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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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異常炎熱,陶亮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心亂如麻。
他的手機扔在沙發靠墊邊,游戲還沒有關閉,激烈的背景音還在持續,手機依舊發出“戰友”們的呼喊聲:“嗨,蘭陵王,別掛機啊,這是我的晉級賽!”
陶亮咬了咬牙,將手機游戲從后臺關閉了。房間似乎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掃地機器人依舊在茶幾前面來回穿梭,發出嗡嗡的噪聲,讓陶亮更加煩躁。
陶亮走到掃地機器人的旁邊,將它翻了個底兒朝天,然后順勢坐在了地面上。
剛才和顧雯雯吵架的場景還在腦海里縈繞著。
在陶亮的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和顧雯雯這么爭吵,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對顧雯雯吼了幾句。回想起來,他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顧雯雯的情緒,應該是從全局電視電話會上來的。
陶亮和顧雯雯共同的大學同學——市局副局長高勇,在市局主會場,通過視頻電話的模式,向全局傳達了局黨委對陶亮通報批評的處分決定。
事情其實也很簡單。陶亮轄區里的一個老人拉肚子脫水,央求隔壁鄰居騎摩托帶他去診所打點滴,鄰居二話沒說同意了。鄰居從診所載著老人回家的路上,摩托顛了一下,發生了意外——老人從車上跌落,頭部受傷而死。
平時極少關注老人的三個兒子,居然聞訊趕來找鄰居要錢。鄰居因交通肇事罪被追究了刑事責任,由于家中貧困,實在無力支付對方提出的巨額賠償。于是老人的兒子們開始以“鄰居涉嫌故意殺人”為由不依不饒地上訪。
上級把這個停訪任務分配給了陶亮,陶亮氣不過,覺得鄰居助人為樂卻得到這個下場,就把事情經過擅自和同村的村民都說了個明白,還把三個兒子的地址給了村民。同村村民義憤填膺,一起去找那三個不孝子的麻煩,警告他們不準再上訪。
老人的兒子們暫時是不敢上訪了,但他們把這事兒舉報到了市局,就有了全局大會這么一出。
本來不過就是一個處分,陶亮是無所謂的。
但是這么上綱上線、廣而告之的,還是讓他覺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最重要的是,顧雯雯作為市局刑科所所長,自己的丈夫拖了后腿,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吧。
陶亮覺得,要怪就得怪那個小人得志的高勇。36歲的年紀,身居高位,可謂春風得意。一得意吧,就會膨脹,膨脹了吧,就開始公報私仇。
他們三人曾經是刑警學院同班同學。當時,顧雯雯是全班乃至全校的焦點。在男女生比例十七比一的刑警學院,像顧雯雯這樣長得好、身材好、成績好、性格好的“四好姑娘”,又有誰不喜歡呢?在這種激烈的競爭之下,陶亮能讓顧雯雯只對自己情有獨鐘,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而高勇也是喜歡顧雯雯的,只不過那個時候他是個透明人而已。
畢業后,三人都分到了龍番市公安局,顧雯雯搞技術,陶亮搞偵查,天作之合。而高勇被分去了治安支隊,離開了刑警序列。這些年,陶亮倒霉,碰見了一些事情,本來剛剛提升副科級的他,又被降回了科員。那時候顧雯雯鼓勵陶亮,只要吸取教訓,不要再耍小聰明,踏踏實實,就可以重整旗鼓。可沒想到又碰到了一些事情。那時陶亮的級別已經是最低了,不能再降了,只能再背了個處分,直接從擅長的刑警崗位被調到了城郊派出所,到了高勇的麾下。
到了派出所當民警,和刑警天差地遠。陶亮天天戴著單警裝備、拿著執法記錄儀跑來跑去,為了些雞毛蒜皮,嘴巴都磨出了水泡。陶亮覺得,在這樣的環境下,如何還能把公安工作當成自己的事業?當成自己的理想?不過就是謀生的手段罷了。
顧雯雯對陶亮的沉淪很不滿意,經常指責他。指責就指責吧,陶亮一點都不生氣,畢竟他是摯愛顧雯雯的。顧雯雯從各個方面都沒得挑,通情達理、溫柔賢良,兩人的感情一直非常甜蜜,唯一不足之處,就是還沒有孩子。不是要不了孩子,而是顧雯雯一直不愿意要孩子,她也從來沒說過自己的理由。
直到吵架時顧雯雯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陶亮才終于明白。
這也是他們“戰事升級”的根本原因。
被迫參加完那個該死的全局大會后,陶亮回到家里,筋疲力盡、心力交瘁,想躺在沙發上打會兒游戲,放松一下心情。可沒想到,顧雯雯從廚房出來,恨鐵不成鋼地埋怨道:“你能不能求一點上進,不要每天回來都躺在那兒打游戲!”
自己怎么就不求上進了?
顧雯雯的眼眶里似乎有淚水在打轉,這讓剛剛有些血氣上涌的陶亮心軟了下來。畢竟和顧雯雯在一起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看過她流眼淚。再苦、再累、再委屈,她總會豁達一笑,說一句: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不是我不求上進啊,老婆,我就是運氣不太好?!碧樟料朕q解幾句,復盤一下自己這十來年工作的坎坷,乞求一些理解。
“不要狡辯了?!鳖欥┰俅未驍嗔颂樟恋脑挘澳憔褪遣皇匾幘?,想走捷徑??墒俏覀兊墓ぷ魇遣荒茏呓輳降?!不要拿運氣來說事兒,沒有本事的男人才會說自己的運氣不好。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愿意要孩子嗎?因為你自己就是個溫室里的孩子,你還沒有長大!你什么時候能給我一點安全感?”
這一句,刺痛了陶亮,原來不要孩子的原因是這個?是,陶亮確實是在溫室里長大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條件優越。但怎么就不能給她安全感?陶亮曾經在學校里可是年級的搏擊冠軍!
“我怎么就沒本事了?什么才叫有本事?學高勇那種溜須拍馬之流?”陶亮回了一句。
“我不求你升職加薪,我只希望你能有作為一個男人、一名警察的責任感。”顧雯雯說,“至少對你的工作負責。你懂嗎?”
“不懂!我怎么沒負責了?我一天出了九個警,不負責嗎?”
