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讀《史記》(下冊)
- 楊鑠今
- 3字
- 2022-09-23 18:12:15
肆 列傳
伯夷列傳
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曾經寫過一本書叫《論語別裁》,書中講到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南懷瑾年輕時拜袁煥仙先生為師。(袁煥仙居士是民國時代四川的宗門大德,他在成都設立“維摩精舍”,聚眾講學修禪,度化一方,很受敬仰。)
有一天,袁先生問南懷瑾:“我問你,《伯夷列傳》你讀過沒有?”
南懷瑾得意地回答:“讀過好多次,我還會背呢!”
袁先生說:“你以為能背就真正懂了嗎?”
南懷瑾俯首說:“不敢,還請老師指點。”
袁先生再次發話:“回去再讀一百遍,讀完了再來見我。”
南懷瑾聽了袁先生的話,回去果真又認認真真地讀了一百遍,感覺理解得差不多了,就高高興興地去見老師,說:“老師!我看出道理來了,我講給您聽。”
袁煥仙笑著說:“不需要再講了,我相信你懂了。只有像這樣讀書,你才能掌握歷史文化的精髓,寫出的文章才會獨具只眼(形容眼光敏銳,能看到別人不易發現的事物,見解高超)。”
那么,《伯夷列傳》究竟有什么精妙之處,竟然值得南懷瑾先生這樣的國學大師反復讀上一百多遍呢?今天我們就來共同學習一下。
《伯夷列傳》是《史記》七十列傳里的第一篇,全文七百多字,除了有二百多字簡要敘述伯夷、叔齊的身世經歷外,剩余五百多字引用了十多處前人的評論,并發出了九次提問,使得文章顯得異常曲折、隱晦。和其他列傳中“傳主記敘+最后一段評論”的寫法不同,《伯夷列傳》是夾敘夾議的文體,更像是一篇議論文。所以嚴格來說,《伯夷列傳》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列傳”,而是一種變體,它行文高深莫測,寓意深遠,非常值得我們靜下心來反復品讀。
既然是《伯夷列傳》,那么伯夷是個什么樣的人,值得司馬遷把他放在列傳第一呢?
據《史記》記載:伯夷是孤竹君的大兒子。在夏商周時期,是非常講究長幼有序的,通常選定的繼承人都是嫡長子。但孤竹君非常喜歡他的三兒子叔齊,在位的時候就想要立叔齊為下一任國君。不久,孤竹君死了,國君之位就傳給了叔齊,但叔齊不愿意,他認為國君之位本應由大哥伯夷繼任,自己繼任名不正言不順,違背禮法,于是就想要把王位還給伯夷。可伯夷是個十分孝順的人,他說父命不可違,于是就逃跑了。沒想到叔齊也是個尊禮謙讓的人,他堅持不肯當這個國君,就追著伯夷也跑了。哥兒倆都跑掉了,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啊,于是朝中大臣只能立孤竹君的二兒子為王。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來,在財富、權勢、地位面前,伯夷、叔齊兩兄弟沒有爭來搶去,而是互相謙讓,表現出了高潔的品行。
伯夷和叔齊兩人離開孤竹國后,聽說周文王非常仁愛,樂于贍養老人。于是哥兒倆一商量,干脆一起去投奔周文王吧。可是到達周地后,他們卻得到了周文王已經去世的噩耗,兩人悵然若失,悲慟不已。
湊巧的是,失望的兄弟倆剛好碰上周武王用車載著父親的靈牌,正準備去討伐商紂王。他們立即從道邊沖出來,攔住了周武王的車隊,并且質問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意思是說,你父親剛剛過世,你不好好安葬,卻忙著發動戰爭,這是不孝。你以臣子的身份去弒殺君主,這又是不仁。
武王身邊的將軍心想,這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兩個老家伙,在這兒胡說八道,拔出寶劍就準備要殺了伯夷和叔齊,幸好姜太公從中阻攔,并稱贊他們是“義士”,這兩位才逃過了一劫。
商紂王昏庸暴虐,周武王起兵討伐是正義之舉,更有利于天下。然而,伯夷、叔齊卻不贊同武王以暴易暴的行為,他們的政治主張是“求仁”“有道”,也就是注重用仁義和道德來感化人,讓天下歸心,在《太公六韜》中記載,伯夷、叔齊曾說:“殺一人而有天下,圣人不為。”即便只殺一個人就可以擁有天下,這樣的事圣人也是不會做的,所以雖然他們也反對商紂王的暴政,但仍然不贊成周武王用武力奪取天下。
不久之后,武王伐紂成功,天下都歸順了周朝,但是伯夷和叔齊卻認為這是可恥的。他們“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堅持仁義,不吃周朝的糧食,在首陽山(今甘肅渭源)上隱居,以采食野菜為生,最后二人竟然餓死在了首陽山上。這種堅持原則、不懼死亡的氣節正是他們所堅持的“義”。
兄弟倆在快餓死的時候作了一首《采薇歌》,以表明自己的信念:“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詩的大意是,我們哥兒倆每天在西山上靠挖野菜為生,我倆今天這樣還不是統治者以暴易暴造成的嗎?然而他們卻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可惜神農、虞舜和夏禹這些圣明的君主死得太早了,像我們這樣愛好和平、主張仁道的人該歸向何方呢?唉,世道如此敗壞,我們也將不久于人世啊!
