠,從我高祖到我祖父三代進行過書籍的校讎。據研究者說,祖父的藏書僅次于聊城海源閣。然祖父生不逢時,遭遇多次兵燹,不得不棄家避難青島,所藏只能“傾其所有于飛煙蕩燼之中”了。
我的父輩就談不上藏書了,但他們各自都在中學教了一輩子的書。我父親教過美術、歷史、地理,最后教國文。雖不藏書,日積月累的教學參考書籍亦不為少。明末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還有《古文觀止》、唐詩宋詞、古代散文選之類,都是父親的案頭長物。父親愛書,一本民國初年線裝石印本《瓊林霏屑》,父親在封面上用小楷記下十八年間重裝二次。父親也喜歡讀書,他的床頭整齊地摞著經常讀的書籍。1980年9月,父親購得清代沈復所著《浮生六記》一小薄冊,在扉頁上作志說:“中學讀書時,此編定為課外讀物,其中佳句今猶能背誦。亂離后擬再翻閱,久不可得,不期偶于野攤上購到。人事滄桑忽忽已五十年,亦殊使人有浮生若夢之感也!”我的朋友回憶,當年到我家造訪,大半是看到我父親半臥在床榻上,手執書卷在看書。
大概是從小就接觸書籍的原因吧,我對書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幻想著能有自己的書房。那時全家居住一室,哪可能有專門的書房呢?我的一個同學住在樓梯下的亭子間里,有自己的小小空間,我羨慕極了。那是在“文革”中,一切正常秩序都被破壞了,學生不讀書,也無書可讀。紅衛兵破“四舊”,把學校圖書館的書亂七八糟地堆滿了走廊,即將以火焚之或送造紙廠造紙。我尋機偷偷取出一些來,也都是些唐詩宋詞、古代散文之類,最厚的一本是中華書局上世紀50年代出版的精裝《康熙字典》,計有二十幾種吧。我如獲至寶,把它們藏進我的書箱,并虛擬了一個書屋,叫“半篋書屋”, “篋”乃小箱,“半篋書”極言書籍之少,僅夠小箱的一半。其實這名字還有一個意思,我暗諧了一個“篋”字的同音字“竊”字,說這小箱中的書一半是“竊”來的。那時,孔乙己的“竊書不算偷”的話是我的動力,更何況這些書是要被當作“四舊”燒掉的東西呢!這些書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讓我學習到了許多知識,極大地充實了我的精神生活。
“文革”結束后,禁區逐步開放,出版、再版了許多我喜歡看的書籍。那時我經常跑書店,遇上好書即便再貴,也要節衣縮食買下來。僅舉一例,那時我對古文字學產生興趣,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了周法高主編的《金文詁林》,共16冊,因是進口書籍,在外文書店出售,定價港幣600元,折合人民幣44元。當時我的月工資還不夠40元,因太喜歡,就借錢買下了。據聞這套書我市僅進了三套。

1942年9月9日諸城“竹林五賢”孟昭鴻、徐孝聞、王鴻翥、鄭再時、王昭范(左起)會飲于青島酒廬,并皆有題詠

1942年孟昭鴻在青島自書詩作
后來我也有了自己的書房,書也慢慢多了起來,現在幾乎到了飽和的程度,所以近些年很少買書了。但遇上十分喜愛的書,還是積習難除,一定要買來閱讀,像這二三年買的《古春風樓瑣記》一套14冊,我的小老鄉岳南著的《南渡北歸》一套三冊,程千帆、沈祖棻二先生評注的《古詩今選》等,都已經溢出了書櫥。最近又看到十年前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發行的《近代詞人手札墨跡》一套三冊,資料性特強,于是又托人去臺灣捎購,尚不知能否如愿得到。隨著知識的增加,慢慢地也產生了寫書的念頭。首先我編了一本自己的書法篆刻作品集,集前寫了一首詩:“卌年追索聚于茲,隨爾鋪張隨爾嗤。筆底波瀾惟我覺,個中甘苦任誰知。心閑手敏挑燈夜,雨驟云游舞墨時。最愛東坡書意造,逍遙常教夢中思。”這首詩不只寫書法篆刻,其實也寫了我的讀書生活。前幾年又與青島大學宮慶山先生一起對清初丁耀亢的《天史》進行了校正注釋,合著了《〈天史〉校釋》一書,交由齊魯書社出版發行。
藏書、愛書、讀書可以說是我家的傳統,是一個值得傳揚的好家風。它陶冶個人性情,提高個人修養與學問,讓你做人處事具有高尚的標準與尺度。
2015年3月21日于追來室

2002年第3期《青島畫報》刊載《孟昭鴻遺事》

孟慶泰之父孟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