“你挑撥群眾之間的矛盾,就是為了給你省點事兒,是負責嗎?”顧雯雯聲音大了起來。
顧雯雯說的是今天陶亮在全局大會上被通報批評的事情。
雖然陶亮一直聲稱自己是為了社會的公義,可顧雯雯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用最小的工作量解決最大的麻煩。
被戳穿的陶亮惱羞成怒,大喊一聲:“好!高勇負責任,你怎么不去找他?他說不準還想著你呢?!?/p>
這句話很過分,陶亮說完就后悔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顧雯雯脫下圍裙,摔門走了。
戀愛結婚十多年,他倆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讓陶亮十分不安和內疚。這種情緒夾雜著郁郁不得志的不甘,充斥著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自己和顧雯雯這么多年的種種甜蜜事兒涌上心頭,讓他想到了妻子的各種善解人意和溫柔體貼。是的,自己不該這樣吼她的。
游戲的噪聲已經消失了,廚房里沒來得及端出來的飯菜還在散發著香氣。內疚感像一把刀,攪得陶亮胸口一陣煩悶。
顧雯雯是個理智冷靜的女人,她是不會亂跑的,她雖然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離開家,但陶亮猜到她一定是開車回了娘家。那么,自己要不要去老丈人家,把老婆哄回來呢?只要能哄回來,那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一想到老丈人,陶亮的頭就更痛了。他的這個老丈人,性情怪僻,古板得很,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指定沒好話。不過,他也能理解老丈人對自己這個女婿是十分不滿意的。沒辦法,老丈人作為前任公安局局長,退休前簽署的最后一紙命令,居然是對自己女婿的處分令。這確實是莫大的諷刺啊。當然,陶亮依舊堅持,自己根本就沒錯,一定要說自己錯了,那也是運氣不好。老丈人完全可以把此事小事化了的,可他卻因為陶亮是他女婿,反而從嚴發落了。
陶亮并不怨恨老丈人,他知道老丈人就是那種脾氣??墒?,只要見面,老丈人就給他臉色看,還拿話擠對他,這可就不好了。所以,對老丈人的感受,陶亮只有一個字,煩。只要不是逢年過節要送禮,他是絕對不會和老丈人打照面兒的,能躲就躲。即便是送禮,他也盡可能趕著只有丈母娘在家的時候去。
說到丈母娘,陶亮還是很暖心的??赡苁且驗槠庀嗤?,丈母娘從最開始就特別喜歡這個女婿,即便是女婿背了處分,丈母娘也都是暖言暖語地安慰他、鼓勵他。每次老丈人數落他的時候,丈母娘總是會及時出面制止,化解尷尬??磥眍欥┑男愿駪撾S丈母娘了,如果隨了那個讓人避之不及的老丈人,顧雯雯和陶亮是怎么也過不到一塊的。
不過現在是晚上十點了,自己究竟是不是該去老丈人家里哄回老婆呢?陶亮猶豫著。突然,他似乎記起了一件事情,三天前他在打游戲的時候,好像聽顧雯雯說了一句,她父母要出去旅游。是了!這個不會錯,他雖然當時正專心致志地打游戲,但絕對記得有這么一句。如果這樣的話,應該是顧雯雯一個人在娘家了,那可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陶亮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跑向了電梯,盤算著如何用他的小聰明哄回顧雯雯。
老丈人家不遠,開車二十分鐘就到了。陶亮站在樓下,抬眼向樓上看去,果然,只有顧雯雯房間的燈是亮著的。以他的經驗來看,岳父母絕對不可能十點半就睡覺。那么就可以推理得出,顧雯雯確實是一個人在家。
陶亮心中暗喜,連蹦帶跳地上了電梯,然后又悄無聲息地按完了老丈人家的大門密碼,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玄關。
“喵?!彼伦约簢樦祟欥谑窍荣u了個乖。
顧雯雯并沒有回應。
陶亮繼續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顧雯雯的房間,發現她并不是不理他,而是已經趴在案頭上睡著了。
“你這娘兒們,吵架回娘家還要工作,不要命啦!”陶亮有些心疼,走到顧雯雯的身后。
趴在案頭上的顧雯雯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顯然是太累了,并沒有聽到陶亮進來。
陶亮嘆了口氣,輕輕地將顧雯雯抱了起來,放在床上,給她蓋了毯子,坐在床邊,看著她長長的睫毛。
“沒辦法,縱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戀。”陶亮輕聲說道。
顧雯雯的睫毛并沒有顫動,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什么事兒把我老婆累成這樣?”陶亮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走到案邊,坐了下來,翻閱桌子上的十幾本材料。
桌上放著五本卷宗,都是和1990年的一起命案積案有關的。有案發當時的現場勘查卷宗和偵查卷宗,也有最近才立卷的卷宗。
是啊,這兩年因為社會治安狀況一直向好,重大刑事案件發案量逐年下降,破案率逐年增高,而且對于八大類暴力犯罪基本都是快偵快破,刑警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天天忙到腳后跟打后腦勺了。不過,刑警們還是不能閑著,一旦有了空余的時間和精力,就要清理過去的命案積案。去年,雖然有疫情的影響,但是全國刑警們在公安部的統一指揮下,開展了命案積案偵辦的行動,破獲了不計其數的命案積案。在新科技的支撐下,光是發案二十年以上的命案積案,龍番市就破獲了二十多起。這樣的出色成績,讓刑警們更是備受鼓舞。偵破命案積案,不僅僅可以讓那些死者沉冤得雪,給那些想犯罪的人予以震懾,更能促進社會治安進一步變好。而且,每一起命案積案,都是一些老刑警未解的心結,如果可以在老刑警們的有生之年,偵破這些命案積案,是對他們極大的安慰。
這些道理陶亮都是懂的,可是懂又有什么用呢?他現在不過就是一個城郊派出所的小民警,縱使他有三頭六臂,也是無用武之地啊。
想到這里,陶亮有些沮喪。他翻動著卷宗的照片,開始看了起來。現場的幾張照片,似曾相識,正在呼喚著他的記憶。
“1990.12.3專案?為什么這么耳熟?”陶亮自言自語道。
這個案件,所長似乎和他們介紹過?他們派出所也有排查的任務?哎呀,他是真的不記得了。所長布置任務的前一天,陶亮似乎值了個夜班,所以在案件部署會上的時候,他打起了瞌睡。他只記得他們警組的任務,是需要排查一個和什么什么人相關的線索,具體的他一時想不起來了,因為警長并沒有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可能是對他不夠信任吧。
沒想到這個案子的技術層面是顧雯雯負責的,早知道這樣,陶亮就自己主動去要任務了,說不定就可以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偵查能力來為顧雯雯解決一些煩惱了。說不定,他們下班后在家里討論起案情,就不會發生剛才那樣的爭執了。
不過,現在似乎也不太晚。明天是調休日,如果今天一晚上陶亮能研究透這個案件,或者能發現一些潛在的偵查線索,那就足夠在明天顧雯雯醒來的時候哄好她了。
是啊,顧雯雯說得對,我得求上進,我得負責任。陶亮這樣想著,就開始翻看起案件卷宗了。五本卷宗有一千多頁,等他全部看完,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的時候,他發現已經深夜兩點了。
案件卷宗里面大量的線索在陶亮的腦海里交集、纏繞著,似乎要把他的腦神經都給攪在一起。他感覺有些頭痛。他出來得匆忙,沒有吃顧雯雯準備好的晚餐,似乎有一點低血糖的征象。他揉著太陽穴站了起來,到冰箱里找了一瓶牛奶灌了下去,希望可以緩解饑餓和低血糖的狀態。在重新回到房間之前,他發現客廳的餐桌上放著幾十本各不相同的筆記本。
“‘毛主席萬歲’。嚯,這本子的年紀可不小了。”陶亮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已經發霉的筆記本,翻了起來,說道,“1976年……哈,這是老丈人年輕時候的筆記啊,字寫得真丑?!?/p>
其實老丈人的筆記挺工整,字也不丑,只是陶亮不愿意承認。筆記本里記錄的,不僅僅是案件細節,還有一些老丈人年輕時候的心理活動,以及他的一些同事的外貌、動作和神態的描寫。這就有意思了,一直對老丈人畏懼卻又厭煩的陶亮,此時突然有了強烈的窺私欲。他饒有興趣地把幾十本說是筆記不是筆記、說是紀實文學不是紀實文學的東西,都抱進了房間,放在案頭。這時候,他才發現桌子上除了卷宗之外,還有幾本同樣發了霉的筆記本,而這幾本筆記本里標記的時間正是1990年。
情況很清楚了,顧雯雯是趁著自己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來到這里,翻看父親當時的工作筆記。不過她顯然不是為了來窺私的,而是為了辦案的。由此可以推理出,顧雯雯在負責此案之后,來詢問父親記得不記得此案。可是1990年的父親,已經是分局領導了,不一定直接負責案件的偵辦,也不一定記得案件的具體細節,所以顧雯雯得到了父親否定的答案。于是顧雯雯就萌生了來翻看父親當年筆記的想法,想從中找到一些卷宗里沒有的細節,好把卷宗里瑣碎的線索拼接在一起。不過她知道父親的筆記里也有相當于日記的內容,說不定還有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父親不一定答應給她看,于是就來偷偷翻看了。
一定是這樣的,陶亮覺得自己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既然雯雯可以偷看,那他也可以。不為別的,就為了能看到老丈人的一些小心思,滿足他心里的某種報復欲望吧。陶亮壞笑著,翻開了1976年的第一本筆記。
不知道為什么,這不過是本個人筆記,卻讓陶亮看得如此沉迷。簡單的記錄,在陶亮的腦海里形成了強烈的畫面感。過去的那個年代,警察辦案的套路深得他的認可,這就是自己一直崇尚的“能走捷徑絕不繞彎路”的套路啊,還有各種讓他覺得志趣相投的“偵查小聰明”“審訊小聰明”,連古代的三十六計都被當時的警察玩得很轉啊。如果要以顧雯雯的觀點,什么事情都按規矩來,那過去真的沒法破案了。他在如癡如醉的閱讀當中,不知不覺,又是三個小時過去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陶亮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抻到哪兒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脖子或者是腦袋里的某個地方“砰”的一聲,緊接著就是劇烈的耳鳴和天旋地轉的感覺。他連忙用手去撐桌子,可是桌子明明在那里,自己卻撐了個空。他又趕緊用雙手去扶住椅背,不過椅背顯然支撐不了他身體的重量,椅子和他的身體一起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天旋地轉之后,便是雙眼前的突然黑暗。
“雯雯!”
