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翰墨風度:孟慶泰先生紀念文集
- 賀中祥 趙夫青主編
- 6015字
- 2022-09-28 19:00:08
長念同袍寄三生(代序)
2021年6月4日的這個下午,注定讓我終生難忘。從城陽去孟慶泰先生家的路,突然就變得無比幽暗。孟慶泰,我的師長,我的大哥,走了。路邊春暖花開的景物,頃刻間失去顏色;熙來攘往的馬路,一下子闃然無聲。我停下車,頭抵在方向盤上,雙目垂淚。
天不憐英才。一代書法大家的溘然而去,怎不令人悲慟哀惋?人生如寄,歲月如馳,追念與慶泰大哥近50年的交往,不能不悲欣交集。一幕幕的平常談笑,一次次的肺腑之言,一場場的談藝論道,他舉手投足的從容與睿智,內斂與豐富,如今都成了彌足珍貴的記憶。一切都歷歷在目,一切都活靈活現,卻已不能復返。我多么想讓那些不經意間滑過的坦誠,永遠留駐在我的眼前,如同空氣,如同呼吸,一任春秋更替,潮漲潮落,音容笑貌,日久天長。
初識慶泰先生是在1973年。那時我已入蔡省廬先生門下習書,每天由先生耳提面命,陪先生步行上下班。除日常演示指點外,蔡老每逢周日便帶我尋訪島上書家,以結識請益。青島看似彈丸之地,卻臥虎藏龍。一城之中,高低起伏,氣象萬千。這就讓清淡索然的日子,平添了許多樂趣,而諸如慶泰先生這樣的世家出身者,見多識廣,無師自通,言談舉止,更不乏吸引力。
與慶泰先生初次相見時,他25歲,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當時慶泰先生的父親在青島九中教書,他則高中畢業后在家待業,一段時間去過北海船廠當臨時工。青島九中的前身是德國漢學家衛禮賢創辦的禮賢中學,歷經坎坷,遺風盡失。慶泰先生的父親盡管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一份教書匠的工作,也僅為謀生。一家人大大小小,吃飯是頭等大事,而像慶泰先生這樣的家庭境遇,在上世紀70年代的青島,司空見慣。能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儼然就錨定一輩子的人生。也許是冥冥之中上蒼的眷顧,因一次偶然機會,慶泰先生代替在校有課不能脫身的父親,參加了市展覽辦公室的布展工作,得以顯露風華,受到前輩書家推重,一時青春綻放,沐浴陽光雨露。
在無棣二路慶泰先生家中,蔡老對我說:“你也可以叫他老師的。”那一年,我21歲。由此,在這個四面環抱的城市地理谷底,我在蔡老的攜領下,開始了與慶泰先生風雨同行的交往。近50年歲月,摯如手足,不離不棄。我現在相信, 1973年的這次相會,其實就是一生的緣分。慶泰先生與我,從此以書法為媒介,以書藝為寄托,以書道為信仰,相濡以沫,如影相隨。其間,慶泰先生敏銳的藝術判斷力,良善的處世之道,虛懷若谷的胸襟,獨立的人格操守,都給了我極深教益。
師徒相授,是漢文化延續千年的傳統方式。當年在青島,與多數書者拜師學藝的慣例不同,慶泰先生秉承的是獨傳家學的路徑。這并不具普遍性,也無法仿效。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與我的師輩,以及我們彼此,都可算是介于師友之間,在青島書界,這是一種非典型性的特殊存在。由于這種微妙的差異,我倆的交往從起始就少了些老式禮節的束縛,彼此平等相待,便容易打開心扉。
慶泰先生祖籍山東諸城,一個距離青島100多公里的文明故里,物產豐富,精英薈萃。孟氏一族翰墨傳家,詩文書印代不乏人。祖父孟昭鴻先生工詩文,擅漢隸,精治印,善鑒賞,藏古籍十余萬卷,集有《放廬印存》六卷與《放廬詩集》二卷,撰有《諸城辛亥獨立始末記》《諸城丙辰獨立始末記》《諸城庚午圍城日記》《避難紀異》,并歷20年集編《漢印文字類纂》四冊與《漢印分韻三集》二卷,堪稱一代名家。尤其令人稱道的是,孟昭鴻先生上世紀20年代對瑯琊臺秦刻石的搜尋、修復和保護,讓幾乎失存、斷裂數段的秦刻石得以重光于世,成為國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可謂功莫大焉。1994年瑯琊臺修復,依據《史記》考定秦刻石全文后,恭請慶泰先生書寫兩通碑:一通是《秦瑯琊刻石釋文》,一通是《重刻秦瑯琊刻石記》。圍繞著一座秦刻,孟氏祖孫完成了一次相隔70年的對話,堪為國學傳承與家學延續的佐證。