司馬遷發出“由此觀之,怨邪非邪?”的疑問,伯夷和叔齊是怨恨還是不怨恨呢?顯然,司馬遷從兩位前輩的臨死遺言中聽出了點怨氣。對于這個問題,孔子早已給出了答案,他說:“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孔子認為,伯夷、叔齊堅持道義是值得稱頌的,你追求什么,就會得到什么,沒什么可后悔的,人無論做什么,怎么做,無非求一個“心安”而已。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歷史上有太多的人為了奪取皇位而處心積慮,殺得血雨腥風、父子成仇、兄弟反目,如西漢的“諸呂之亂”、唐朝的“玄武門之變”、宋朝的“斧聲燭影”、明朝的“靖難之役”、清朝的“九子奪嫡”等,儒家倡導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在權力面前都變得一文不值,全都被唯利是圖者拋到了九霄云外。相比之下,商周時期這兩位老哥卻能“讓國隱居”,堅守道德底線和政治原則,這種精神和信仰實在是難能可貴。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說的是上天是公平的,好人一定會得到好報。然而,現實卻往往很殘酷,在經歷了大是大非、大起大落,特別是受李陵事件牽連而蒙冤遭受宮刑后,深刻感受到世態炎涼的司馬遷針對現實又提出了更加犀利的問題。
他問:“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伯夷和叔齊潔身自好,堪稱道德楷模,當然算是善人,可結局卻是被活活餓死。孔門“七十二賢”弟子中,孔子最喜歡勤奮好學的顏回,可是顏回卻因為窮困潦倒,營養不良而早早死去,所以司馬遷發出靈魂拷問: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呢?
司馬遷看到,盜賊濫殺無辜,暴虐傷人,橫行霸道,卻可以壽終;有些人不守規矩,違法犯罪,卻終身享受安逸和快樂;而有些人規規矩矩,謹守禮法,從不走歪門邪道,卻反而遭受禍殃,這樣的人和事數不勝數。面對這樣的社會現實,司馬遷再次質問:“余甚惑焉,儻(通‘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我就不明白了,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就是天道嗎?一聲聲激憤的質問句句直抵人心。太史公在寫這段話的時候,想必是觸景生情,也在感懷自己悲慘的人生境遇吧!