昏迷前,他想喊出來,但不知道自己喊出來沒有。
2
不知道過了多久,陶亮的意識開始慢慢恢復,他的耳朵里傳來了類似于火車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是怎么回事?剛才我不是在老丈人家里看筆記嗎?怎么這就到火車上來了?難道自己昏過去了,雯雯帶我出遠門去看病?
想到這里,陶亮猛地坐了起來,沒想到在漆黑的環境中,自己的腦袋狠狠地砸到了一塊硬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雖然周邊的環境看不真切,但意識清醒后,那轟隆隆的火車聲確實十分真切。不錯,他就是在火車上。陶亮無法直起上身,只能蜷縮著稍微起身,他伸手在自己的床邊摸了摸,原來,他是在臥鋪車廂的中鋪。
不對啊,要是昏倒了,肯定是就近送醫啊,怎么到火車上來的?還爬上了中鋪?
黑暗中,陶亮揉著劇痛的額頭,努力平緩自己急促的呼吸,穩了一會兒心神,才漸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他伸手摸了摸床頭的窗簾,一把拉開,皎潔的月光立即灑進了車內。
這確實是一節六鋪相對的普通臥鋪車廂,但是和他印象中的綠皮車的臥鋪車廂又不太一樣。準確地說,是比綠皮車的臥鋪車廂還要狹窄。兩個下鋪之間的小茶幾上,放著只在陶亮小時候才能看到的塑料暖瓶,還有印著毛主席頭像的搪瓷茶缸。
周圍幾個鋪位,都睡著穿著背心短褲的男人,并沒有雯雯的身影。
我這是喝酒喝斷片兒了?陶亮聞了聞胳膊,沒酒味兒啊。不對啊,剛才自己明明還在看那堆陳年老筆記……然后……然后怎么就到這里來了?不是吧?我才35歲,就老年癡呆了?陶亮的腦子飛速旋轉著,警察的本能告訴他,要趕緊對“現場”進行“勘查”,找找有什么能用的線索。
他爬下梯子,借著月光,看了看自己下鋪的小伙子。小伙子睡得正香,發出均勻細微的鼾聲。他的身邊掛著衣服,我的天!這是什么衣服!
為了確保自己沒有看錯,陶亮探進身去,拉動了一下掛在鋪邊的衣服。那是一件潔白無瑕的長袖制服,制服的領口還有兩片鮮紅的領章。制服的旁邊,還掛著一頂大檐帽,鋁制的國徽反射著月光。
陶亮前不久剛剛去參觀過省廳的警察陳列館,里面有“新中國警服變遷史”展覽。因為對這個感興趣,他當時還多看了一會兒。如果沒有記錯,這是一套72式警服。對,沒錯,夏天是白色的帽子和制服、藍色褲子,冬天是全身藍色的。當時還沒有警徽,國徽就是帽徽。這小伙子難不成是搞行為藝術的?即便是過去的警服,現在也不能亂穿吧?我去,這該不會是個演員?這是劇組的戲服?我和劇組又有何關系呢?
陶亮晃晃悠悠地走到車廂接頭處的盥洗池邊,想用冷水來刺激一下滾燙的面頰,讓自己清醒清醒。
衛生間和盥洗池都比他印象中綠皮車里的相應設施要小,盥洗池后的鏡子,因為后面的鏡膜脫落,有大塊大塊的黑斑,正好遮擋住了他的面龐。陶亮愣了一下,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很是奇怪,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還印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下身配的是一條藍色的褲子,好像就是72式警服的的確良材質的警褲。聯想到剛才看見的警服,難不成自己稀里糊涂地去了劇組當群演?
不僅僅是衣服,陶亮感覺身上還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就是他感覺自己的肚子不太對勁。這幾年在熬夜和夜宵的共同作用下,加上年齡的催化,他在刑警學院練就的一身腱子肉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微挺的啤酒肚。可鏡子里的自己明顯瘦了不少,小背心寬寬松松的。于是,陶亮忍不住掀起肚皮位置的衣服來看,居然看見了八塊腹肌!
這還是我嗎?!
陶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低頭看腹肌的時候,他一彎腰,恰好避開了鏡子上的黑斑,猝不及防地從鏡子上看到了自己的臉。
這一下,他徹底繃不住了,嚇得一連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地撞到了車廂上。
鏡子里的,并不是自己。
那是一張陌生的年輕臉龐。
國字臉,五官十分稚嫩,眼睛不大、單眼皮,但是很有神,剃著個小平頭,皮膚黝黑。這,這是怎么一回事啊?!見鬼了嗎?!
陶亮揮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響聲,清晰的痛覺,讓他齜牙咧嘴起來??赡苁且驗樵谝幝傻霓Z鳴中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車廂里傳來了其他人翻身的細微聲響。
陶亮頓時有點頭暈目眩。他迷茫地避開黑斑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那個陌生人居然也一起顯出頹唐的樣子。他打起精神朝鏡子里的陌生人擠了擠眼睛,陌生人也用同樣的表情回應他。
正當他和鏡中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有個乘客隨著列車的搖擺,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那人也穿著相似的白背心,灰色的布褲子,一邊走一邊撓著腦袋,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陶亮忍不住擋住了他問:“大哥,你,你認識我嗎?”
那個人顯然被問清醒了,連忙搖了搖頭,想從陶亮的身邊鉆進廁所。
陶亮連忙又問一句:“那請問,今天是幾號?”
“6月23號,不,凌晨了,24號了——哎,同志,能讓我先去個茅房嗎?”
“同志”?“茅房”?陶亮又是一個激靈,眼見那人鉆進了廁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扒住門追問道:“那是哪一年的6月24號???”
“哎喲,還能是哪年,1976年啊!同志,能別扒著我門嗎?”
“砰!”那人關上了廁所門,隱約還能聽見他在廁所里嘀咕著神經病之類的詞語。要是放在以前,陶亮肯定得捶捶門表示抗議,但這會兒,他完全沒有爭斗的心思,直到那人上完廁所逃也似的溜了,他還愣在那里看著鏡子。
火車轉過一個彎,金色的月光從車門處灑進來,照在陶亮彷徨的臉上,像是照著一個不真實的夢。
1976年……
穿越了?呸!自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怎么也不會相信那些穿越啊、輪回啊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妄想?可是再怎么妄想,也不會妄想到周圍的環境都無懈可擊吧?
又或者,這是科幻小說里面說的黑洞什么的?但自己對那玩意兒一竅不通啊!
這可怎么辦?
現在的身體,是一個陌生人的,那屬于陶亮自己的身體在哪兒呢?不會是,掛了吧?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跟雯雯說的最后一句話,居然是讓她去找高勇?我去!留下這個遺言,我是不是傻?萬一雯雯她傷心過度,高勇作為局領導來慰問她……呸呸呸!不能這么想!樂觀點,樂觀點!
別急,想想,電視劇里怎么演的來著?要真發生了穿越,換了個身體,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是個警察,我還是個比高勇那小子聰明一萬倍的警察,我肯定能找到因由所在!對,我要相信自己!