源于耳濡目染的家學熏陶,慶泰先生自幼便奠定了古文、考據、書法、篆刻以及鑒賞根基,并且觸類旁通。這種家學滋養和自我審美情趣緊密結合的個例,在慶泰先生同輩書家中殊為少見。這讓其在經典傳承和革故鼎新之間,獲得了廣闊的變法空間。
自古以來的家道傳續,最重要的并不是外在的技藝能力,而是對內在人格精神的塑造。熟悉慶泰先生的人,都切身感受到他宅心仁厚、謙以待人、訥言謹行的品格。孔子云,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我想慶泰先生的訥言,一方面是性格使然,更重要的還是家風熏染。他身上這種極為難得的君子之德與長者之風,就是我們平常所講的古人為人為文的風骨。慶泰先生一介文弱書生,承續孟氏一脈宿儒遺澤,以品行學問立世70余載,歷經齊喑與喧囂而孑然獨立,凜然不潰,其卓犖風骨當與日月齊光。
我是個很幸運的人。生長中得父母訓導,生活中得兄長扶持,在書法求索之路上更得恩師指引,青年時代便在全國書法比賽中獲獎,后又參與青島書界些許組織事務,得同好理解支持,可謂蒙受“天時、地利、人和”的種種惠顧。回望過往,時常誠惶誠恐,不敢有半分張揚。在這個過程中,始終不能忘懷的,是有慶泰先生始終如一的關照匡助。這些體現在生活、工作、創作、學術和人際交往各個環節中的細枝末節,慶泰先生都做得自然而然,不聲不響,毫無功利之心,不摻雜任何虛情假意。當我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問題,慶泰先生總是那位我最想去訴說商量的兄長,而過后心中總會增添許多信心和力量。回頭想,所謂良師益友,誠不虛也,誠不易也。有些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有些事,看起來容易,持久就更難。持之以恒地做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慶泰先生當之無愧。哭慶泰大哥,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無私,卻也繞不開他的無私。這份待人處世的從容、泰然與寬讓,就像一縷春風,長時間吹拂著青島書界,浸染著我和我的同好。
于我而言,慶泰先生出道既早,年紀也長,屬看得見摸得著的榜樣,并且性格平和,不善心機,樂于助人,極易交往。最難能可貴的是,慶泰先生在他的書法創作道路上,能夠將這些品質自然融入,并形成獨特書風。今天看,能將公共倫理、生活倫理與藝術倫理真正融為一體并一貫身體力行者,慶泰先生當為典范。
上世紀70年代中期,青島本地書法活動開始復蘇,1975年高小巖諸先生在工人文化宮開辦書法學習班,慶泰和我都是最早的參與者。從文化蒙昧中走出來,彼此求知求索的熱情都異常旺盛,藝術交流的氣氛十分融洽,眼界與鑒賞力的提升都很快。老先生們在學術上身體力行,鼓勵年輕人后來居上,力圖培育出書法創作隊伍的梯隊結構。1980年高先生發起成立職工書法研究會,慶泰先生即被推舉為副會長,足見其為眾望所歸。這個時候,他也不過32歲,但個性鮮明的書風已趨向成熟。1980年全國舉辦首屆書法篆刻作品展覽,山東全省共有23件作品入選,慶泰兄的篆刻和我的書法有幸位列其中。同年青島畫院成立,慶泰先生和我又是畫院百位書畫家中最年輕的兩位。接下來的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慶泰先生和我都成為創始會員,搭起與同好更為開闊的學術交流渠道。
1983年全國篆刻征稿評比,慶泰先生成為百名獲獎者之一,我向他祝賀,他居然有些靦腆,但臉上的笑容,卻很真實。這一年,我與慶泰兄結識,剛好十年。1985年經過山東書協理事會現場無記名投票、唱票,慶泰先生和我再以名列前茅的得票,作為山東代表前往北京,一同出席了中國書協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啟功先生為中國書協主席。開完會坐火車回青島,慶泰兄和我說,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也應該解放思想了,書法不能隔斷歷史,也不能固步自封。