但是司馬遷不愧是偉大的文學家,在一番引經據典,慨嘆不公之后,他沒有沉湎于怨天尤人,而是表露心跡,他說“舉世混濁,清士乃見”,“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整個世道混亂污濁的時候,品行高潔的人才會顯露出來;天寒地凍的時候,才會顯出松柏的不凡品質。盡管我受到各種不公正的待遇,但我依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因為這樣做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司馬遷借他人之口向世人表明自己堅定的信仰,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與價值觀不一致的人,無法共事。如果富貴是可以求取的,即使做個卑賤的馬夫,我也愿意去干;但如果尋求不到,那還是遵從自己的本心去做事吧)。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司馬遷說:“品性高潔的人常有,但要留名青史卻不容易,還需要一些機緣”。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即有道德的人最怕的是默默無聞地死去。伯夷、叔齊雖是賢才,但如果沒有孔子的傳揚,也不會名動天下;顏淵勤奮好學,也因為是孔子的弟子才揚名于世。所以,普通人想要揚名后世,如果沒有貴人搭橋,也是難上加難啊。
然而我們知道,千秋之后,太史公終于造就了這座偉大的“橋”。有許多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因為《史記》而名垂青史,太史公不光為王侯將相作傳,也為奇人異士正名,而“列傳”也成為史記中最精彩的篇章。從這一點上來說,太史公的確是功在千秋。
《伯夷列傳》這篇奇文的高明之處在一次次直抵人心的思索和拷問中達到高潮,“撥亂世反之正”(扭轉亂世,使社會回歸于正道),并做出自己嚴肅的選擇:點燃信念的星星之火,在舉世混濁的世界里堅持信仰并傳播價值!
《圣經》里說“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靈魂需要安頓之所,生命需要精神家園,這就是信仰的價值。
然而,現在很多企業忙著掙錢,卻忘了自己的信仰。原本應該救死扶傷、造福百姓的醫療企業卻成了禍國殃民、利欲熏心的黑心企業。最典型的莫過于在2018年被曝光的長春長生生物科技公司,他們不僅疫苗生產記錄造假,還把25萬支基本無效的疫苗銷到山東,把65萬支問題疫苗,銷往山東、重慶、河北等地,最終事件敗露,不但企業破產,主要負責人也鋃鐺入獄。
長生疫苗的案例告訴我們,如果一個企業或企業家喪失了信仰,被金錢蒙住了雙眼,被利欲熏黑了心腸,那么即使他做得再大,也終有毀滅的一天。
企業家堅持信仰不容易,而能夠把信仰、愛好和利他精神融合在一起,發展成自己的畢生事業,向公眾傳遞價值就更不容易。眾所周知,2019年的教師節,馬云正式卸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變身為“鄉村教師代言人”。當老師一直是馬云的夢想,他在打造阿里商業帝國的同時,還和柳傳志、馮侖、郭廣昌、史玉柱等著名企業家和學者共同發起創辦了湖畔大學。在談到為什么要辦這樣一所大學時,馬云說了兩點:
第一,馬云希望自己能活100歲:前五十年是完成自己的積累,后五十年是把這些思想遺產傳遞下去,而不是把這些經驗和積累帶到墳墓中去。
第二,創辦湖畔大學也是一種做公益的方式,湖畔大學要做的就是培養企業家精神,馬云認為,企業家的情懷決定了未來中國經濟的走向和底蘊。
說到這里,我也說說我們“今今樂道”讀書會成立的初衷,“今今樂道”作為聯想控股核心資產的戰略投資企業,一直堅持“約會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影響有影響力的人,為一億進取者賦能”的企業文化,向創業者、企業家和所有奔日子的進取者們傳遞正知正念,我們希望,終有一天全民閱讀的星星之火可以發展成燎原之勢,強大我們的國家,滋養和延續我們的民族,而這種價值觀和使命感就是我們“今今樂道”始終不變的堅持和信仰。
結語
作為七十列傳中的第一篇,《伯夷列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太史公自序中說:“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身處亂世,人們都在爭權奪利,而唯有伯夷、叔齊卻向往仁義,相互推讓國君之位,為堅持原則雙雙餓死,被天下人所稱頌。)
司馬遷沒有把發展經濟、富國強兵放在列傳開篇,而是把頌揚“讓德”的《伯夷列傳》放在《史記》的顯著位置,它表明了司馬遷選取傳主、判斷是非的標準和原則,這是別有深意的。
總之,《伯夷列傳》是一篇行文高妙、思想深邃而又感慨深沉的奇文。無怪乎南懷瑾先生認為,讀懂了這篇文章,對于中國的歷史哲學大概也就懂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太史公給予我們后人的精神激勵,太史公在認清一切現實后,依然執拗地效仿伯夷和叔齊,愿意為理想和信仰奉獻終身。司馬遷不惜以身作橋,化身為燭,為后世點一盞溫暖的明燈,這種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