于是,這一晚上,陶亮都在廁所門口踱來踱去。
他的腦子里一團亂麻。他努力地回憶著自己看過的穿越小說,想從中尋找一些讓自己重新回到現實的方法??墒窃较?,就會覺得那一切都很荒誕,而這種荒誕卻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是這種真實的感受,和以前所有的夢境都不一樣。
1976年,再過十年,自己和雯雯才會出生,因此這是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年代。陶亮想到,自己失去意識之前,是在看1990年的那個案子,難道是要我從1976年開始再活十四年,破了當年的那個案子,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嗎?那萬一破不了呢?破不了就回不去?而且,就算十四年后我能回去,是回到2021年呢,還是2035年?那時候我可就是快五十歲的老頭兒了,那時候我再遇到雯雯……不敢想,不敢想。
為了緩解由于過度思考引發的頭痛,陶亮哼起了最近,啊不,是2021年流行的曲子——“坐上那動車去臺灣,就在那2035年”。
他決定把這堆棘手的問題放一邊,先睡上一覺。說不定,一覺醒來,一切就恢復正常了,這些只不過都是個噩夢罷了!想到這里,他馬上往自己的鋪位走去。
或許是被陶亮的腳步聲吵到了,睡在下鋪的小伙子突然開始扭動起來,粗重的呼吸中,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話,似乎在說:“不行,我真的不行?!?/p>
豆大的汗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小伙子的額頭上冒了出來,小伙子的嘴唇似乎開始有些泛紫。估計,是做噩夢了。陶亮瞥了他一眼,準備一如既往對這種事視而不見。但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又或是因為一見如故,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多管了閑事。
“嗨,嗨。”陶亮推著小伙子的肩膀,硬生生地把他從噩夢中拽了出來。
醒過來的小伙子,雙眼發紅,重重地喘著粗氣。
“怎么了?做噩夢啊?”陶亮看著他。
小伙子似乎不太敢用自己的眼神看陶亮,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用手蓋住了自己的臉。
“做噩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陶亮看出了小伙子的窘迫,輕聲笑了起來。
這一笑,小伙子就更局促了,他說:“沒,我,不是。”
“什么啊。去吧,洗把臉。”陶亮從下鋪的墻壁掛鉤上拿下一條毛巾,遞給了小伙子。小伙子接過來,慌忙穿上鞋子,向盥洗間跑去。
“這有什么害羞的?搞得和個大姑娘似的?!碧樟翐u搖頭,他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經漸漸亮起來了。反正是睡不了了,他索性端著搪瓷缸子跟了過去。
小伙子正在洗臉,陶亮已經倒了一缸子溫水站在他身后。小伙子長得很清秀,但是很瘦弱,從背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兩側消瘦的肩胛骨,個子也不高,比陶亮整整矮了大半個頭。
等他洗完臉,陶亮將搪瓷缸子遞了過去,說:“沒事兒,洗把臉,喝口水,噩夢就忘了?!?/p>
小伙子很是感激,低著頭接過搪瓷缸子,喝了一口,低聲說道:“謝,謝謝,老K?!?/p>
老K?還皮蛋呢。陶亮心中暗想,看起來,自己和這小伙子是有點交情的。
想到這里,陶亮靈機一動,故意裝出一臉惆悵的表情,說:“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名字吧?”
小伙子抬起臉,迷惑地說:“當,當然,馮,馮凱?!?/p>
陶亮心中一喜,看來這個小結巴還挺好騙。馮凱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過的。陶亮怕自己反應不過來露餡兒,于是接著編道:“以后別叫老K了,痞氣。我看你也就二十出頭,我比你大多了,以后你直接喊大哥吧!”
小伙子疑惑地看看陶亮同樣青澀的臉龐,欲言又止。陶亮則連珠炮似的繼續往下說:“哎,我啊,有一種病,只要一做噩夢,就會近事遺忘。近事遺忘你懂吧?就是會忘記近期發生的事情?!?/p>
小伙子的臉上立即變成了極為關切或者說是同情的表情。
“有的時候,病情嚴重了,忘得更久,比如你看,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來著?”陶亮皺著眉頭、敲著腦袋表演著。
“啊?你剛才也做噩夢了嗎?”小伙子關切地問道,“你忘了正常,因為我們是昨天才認識的,算是‘近事’。你得這病多久了?”
陶亮見小伙子一著急,說話就不結巴了,看起來他并不是結巴,而是有社交障礙,和不熟悉的人溝通起來比較費勁罷了。于是陶亮擺擺手,苦笑著說:“從小就這樣,被別人打了一頓,腦子受傷了,以后就成這樣了。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心要當警察,不讓壞人們欺負弱者。當然,你不用擔心我,我不做噩夢就沒事?!?/p>
說完,陶亮假裝憂郁地喝了一口水。
“不讓壞人們欺負弱者。”小伙子暗自重復了一遍,似乎有些感動,捏了捏拳頭,然后像鼓足了勇氣似的說道,“我會幫你保密的。那我們重,重新認識一下。你好,大哥,我叫顧紅星,20歲?!?/p>
噗的一聲,陶亮把嘴里的水全部噴到了顧紅星的臉上。
在顧紅星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當中,陶亮連忙拿起毛巾給顧紅星擦臉。
“大,大哥,你,你,你沒事吧?”顧紅星拿過毛巾,一邊擦臉,一邊關心地問。
陶亮被水嗆著了,劇烈地咳嗽著。他的腦袋很疼,但不是因為咳嗽。他在心里發誓,這一口水,絕對不是為了報復,絕對是出于意外和驚訝。他一邊用咳嗽來掩蓋自己內心的驚訝,一邊偷偷地用眼神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小伙子。
對于這個小伙子,陶亮剛才就覺得有點似曾相識,但是畢竟他認識顧紅星的時候,顧紅星已經五十多歲了,和眼前這個清秀、稚嫩的小伙子實在是區別很大。顧紅星身上的那種威嚴氣息在眼前的這個小伙子身上蕩然無存,明明只有羞澀和懵懂。
不管陶亮怎么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現實,但他必須得接受:顧紅星就是他的老丈人。他的老丈人,正畢恭畢敬地喊自己哥!
這也太戲劇化了!
“對不住,對不住,我的這種表現,說明我的記憶被喚起了?!碧樟帘镏?,硬著頭皮,搜腸刮肚地回想著老丈人的那些往事,一一核對,“你剛剛高中畢業,對不對?咱們這是去沈陽對不對?你老婆叫林,啊,不,昨天我們遇見一個老婆婆姓林,對不對?”
剛說起丈母娘林淑真,陶亮就想起來,印象中顧紅星結婚并不早,現在這個年紀,他倆應該還不認識吧。
“對對對,你記起來就好?!鳖櫦t星很高興,說道,“但老婆婆是誰?”
“不重要。”陶亮拍了拍顧紅星的肩膀,說,“是你幫助我恢復了記憶,謝謝你?!?/p>
顧紅星好像是第一次成功幫助了別人,所以顯得比陶亮還高興,說:“你是我大哥,這是我應該做的?!?/p>
“是嗎?我能當大哥嗎?”陶亮心花怒放,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伸出雙手,像逗小孩一樣,揪住了顧紅星的臉頰,說道。
“能!你比我大一歲,而且你對我那么好,怕我第一次睡臥鋪會摔著,把下鋪讓給了我,對我還這么關心。”顧紅星的臉頰被揪住,說起話來有些費勁,但他還是略帶窘迫卻又很認真地點頭說道。
“好,那你再喊一聲?!碧樟粮杏X到莫大的滿足感,童心大起。
“大哥。”顧紅星對陶亮言聽計從,就是有點不好意思。
“欸!好的,好的,以后哥哥罩著你。”陶亮又拍了拍顧紅星的肩膀。
顧紅星顯然沒太聽懂“罩著”是什么意思,欲言又止,卻沒敢發問。
回到各自的鋪位,陶亮還是暈暈的。咋就成了老丈人的大哥了……不過,這種感覺還是不錯的。平時不是對我耀武揚威嗎?不是總看不慣我嗎?現在還不是成了我的小弟?