1993年青島舉辦規模宏大的首屆書法藝術節,蒙前輩信任,我擔任組委會主任,慶泰先生為副主任。再后來,我擔任青島市書法家協會主席,慶泰先生屈尊副主席。在所有的這些過程中,作為心心相印的師長與朋友,不論在何種情形下,也不論自身際遇如何悖謬,慶泰先生始終與我并肩同行,給予我無償的信任與支持。所謂君子之德、長者風范,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記得有一年,我閉門醞釀參展作品,書寫多日始終不能如意,苦不堪言。晚上10點多鐘,給慶泰先生打去電話,問過兄長就寢否,遂直言落筆找不到感覺。大哥只說了倆字:“來吧。”我即登門,做徹夜談。黑漆漆的寂寞城廓之中,一盞光亮之下,一杯茶,一席話,一番關愛,慶泰先生的誠摯與豁達,像暖洋洋的信號燈,頃刻驅除縈繞不散的迷霧,個中情形,至今歷歷在目。而就在這個時期,慶泰先生自身的狀況其實并不如意,家中父母久病不愈,工作境遇芥蒂不斷,職稱晉升障礙重重,但他從不把自己的煩惱與不快,表露給他人。
父母心,大如天;兒女情,綿延長。慶泰先生孝敬父老,也顧念兒女成長。在傳統文化的家庭傳承中,漢民族自古就有“父不教子”“易子而教”的傳統,故慶泰先生的公子孟侃少時就跟著我學習書法,而我的小女在幼時也送往慶泰先生調教。這種深及親情的友誼,一直伴隨著我們彼此兩個家庭,相識相知相應,和平和氣和睦。我想,這份風雨同舟的情誼,即使慶泰先生仙去,一定也不會斷去。
慶泰先生的為人仰重,少不了他的處世原則。世人但知慶泰先生仁厚訥言、與人為善,但本質上,他呈現出的謙和,絕非鄉愿之流可比。先生身上的那份君子耿介,最是令人動容。他的淡泊,正是不為權與利所左右的人格堅持。在我與慶泰先生的交往中,以及他與友朋的共事中,每每涉及社會公允的缺陷,以及同道德才的偏失,總會看到他對道德底線的執著堅守,甚至沖冠一怒。
在我的印象中,慶泰先生從不獻媚,不投機,不說假話,不做虧心事,不喪失藝術信仰,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尊重傳統,年復一年地堅守著書法藝術的理想與法則。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慶泰先生身上的這份士人精神,同樣也是他對家族文脈傳承的堅守。我想這一點,才是他得到眾多同道敬重的根本原因。
慶泰先生的藝術與學養,人所共知,人所共識,毋庸贅言。然而,我依然想提及的是,我們這一輩,早年長時間浸泡在“破舊立新”與“改天換地”的文化滌蕩中,動輒以新為美,以新為榮,以義無反顧的破壞性取代經年累月的傳承性,人到中年才得以撥亂反正,惜各種珍貴的文物文獻資源已喪失殆盡。在這種特定歷史環境下,受限于文化風尚與簡陋的作業條件,能在考據、詩詞、文史、書法、篆刻、鑒藏上達到如此成就者,慶泰先生當屬鳳毛麟角。在這個漫長的心智勞作過程中,慶泰先生的境遇,絕非一帆風順,甚至多有捉襟見肘的窘迫。但這些大大小小的煩惱,慶泰先生都視為平常之事,從不抱怨,不屈從,不乞援,泰然處之,任其來去。在平易淡泊的外表下面,他的意志力、注意力與關注點,似乎從來就沒有被世俗的誘惑與現實的壓力摧毀過。
從傳承角度看,慶泰先生之詩與史,家傳有自。高祖孟繼垚、曾祖孟廣琛、祖父孟昭鴻、父親孟憲集,均為一時大家,于諸城鄉賢及山左累世詩人皆有研究。詩文非我所長,以粗陋的見識看,慶泰先生的五七言律,平實嚴密,不矜才使氣,承繼了雅健蘊藉的詩學傳統,又不失個人印記,不乏佳作,其中的真情流露,尤其打動人心。我們這一代,信奉“詩言志”幾十年,深知慶泰先生之“志”,是文明之志,光明之志,昌明之志。為此,他抱定信念,矢志不移。
作為與我相知的書者,慶泰先生的書法一派金石氣息,隸書筆力沉穩,以漢隸為根基,以對三代金石文字的鑒賞研究為支撐,糅以清代隸書的表現力,最終形成其獨特風格,對青島書界影響深遠。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我的父執與同輩,大都認同他在隸書創新上的長久實踐。其行草書同樣卓爾不凡,與篆隸氣息一脈相承,厚重中不失靈動開張,古雅雋永,令我時常像得見霞光一樣欣喜不已。
作為一代篆刻大家,先生的篆刻自小受祖父影響,親隨父親奏刀,起步甚早,用功極深,面目多樣。依我所見,其印風直追秦漢,融會明清,在字法、章法、刀法上均有探索。對先秦小璽、滿白文、細朱文、玉印、爛銅印、封泥、將軍章等均有借鑒和呈現,精微古雅,功力深厚,體現出豐富的表現力。
據我所知,慶泰先生對家族文脈承續始終有大情結大愿念,除了不斷搜集整理祖輩文稿史料,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對祖父孟昭鴻先生詩集印譜的編纂補續。自孟昭鴻先生1933年《漢印分韻三集》成書,距今已有90年。隨著新出土的漢印不斷增加,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未收錄書中的漢字。慶泰先生以接近原始的方式承擔起對《漢印分韻合編》的增補工作,先用毛筆仔細勾勒出新發現的文字,再撰成字條,按聲韻增補到原書之中。我知道,這是一項極其繁瑣且專業化程度甚高的工作,30多年中,他已新增1300余字,卻始終不肯截稿,力求至善完美。記得他跟我說過,這些事情總得有人做,做一點,積累就多一點,積累多了,線索就清晰起來了。他還說,不論書法、史實還是學問,都糊弄不得,糊弄一次,就找不到自己了。
與慶泰先生一路走來,翰墨同場,宴飲同席,幾成慣常。其間的情誼與歡樂不可言表。致仕之后,本想拋卻公務,共享山林,不意慶泰先生竟染沉疴,天不假年,遽然辭世,引以為最大憾事。
慶泰先生與病魔抗爭三載,其藝術信念,始終沒有喪失。多聞先生家人述,先生病重之時,每嘆心愿未結,不忍撒手,一旦緩些氣力,即著手案頭,病中整理刊行了祖父的《放廬詩集》《孟昭鴻筆記四種》兩部書籍。每念及此,我不禁潸然。
慶泰先生有齋號曰“閑敏樓”。有謂取心閑手敏之意,然矢志大愿如慶泰先生者,手敏自不待言,心閑確須識者自度了。人生、藝術之理本無異差,個中滋味,如人之飲水,冷暖自知。正如慶泰先生自題詩中所言:“卌年追索聚于茲,隨爾鋪張隨爾嗤。筆底波瀾唯我覺,個中甘苦任誰知。心閑手敏挑燈夜,雨驟云游舞墨時。最愛東坡書意造,逍遙常教夢中思。”是為“閑敏”的最佳注腳。
慶泰先生一生,秉君子士人之風,不移初心,人書互印,終成一代大家。尤以書印而言,不墜家承,反覺其光。其未竟之愿,因念茲在茲的生命踐行,正可昭示來者,激勵后學。有論者以“一個城市的文化坐標與藝術典范”來評價先生,我以為頗為中肯。
送別慶泰先生那天,現場來了好多人。表情肅穆的人群,將殯儀館開闊的前廣場,填塞得水泄不通。《論語》有云,德不孤,必有鄰。我想,對已撒手人寰的慶泰先生來說,看到身后光明與希望的不斷擴散,應是最可欣慰的。我相信,有慶泰先生的踐行昭示,有先生不屈不撓的堅守,人性的光芒,人間的溫暖,人生的理想,將永不泯滅。
從桃李年華一路走來,回顧所有的人生關口和文藝結點,都蒙承慶泰先生的相知,相執,相擁。慶泰在,我便心安,便篤定,便不迷茫,不焦躁,不氣餒。古有伯牙子期,一個善琴一個善聞,想來,我與慶泰先生之不離不棄,早已互為奏彈,互為傾聽,高山流水,永無歇止。
我之感恩,在書法人生厚愛有加;我之有幸,在與慶泰先生手足腹心,半世紀同行。對于一座城市的書法事業而言,良性生態環境的形成,遠比個人的孤獨實踐重要。慶泰先生若有知,也必認同我們曾經為這健康土壤的生成,共同付出的努力,并無怨無悔。
吾兄乃先生,先生亦吾兄。此生遇見,此生離別,知音難再覓,又豈是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可以言表的悲絕。此情可待成追憶,長念同袍寄三生。
來生,我們還是兄弟……
2021年6月20日
賀中祥 書法家、一級美術師。1952年生于青島。山東省文史館館員、青島市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山東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青島市書法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