這種滑稽的感覺,以及那種似乎有點“報復”意味的內心小九九,暫時沖淡了陶亮的焦慮。不過,更重要的是,在陌生的年代遇到一個熟人,這種莫名的親切感撫慰了他。
往后,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鋪位上翻看自己的被褥行李,陶亮找到了一張入學推薦表,蓋著的公章是龍番市公安局的。推薦表的右上角是一張黑白花邊的一寸相片,不錯,正是自己現在的長相。
馮凱,1955年2月出生,高中畢業,中共黨員。父親于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中英勇犧牲,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母親于1970年病故;無兄弟姐妹。
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是1962年?陶亮下意識地想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來查一下這場戰事的來龍去脈,可這才想起,這個年代,哪有什么手機!天哪,沒有手機的生活,他根本不敢想象。
想到自己的身世,雖然是個孤兒,但好歹是個英雄后代啊,陶亮對自己的身份還比較滿意。無論未來會是怎樣,都要勇于面對,這是雯雯和自己說的話。陶亮發誓要牢牢記在心里。
還有,從今天起,他要學著適應自己的新身份了。
他就是雯雯父親的戰友,馮凱。
他相信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雯雯那溫暖的懷抱。
3
一路上,馮凱(也就是陶亮)滔滔不絕,想著辦法套顧紅星的話。
他沒想到,岳父年輕的時候這么單純老實,雖然處于被動的一方,卻有問必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家庭狀況和成長歷程斷斷續續和馮凱說了。
說到做噩夢的原因,顧紅星有些回避,但還是經不起馮凱的追問,一五一十地講述自己經歷的“女工案”。馮凱表面上做出了共情的表情,其實內心里卻嘲笑顧紅星居然還有這么膽小的時候。想當初陶亮從警后遇到的第一個死亡現場,就是碎尸案,當時他可一點也不害怕。至于顧紅星說的,這起意外案件他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那就是有些陰謀論了。預謀殺人一般都會用比較穩妥的方式,這種有失敗風險的殺人方式顯然不太切合實際。
嘲笑歸嘲笑,馮凱還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樣,安慰著顧紅星,然后告訴他,等培訓以后,他們可以攜手辦案,有他馮凱在,顧紅星一定就不會再害怕了。接著馮凱就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給顧紅星講述他們即將去的公安部民警干校(也就是未來的中國刑警學院)是個什么樣子,有多牛,周圍有好吃的酸菜魚、小雞燉蘑菇,還有塔灣山下有多熱鬧。
被馮凱鼓勵著、追問著,本來話很少的顧紅星一路上也說了不少話,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一路上他說的話,比平時一個月說的話還多。馮凱總結道:“只要你顧紅星能樹立起自信,自然也就不怕說話了?!?/p>
火車到站后,他們被兩名穿著制服的民警接到了一輛解放牌卡車邊,然后坐在車斗里,向皇姑區塔灣街方向進發。
沈陽果然是大城市,東北重鎮,路修得比龍番要寬,路上跑的汽車也多了不少。馮凱是第一次坐在卡車的車斗里,覺得很是新鮮。他一手按住腦袋上的警帽防止被風吹跑,一手指點著周圍環境,告訴顧紅星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又叫什么地方。
顧紅星也覺得很新奇,基本上沒有出過龍番的他,看到大城市后感到的震撼,讓他因遠途赴學而產生的忐忑心情得以緩解。他更是崇拜馮凱,居然對距離家鄉一千五百公里開外的城市都了如指掌,真是博學多才啊。
可是馮凱很快就被打臉了,因為塔灣山下面并不熱鬧,學校附近更沒有什么酸菜魚、小雞燉蘑菇。當他們駛出城區的時候,馮凱就意識到,這個時候的塔灣,可能還是一片荒郊野地吧。果不其然,在距離塔灣還有幾公里時,他們就駛入了成片的高粱地了。
“當然,畢竟學校比較偏遠,我是設想多少年后,這里一定會繁華起來。”馮凱解釋了幾句,來緩解自己被打臉的尷尬。
顧紅星則并沒有提出疑問,他閉著眼睛,任由暖風刮在自己的臉上。自己從來沒有去過農村,因為是獨子,也不需要上山下鄉,所以此時到了即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村,面對一望無際的莊稼地,他還是感受到自己的胸懷變得十分開闊。不過,這種愜意沒有持續半個小時就停止了,因為卡車顛簸了一陣,就到了學校的大門。
公安部民警干校。
顧紅星背著沉重的被褥卷,站在車斗邊正琢磨著該怎么跳下去,馮凱一把將他的被褥卷拿了過來,一手一個,很輕松地跳下了車。馮凱以為自己跳下去總會踉蹌兩下,可沒想到自己著地后站得比體操奧運冠軍還穩,看來,這八塊腹肌真不是擺設。
倒是顧紅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幫助,很是害臊,他連忙也跳下車,從馮凱手里拽回了被褥卷。
校門口擺著一張破舊的課桌,后面坐著兩名穿著白色警服的老師,正在接待新生。
“自我介紹一下吧?!崩蠋熆戳艘谎蹆扇?,說道。
這種事情對于馮凱來說,手到擒來。他拿出行李里的推薦表遞給老師,清了清嗓子,然后滔滔不絕起來。
“各位評委,啊不,各位老師好,我叫陶——馮凱,21歲,來自美麗的龍番市。”馮凱機智地糾正了自己,接著說,“今天有機會向各位老師學習,我深感榮幸。我熱愛我的職業,因為它是神圣而高尚的。在我的少年時代,身邊的公安工作者們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的作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從自己的基本情況到自己的家庭狀況,從自己的特點特長到忠心決心,馮凱說了足足五分鐘,聽得老師都有些不耐煩了。
“行了行了,你呢?”老師終于找到了打斷馮凱的機會,指了指顧紅星。
顧紅星被馮凱說得目瞪口呆,此時一聽,連忙將自己的推薦表遞了過去,清了清喉嚨說:“我,我,我叫顧,顧……”
老師笑著抬起頭來,看著顧紅星。這一看不要緊,本來就緊張到結巴的顧紅星,此時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叫顧紅星,他不結巴的,他就是緊張。要不,我來替他說?”馮凱連忙給老師解釋道。
顧紅星看了眼馮凱,眼神里盡是感激。
“不用了,不用了,就是核對身份而已。”老師連忙擺擺手,說,“你們倆一起的,剛才就看出來了。好吧,你們倆都住一號樓107宿舍。馮凱,你在偵查班,顧紅星是痕檢班,課程表已經在宿舍里了?!?/p>
說完,老師遞過來兩把鑰匙。
“?。课覀儾灰粋€專業???”馮凱有些驚訝,回頭看了看顧紅星。此時的顧紅星眼神里盡是失落和不安。
“不都讓你們住一個宿舍了嗎?”老師說,“理論課分開上,警體課都在一起上。”
“那也行,走,我帶你參觀一下咱們學校?!瘪T凱拉起顧紅星走進了校園。
這一走進來,馮凱真是感慨萬分。1976年的學校,最宏偉的建筑就是正對大門的教學樓了。那是一棟三層的紅樓,中間有一個大尖頂,尖頂上是一根旗桿,旗桿下有一枚火紅的五角星。建筑物兩側末端是兩個小尖頂,三個尖頂之間被若干間教室相連。除了教學樓,其他都是二至三層的紅磚建筑,應該是學員宿舍和食堂。
除了這些零星的建筑之外,還有一個用煤渣鋪設的操場,而其他地方則都是空地了。
這和未來的刑警學院簡直是判若兩校啊!別說什么勤學樓、勵學樓并不存在,就連自己一直認為很老舊的訓練館都還沒有興建。中國這幾十年的巨大變化,在一所學校里就能清晰地看出來。
馮凱興高采烈地一邊拉著顧紅星,一邊說著:“以后學生多了,這里可以蓋三棟宿舍樓,每棟六層的,那里我看還要一個散打訓練館才好。”
“部署”了一遍,兩人回到了宿舍。宿舍不大,只有四張床,不過他們這一間只有馮凱和顧紅星兩個人住。馮凱晃晃寫字臺、摸摸高低鋪,覺得還不錯,比想象中要好。這時候,他才發現,顧紅星從進了校門開始到現在,一直是悶悶不樂的。本來以為顧紅星不過是話少,但此時他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發呆,說明他可能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這是?開啟一段新征程,應該高興才是啊。”馮凱拍著顧紅星的肩膀,心里暗想著,自己這完全是老大哥的口氣啊。
“沒,沒什么?!鳖櫦t星像是被打斷了思緒,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抬頭看了馮凱一眼,說,“我只是覺得,自己挺不適合干公安的?!?/p>
“不,你適合,你適合得很?!瘪T凱立即想到老丈人坐在全局大會主席臺上的樣子,皺了皺眉頭,說。
“我要是適合,就應該和你一起去學偵查了,結果去學什么痕檢,我都不知道痕檢是什么。”顧紅星重新低下頭,垂著眼簾。
原來這家伙是以為自己被分去邊緣專業了,他可不知道,中國刑警學院可是以痕檢專業著稱的。到二十一世紀,全國最著名的痕檢專家,多多少少都和刑警學院有著某種關系??磥?,顧紅星是以為因為自己瘦弱的體格,被分班老師看不起了,所以被“發配邊疆”了。而他自己又因為嚴重缺乏自信,而不敢當著老師的面提出來,只能把這個心事裝在了心里。
馮凱心里覺得好笑,于是準備戲弄一下顧紅星,故意裝作同情的模樣,說:“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做什么不是建設祖國呢?”
沒想到顧紅星倒是抬起頭來,用一副堅定的表情來掩蓋住了失落的心情,說:“對,國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只要干公安,不管干什么都可以?!?/p>
這倒讓馮凱不好意思起來,只能起身拉著顧紅星一起去食堂。在火車上,他們一直吃的是壓縮餅干,好久沒吃一頓熱乎的了。
食堂只有那難以下咽的高粱米和唯一一道菜——大白菜燉粉條,雖然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東北風味菜,但畢竟是一點葷腥都沒有,馮凱頓感索然無味。
“一點蛋白質都沒有,怎么長肌肉?。俊瘪T凱抱怨道,“這身材,也沒有脂肪好減了啊?!?/p>
顧紅星雖然聽不懂馮凱在嘀咕什么,但他也有同樣的困擾,甚至比馮凱還要嚴重,因為他是在南方長大,對北方的菜和主食沒有一樣可以適應的。
這個困擾,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呈倍速增長。物資匱乏,在飲食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平時,學校食堂里的飯菜簡單到令人發指。禮拜一到禮拜六這六個工作日,要么中午白菜燉粉條、晚上土豆燉粉條;要么就是中午土豆燉粉條、晚上白菜燉粉條。燉來燉去,讓馮凱一進食堂就飽了。
每次馮凱看到顧紅星皺著眉頭如同嚼蠟的樣子,他都覺得好解氣,原來老丈人也有這種磨難的日子啊??墒钱斔吹筋櫦t星一個禮拜就瘦了一圈的樣子,又覺得于心不忍。
畢竟,到畢業的時候,都是要考體能的,自己仗著這副身體是開掛了,但顧紅星要是體能考試沒通過,不知道會不會被打道回府——他可不想因為這種芝麻大的小事,影響了老丈人的“命運線”。
在陶亮原本的生活中,他習慣了出手闊綽、不留積蓄,如今以馮凱的身份過日子,他也依然沒有什么用錢的規劃。每個月二十幾塊錢的工資和糧票,他從來沒想著要節省,都是該用就用。顧紅星不舍得花錢,馮凱就故意多買一些吃的,謊稱吃不了,要他幫自己“分擔”。
于是,在禮拜日食堂開葷的時候,馮凱會拿出大筆錢來,熘肉段、熘肝尖、炒肉片、白菜燉肉、小雞燉粉條什么的輪番買,然后強迫顧紅星吃下去,這讓顧紅星感動不已。
但顧紅星平日里在意的,不是飲食方面的“磨難”,而是上警體課。每次在警體課之前,會有五公里快速跑的熱身。這個可以讓顧紅星把肺都要喘出來的項目,居然還只是熱身!
馮凱剛開始知道要熱身的時候,也很擔心。雖然他以前在刑警學院跑五公里是每天的必修課,但是畢竟十年過去了,自己的身體也被熬夜、夜宵、香煙和酒精摧毀得差不多了。他記得在不久前參加晉督培訓中,兩公里長跑就把他差點弄休克。所以在第一次長跑時,他陪著顧紅星跑在隊伍的最后。可是五公里跑完之后,他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不累、一點不喘。他一邊想著,年輕是真的好啊,一邊又快速跑了兩公里,這才把剩余的力氣用完。
同樣,每次在長跑中看到顧紅星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馮凱也覺得特別解氣,他從來都不知道老丈人的短板居然在這里??墒且婎櫦t星跑得臉色煞白,馮凱矛盾的心理再次涌了上來,于心不忍,只能陪著他一步一步地跑完全程。
顧紅星的短板在警體課上暴露得一覽無余:射擊課上舉不動沉重的五四式手槍,更別想著能上靶了;散打課上被馮凱一個過肩摔,半天都爬不起來;查緝課經常會暈頭轉向找不到北;駕駛課總是離合和剎車分不清楚。
馮凱則很享受這種感受,倒不是因為他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各種警體技巧超越了現在這個年代,而是看到顧紅星狼狽不堪的樣子,心里格外舒坦。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掏出手機來給顧紅星狼狽的模樣拍個照,才想起自己不是在現代,而是在1976年??墒钱旑櫦t星可憐兮兮地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又總是習慣性地心軟,給予他指導和幫助。
比如駕駛課上,教官的規定是誰能完成既定目標,就能獲得課后練習的機會,畢竟學校只有兩輛破吉普供他們練習。馮凱在現代是B類駕照,而且接受過特種駕駛的培訓,這種課簡直是再簡單不過了。為了讓顧紅星課后有練習、過癮的機會,他總是最好地完成教官的目標,然后把練習的機會讓給顧紅星,而自己去擺弄訓練場上的“挎子”。
在顧紅星的心目中,馮凱簡直就是干公安的完美天才——除了有個讓他難以理解的怪癖:對所有人都垂涎的汽車不感興趣,而對“挎子”情有獨鐘。
兩個人雖然個性迥異,但對他們的理論課的態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就是“好奇”。
這個時候的理論課,和陶亮那時候的理論課不太一樣,上課講的基本都是破案的干貨。從什么是偵查、如何偵查,到偵查的具體落實措施以及實際的成功案例,這個課上得可真是夠帶勁的。
到了2021年,偵查工作的側重點已經越來越傾向于技術破案,偵查的“三板斧”是手機、監控和DNA。而回到1976年,上述的新技術是一項也沒有的,技術破案幾乎是零。這個時代,偵查的“三板斧”是摸排、蹲守和審訊這些老辦法。雖然沒有那么多技術支撐,但為了破案,偵查的方式方法必須更加靈活多變。而且在這個法制不夠健全的時代,口供為王,辦案程序要求較低,證據意識也要差很多。
不過,這對于就喜歡耍小聰明的馮凱來說,那可真是如魚得水了。馮凱一直覺得,那種對證據過于苛刻的要求、對辦案程序一絲不茍的做法,簡直就是矯情。雖然有人說,如果程序不合法、證據不扎實,即便拿下口供,也很有可能會辦成錯案。而馮凱則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那些因為刑訊逼供,最后得出虛假口供而辦錯案的,一定是偵查員有問題。其實是不是這個人作的案,偵查員經過幾番交鋒,自然心里也就明白了。揣著明白裝糊涂,刑訊逼供,那可就是不好了。單純為了結案而刑訊逼供,在馮凱看來,算是一種卑劣的手段。而他可不一樣,他是以找出真相為目的,才不會草草弄份口供來結案。再說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他認準的犯罪嫌疑人就不會錯!
而這個時代,老師教的內容似乎和馮凱感興趣、擅長的東西都差不多。如何盯梢守候、如何用計謀找到線索的突破口、如何審訊拿下口供……有些熟悉的辦法,也有些新鮮的手段,讓他天天聽課聽得不能自拔。
而顧紅星那邊,同樣也是打開了新世界。
對公安工作一無所知的顧紅星,進了痕檢課堂,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無論是指紋、足跡還是工具痕跡的發現、提取、分析、對比,都讓他覺得無比神奇。尤其是指紋“各不相同、終生不變”的特性,讓它成為了破案的利器。盡管顧紅星很早以前就知道,按手印是可以代替印章的,但他從來不知道還有這么多辦法把明明看不見的指紋給顯現出來,也不知道如何對指紋進行比對。他立志要把這項技術完完整整地帶回去,給龍番市公安局的破案實力添磚加瓦。學校沒有發教材,發的都是成沓的油印的學習材料。而這些摸上去滑膩膩的油印資料,是顧紅星的至寶,甚至晚上不去多看幾頁都睡不著覺。
馮凱也沒有想到,這個瘦弱的顧紅星,居然對痕檢專業鐘情至此。每天上課那么累,顧紅星下課回來還帶著老師發的實驗教具,非要讓馮凱在不同載體上按下手印,然后自己再用粉末給刷出來。刷出來就刷出來吧,他還把指紋用膠帶固定好,告訴馮凱他們倆的指紋有哪些不同點,如何能分辨出這枚指紋是左右手、哪根指頭的指紋,又如何進行鑒別分析。
馮凱對這些可絲毫沒有興趣,經常在顧紅星念叨的過程中,自己就睡著了。
學校的生活,看起來風平浪靜。
馮凱有時候在想,難道自己“穿越”過來的主要任務,就是加深對老丈人的了解?
這也太扯了吧……
不過,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老丈人是市局的領導,并不知道老丈人居然是痕檢出身。馮凱認為,技術永遠只是偵查的輔助手段,一個痕檢員,是怎么當上公安局一把手的呢?
沒聽老丈人炫耀過他的功績,當然老丈人也不會在自己看不上眼的女婿面前炫耀,所以馮凱確實對老丈人的警察之路產生了好奇。
畢竟,現在這個喊他大哥的顧紅星,一點也沒有能當領導的樣子。
相反,顧紅星很難和周圍融為一體,很難和老師、同學們充分溝通。這么久了,他唯一能夠順暢說話的對象,依然只有他的“大哥”馮凱。但是對于他的專業,他是足夠鉆研、有旺盛求知欲的。這可能就是現代說的“理工宅男”吧。
如果自己的任務是幫助顧紅星成為一把手,那可就太難了。
在胡思亂想中,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七月底。
馮凱不知道,一樁大事就要發生了。
4
潘教員是顧紅星帶回宿舍的。
進門的時候,顧紅星一個人走在前面引路,低著頭,似乎很窘迫的樣子。反倒是潘教員人未到、聲先到了:“你們住的條件不錯啊?!?/p>
馮凱聽見有陌生的聲音,趿拉上拖鞋迎到了門口,見一位胖胖的老者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警服,斜挎著一個綠書包,手拿著警帽扇著風,喘著粗氣跟在顧紅星的身后,像追不上他似的。老者胖胖的身材把警服撐得盡是皺褶,就像他臉上的那些慈祥的皺褶一樣。
“你看你,有客人也不先說一下,好歹咱們也收拾下?!瘪T凱對顧紅星說道,“請老人家先進屋,咋這么沒禮貌呢?!?/p>
馮凱用這種長輩的口氣和顧紅星說話,一開始只是為了內心的小九九,不知不覺已形成了一種習慣,好在顧紅星也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老人家叫潘冬,祖籍在龍番市。他自己說名字后面加個“子”的話,就和1974年熱映的經典故事片《閃閃的紅星》里的主角名字一樣了。不過他自己的經歷毫不遜色于潘冬子,他10歲起,就隨著家人到大山里躲避鬼子的掃蕩,青年時期還參加過游擊隊,親手殺過鬼子。后來加入了八路軍,做了一名偵察兵。既然是偵察兵,就多多少少要學習一些根據痕跡追蹤的知識。不知道為什么,潘冬在痕跡方面似乎很有天分,不僅僅學會了痕跡追蹤,還翻出了很多民國時期關于指紋鑒定的書籍,自學了指紋的知識。就這樣,1949年后,他轉業到了上海市公安局,成了國內第一批研究痕檢技術的專家。
因為在痕檢專業的突出表現,潘冬被公安部聘請為公安部民警干校的兼職教員,也就是現在說的客座教授。顧紅星拿到的那些油印材料,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潘教員撰寫的。
潘教員每年都會受公安部的邀請,來公安部民警干校給培訓班的學員們講一堂課,算是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實用教程吧。這一期的培訓班,他如約來授課,可是學校的招待所卻住滿了。因為顧紅星他們的宿舍有空床,他又是潘教員的老鄉,所以潘教員主動提出來和顧紅星一起住。
馮凱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胖老頭兒,居然這么有來頭、有文化,頓時心生崇敬,趕緊請潘教員坐了下來。
“我啊,最喜歡人多的地方了。”潘教員笑吟吟地坐在桌子前面,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拿出一瓶茅臺。
“我的天,還有茅臺喝?!瘪T凱一喜,居然在警校里都有酒喝,不像在現代,公安和酒,完全就是互斥啊。他數出幾張飯票遞給顧紅星,說:“今天禮拜二,食堂里只有大白菜燉粉條,你就多買一些來吧?!?/p>
“沒事,我這兒還有!”潘教員又從包里拿出一袋花生米,說,“我年紀大了,晚上不喝點,睡不著?!?/p>
顧紅星不怎么喝酒,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不會喝酒,任憑潘教員怎么勸,他都是躲閃著眼神、搖擺著雙手。馮凱則毫不客氣,和潘教員一邊侃大山,一邊把一瓶茅臺喝了個底朝天。其實,馮凱心里很訝異,因為自己原來的酒量也就二三兩,可是現在借著這具身體喝了半斤居然臉不紅、心不跳,這以后和人拼酒可就不怕了。
潘教員的戰爭故事也著實精彩,馮凱聽得入迷,覺得比現代最好看的抗日劇還要精彩。而顧紅星更感興趣的是潘教員在1949年后破獲的一系列大案。他也是津津有味地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在潘教員問到他痕檢技術的時候,他卻因為緊張而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潘教員倒是毫不為難顧紅星,只是豁達一笑,然后有深意地說道:“相信我,這門技術會給你一個不一樣的人生?!?/p>
馮凱心中暗笑,心想,這應該是我的預言才對吧?
不知不覺聊了四個多小時,學校吹熄燈號了,潘教員也酒過三巡、有些微醺了。清醒的顧紅星想和潘教員說說“女工案”,可是不好意思開口,于是自覺地開始收拾飯盆。等洗完碗回來后,發現馮凱和潘教員都已經睡著了。
躺上了床,顧紅星久久不能入睡。雖然他看起來波瀾不驚地聽完了整晚的故事,其實他的心里還是風起云涌的。小青年旺盛的雄性激素刺激著他的思緒,畢竟是個七尺男兒,無論他如何不自信,無論他如何不會和人相處,無論他開始多么抵觸當警察,但那種披肝瀝膽的豪邁情懷依舊充斥著他的心懷。雖然他出生在和平年代,但依舊渴望那種橫刀立馬的曠達人生。也是在這天晚上,他第一次對公安這份職業,有了些許向往和希冀。
國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
是啊,作為一名公安,在和平年代,也一樣是馳騁疆場、保家衛國啊。我的身體不行,可以去練,練不出來,我也可以用手中的指紋刷來為前線的戰友們送上子彈。只要是保衛祖國、保衛人民,和作為一名工人建設祖國有什么區別呢?
想著想著,顧紅星也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騎著一匹火紅的駿馬,在草原上奔馳,他穿著潔白的警服,挎著五四式手槍,威風凜凜。突然,他的馬似乎失了前蹄,他驟然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在草地上翻滾著。
“你搖我床干什么?”馮凱的聲音從另一側床鋪響起。
“沒有啊。”顧紅星也清醒了過來,還是感覺天旋地轉。
“不好!地震了!快跑!”穿著背心的馮凱從床上跳了起來,拉起顧紅星的胳膊就躥出了宿舍。
很多宿舍都亮起了燈,也有學員和他們一起跑到宿舍樓外的廣場上。馮凱此時很蒙,沈陽怎么會有地震呢?這也太嚇人了,這個年代是磚混結構的樓房,恐怕五級地震都扛不住吧。如果他死在了這個年代,還怎么和顧雯雯重逢???
“不,不對,我們得回去!”顧紅星說完,從廣場轉頭向宿舍樓里跑。
這時候,馮凱才想起來,自己的宿舍里,還住著個潘教員。潘教員晚上喝酒喝得有點醉,此時似乎還沒有醒來。
兩人沖進了宿舍,一把拉開了燈。沒想到胖胖的潘教員此時匍匐在床邊的地面上。他的胳膊沾上了黑灰,和白色的背心搭配起來,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熊貓。
潘教員見他們進屋,一手按著腰間,一邊怒喊道:“關燈!開什么燈!”
馮凱頓時就笑了。從潘教員的姿勢來看,是晚上故事說多了,恍惚之間還以為在打仗的年代。地震發生后,潘教員從睡夢中醒來,以為是有敵情,于是做出了這副臥倒、隱蔽、準備掏槍的姿勢。而此時開燈出現亮光,就是暴露自己了。
“不是打仗啊,是地震?!瘪T凱忍著笑,去拉地上的潘教員。
“喲喲喲,不行,不行,我腿麻了。”潘教員也徹底清醒了過來。
“我背你,快走。”顧紅星蹲下,一把把潘教員扶到背上,可憋了半天勁,仍然怎么也站不起來。
“我來吧?!瘪T凱替換了顧紅星,把潘教員順利背出了宿舍樓。
在這個過程中,馮凱其實已經反應了過來。這根本不是什么沈陽地震,而是1976年造成巨大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的唐山大地震。沈陽只是震感強烈罷了。
背著180斤的潘教員,馮凱并沒有感覺到累,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強壯,而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當中。來到了廣場,他都忘記把潘教員放下來休息。
顧紅星發現了馮凱的異常,試圖詢問他怎么了,可是馮凱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馮凱想著,如果自己能向上級預報唐山大地震,是不是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呢?可是他轉念一想,自己似乎也改變不了歷史。首先自己并不記得唐山大地震的具體時間,其次即便他去預報了,無憑無據的,恐怕最大的可能是被當作一個精神病人給抓起來吧。想到這里,馮凱沉重的心情也就釋然了一些。
潘教員的雙腿已經恢復了知覺,可以正常行走了。他對顧紅星和馮凱感激至極,他說,患難中才可以見真情。兩人的行為,讓潘教員想起了戰爭年代的戰友情,十分感動。馮凱趕緊把顧紅星推到潘教員面前,說第一個想到沖回去找潘教員的可是他,這個功勞自己可不敢亂搶了。
潘教員聽完更是感動,他背著手,繞著瘦弱的顧紅星走了幾圈,瞇縫著眼睛打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顧紅星哪受得了,他幾乎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了。潘教員對顧紅星說:“我覺得你,不錯。我把我辦公室的電話和地址都寫在你筆記本上了,以后工作中遇見技術難題,記得來電話或電報,保證藥到病除?!?/p>
多么淳樸的報答方式啊,馮凱想。
我什么時候能有潘教員的這種自信?顧紅星想。
在信息不發達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突然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學校領導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情況。老師和學員們在廣場上聚集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天似乎都要亮了,大家這才發現應該不會有余震了,于是紛紛又回到宿舍補了一會兒覺。
第二天的課程照常繼續,中午時分,大地震的消息總算是傳到了學校里,而學校的總教官也在午飯后吹響了緊急集合哨。
在這屆學員整齊的隊列前方,總教官通報了唐山大地震的大致情況。一座工業城市,在一夜之間,幾乎夷為平地,鐵路甚至都已變形,交通幾乎癱瘓,傷亡人數以十萬計。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全國多地設置了唐山大地震傷員救治點??赡茉诮裉煜挛纾蜁袀麊T被送到附近救治點進行救治。學校領導決定,公安部民警干校在校全體學員,打點行裝,趕赴傷員救治點,為救治點的傷員搬運、秩序管理、物資運送提供保障。其間所有課程,改為自學。
不管什么年代,公安的行動力和執行力都是相當強的,就在總教官訓話后二十分鐘,學員們已經紛紛打點好背包,跳上一字排列的解放牌卡車的車廂,向救治點進發。
對馮凱來說,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了。在二十一世紀,公安可以說是對社會覆蓋面最廣的一個職業了。疫情當前,警察不退;洪水來襲,警察不退。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少不了警察的身影。別說在最基層的派出所了,就是在局機關刑警支隊工作的日子,馮凱也會經常被派到一線去執行各種各樣的任務。
而對顧紅星來說,這算是一件相當新鮮的事情了??粗且惠v閃著警燈的北京吉普在車隊前引路,看著整齊的卡車車隊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進發,看著車廂里衣著整齊的戰友們斗志昂揚,顧紅星似乎有一種即將趕赴戰場的激動和渴望。前一天晚上在顧紅星胸中涌動的那股激情,此時更加強烈。
幾個小時車程之后,他們抵達了救治點。這是一片空曠的平地,無數工人正在搭建帳篷作為臨時救治、住宿的地點。雖然現場很簡陋,甚至用水都要去附近拿水桶裝。但這種場景讓馮凱立即想到了2020年的火神山、雷神山方艙醫院。是啊,只有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在全心為民的政府的指揮下,在全中國人民的團結奮進中,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才能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無論是1976年,還是2020年,在天災面前,中國人只有團結一心,才能昂首挺胸、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學員們抵達救治點后,立即按照各個區隊趕赴救治點的各個區域,幫助工人搭建帳篷。帳篷搭建的效率,瞬間提高了一倍。
救治點當然不只有警察,醫護人員更是主角。
沈陽市各個醫院都抽調人手趕來開展工作,但救治點的醫護人員數量還遠遠不夠。學員們正在擔心,很快就看見又有十幾輛大卡車,拉著穿著潔白的白大褂的醫護人員趕赴了現場??ㄜ嚿巷h揚著兩面旗幟,一面是黨旗,另一面寫著“沈陽醫學院”。
看來,沈陽醫學院在校的工農兵大學生們,此時也被拉上了“戰場”。
有了足夠的人手和有效的指揮,現場有條不紊。在第一批輕傷員被拉到救治點之前,救治點的建設工作就已經全部完成了。
雖說主戰場是醫護人員們在奮戰,但公安部民警干校的學員們也絲毫沒有閑著。顧紅星因為身體瘦弱,被分配到物資看管分隊,而人高馬大、開車又麻利的馮凱,則被分配到運輸分隊。顧紅星隱約覺得自己又一次成了替補,但他什么也沒說。
馮凱雖然得到了“重任”,但他很快就發現,這邊的情況比自己想象的要輕松。因為送到他們救治點的,目前都是輕傷員,情況并沒有大礙。馮凱不知不覺便松懈下來,經常會借著上洗手間或者喝水的機會開小差。既然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那么就不需要繃緊神經,能少干一點就少干一點,這是馮凱的人生信條。
這天,馮凱又躲在帳篷后面“摸魚”,悄悄看著顧紅星忙得滿頭是汗的滑稽模樣發笑。一個長相清純,但看起來有些呆萌的小女孩過來找顧紅星交接物資。她穿著白大褂,應該是沈陽醫學院的學生。
女孩顯得有些著急,但顧紅星一如既往地一絲不茍,逐條核對著物資清單。
“快點兒行嗎?去晚了我又要挨罵了?!迸⒍逯_說道。
“不對不對,你拿的物資少了酒精啊?!鳖櫦t星紅著臉,并不敢直視女孩的眼神。
“哦,對,我給忘了。”女孩放下懷里的一大堆物資,鉆到帳篷里找酒精。
“我幫你找?!鳖櫦t星也鉆進了帳篷。
不一會兒,女孩拿著兩瓶酒精走了出來,拔腿就往病房帳篷走。
“哎,你其他東西不要了嗎?”顧紅星連忙叫住了女孩。
女孩猛地停下腳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又返回去拿其他物資??墒俏镔Y太多了,她一個人根本拿不了。
“我幫你送過去?!鳖櫦t星抱起其他的物資,和女孩并肩走去。
“這走路的姿勢,像是我的丈母娘啊。是??!不會錯的!顧紅星這小子遇見生人就會結巴,結果和這女孩說話一點也不結巴。這不是愛情,還能是什么?哈哈,顧紅星你小子的愛情終于來了?!瘪T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想到這里,馮凱有些傷感。自從結婚后,他從來沒有和顧雯雯分開一個月時間。這一個月來,他其實每天晚上都在思念顧雯雯。不知道這段日子,雯雯那邊怎么樣了,她的時間還在正常流轉嗎?她是不是也一樣擔心著他、思念著他呢?自己還能再見到雯雯嗎?不過,既然顧紅星已經找到了老婆,自己還怕找不到雯雯嗎?這樣自我安慰著,馮凱頓時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感到一絲心安。
可是他轉念一想,立即又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這個救治點的醫護人員,都是沈陽醫學院的工農兵大學生,可是自己的丈母娘明明是中國醫科大學畢業的??!
一陣寒意涌上心頭,馮凱連忙追上了顧紅星二人,猛地拍了一下顧紅星的肩膀。
“你不是在運送傷者嗎?怎么跑這里來了?”顧紅星被馮凱嚇了一跳。
趁此機會,馮凱瞥了一眼顧紅星身邊的女孩。這女孩長相太稚嫩了,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而他認識自己丈母娘的時候,丈母娘已經快五十了。而且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家穿著都一樣,馮凱實在不敢斷定這個長相稚嫩的女孩是自己的丈母娘。
“醫生您好,呃,請問您怎么稱呼呢?”馮凱開口問道。
“我姓王,王金葉。”女孩一邊急匆匆走著,一邊回答道。
“你快回去吧,別讓隊長發現你開小差。”顧紅星小聲嘀咕道。
顧紅星哪里知道,此時馮凱的心情已經掉落進了冰川。因為馮凱很清楚,自己的丈母娘叫林淑真,畢業于中國醫科大學。
這個女孩,不是顧雯雯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