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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快樂植物

你可以想象一名中東地區的早期狩獵采集者在尋找下一頓食物,走在一片從未到過的荒野上,不斷地試吃著不同的動物和植物。種子的營養價值較高,通常都值得嘗上一口。同樣,包裹種子的種莢、果實也值得一嘗。有一天,他來到了一片開闊之地,此處長滿了齊腰高的植物,每株植物頂端都垂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淺綠色種莢,沉甸甸的,光溜溜的。

看來值得一嘗。這個狩獵采集者聞了聞種莢,咬了一小口。他一臉苦相,趕緊吐了出來。種莢入口極苦,這可不是好兆頭。在人類的味覺認知中,很多有毒物質的味道都是苦澀的,大自然以這種方式告訴人類,哪些東西不能食用。苦澀通常意味著胃痛,或者更加嚴重的情況。

所以這位早期探索者轉身離開了這種長有大種莢的植物。接著,一兩個小時之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感到暈乎乎的,身上的疼痛減輕了,還體驗到了一種快感,仿佛可以與天神溝通。看來這種植物能通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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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故事就是這么開始的。也可能在故事一開始,一個眼尖的遠古人類注意到有動物在吃了這些種莢之后,行為變得奇怪起來。這同樣是與神靈相通的信號,說明這種植物具有神力。

我們無從得知故事到底是如何發生的,但是關于發生的時間,我們還是有所了解的。人類與這種神奇植物之間漫長的糾葛始于一萬多年以前,早于城鎮、農業、科學、歷史的開始。地球上第一批人類所居住的城市出現于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河谷時,這種神圣植物的種子就已經被當成食物,苦澀的汁液則被當作藥物,人們為它唱起贊歌。在挖掘一座位于今敘利亞西北部、4 000年前的宮殿時,考古學家在廚房附近發現了一個非比尋常的房間。屋內有8個壁爐,還有很多口大鍋,卻沒有食物殘渣。然而,他們發現了罌粟、天芥菜、洋甘菊及其他已知用于藥物的草本植物的痕跡。這里是否就是世界上最早的制藥場所之一呢?

在這座古代宮殿中,最引人注意的植物是一種特殊的罌粟。它的種莢,尤其是種莢外壁中的汁液,其效果、治愈功能極其強大,幾乎超越自然。克里特島上發現了一座3 000年前的小型陶土雕像,其形象是一位女神,頭戴飾有罌粟種莢的頭飾,該種莢的切法與今天切開種莢提取汁液的方法簡直如出一轍。一位希臘歷史學家曾經這樣寫道:“這位女神似乎處于一種阿片所引起的恍惚之中,她欣喜若狂,臉上洋溢著愉悅之情,這無疑是因為藥物激發了她的想象,讓她看到了美麗的景象。”有些考古學家提出,女神雕像所在的房間正是米諾斯人用來吸食干燥的罌粟汁液吸入劑的場所。

希臘人將這種植物與他們司管睡眠、夜晚和死亡的神明(分別是修普諾斯、倪克斯和塔納托斯)聯系起來,并將這種植物的形象鑄在硬幣上,印在花瓶上,雕在珠寶上,鑿在墓碑上。在神話中,據說女神得墨忒耳就用罌粟來緩解女兒珀耳塞福涅被綁架、失去女兒的痛苦。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在公元前8世紀曾在其著作中提到,古希臘科林斯附近有一座名為Mekonê的小鎮,大致可翻譯為“罌粟之城”,一些歷史學家認為小鎮的名字取自其周圍廣闊的罌粟農場。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提到了罌粟這種植物,在《奧德賽》中講述了海倫制作睡眠藥水的故事,許多人認為藥水中就含有罌粟汁液。希波克拉底經常提到罌粟,認為它是一種藥物成分。罌粟被用在寺廟儀式中,被刻在雕像上,被畫在墓碑上。罌粟汁液曬干后既可直接食用,亦可吸食,成為古人最強效、最能舒緩病痛的藥物。如今,罌粟備受爭議,它是迄今為止人類所發現的最重要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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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個方面來講,早期人類竟然能夠在自然環境中發現藥物,真是令人嘆服。想想看,在地球上超過30萬種植物之中,有95%的植物是人類無法食用的。你可以出門去本地樹林里隨機挑選植物咀嚼,胃痛、嘔吐、死亡的概率可達5%。在僅有的幾種可以消化的植物當中,要想找到有用的藥物,概率幾乎為零。

但是人類的祖先做到了。通過試錯、靈感、觀察,世界各地的史前人類逐漸發現并積累了豐富的草藥。早期的治療師都是就地取材,利用住所附近生長的植物。在北歐,具有功效的藥草包括曼德拉草根(用于治療幾乎所有病痛,包括腸胃問題、咳嗽、睡眠問題)、黑嚏根草(一種強力瀉藥)、天仙子(可以減輕疼痛、促進睡眠)、顛茄(治療睡眠問題與眼疾)。其他如大麻等早期藥物以南方與東方為起點,一路沿著貿易路線不斷傳播。人們渴求從中東和亞洲商人處購買肉桂、胡椒等香料,這些香料既被用作調味品,也被用作藥物。所有治療師都不光清楚當地有哪些藥草,而且知曉藥草的用法。迪奧斯科里德斯(Pedanius Dioscorides),這位公元1世紀尼祿軍隊中的希臘醫生,在其多卷本著作《論藥物》(De Materia Medica)中,就對當時已有的藥物知識進行了總結,這本著作是最早、最重要的一部藥物指南。除了在書中列出數百種藥草及其功效,他還描述了藥物的制備方式及推薦劑量。植物葉片可以曬干、搗碎,加到藥湯中,小火慢煮;拔下植物的根部之后,可以將其清洗干凈,搗成糊狀,亦可直接生吃;有些可以摻酒,有些則可摻水。可以將藥物吞咽、飲用、吸入、涂抹在皮膚上或以栓劑形式放入體內。迪奧斯科里德斯的著作指導醫學用藥長達1 000多年。

在《論藥物》一書中,迪奧斯科里德斯描述了罌粟,總結了其功效,概述了其危害:“少量服用罌粟,可減輕疼痛、促進睡眠、促進消化、緩解咳嗽及腸胃疾病。經常服用會造成損傷(使人昏昏沉沉),導致死亡。配以玫瑰粉末,撒于疼痛處,可以緩解疼痛;治療耳內疼痛,需混合杏仁油、藏紅花油和沒藥油,滴入耳內;治療眼睛發炎,需配合一枚烤雞蛋黃、藏紅花一起使用;治療丹毒、傷口,需配合醋酸一起使用;治療痛風,需配合人乳與藏紅花一起使用。涂于手指,作為栓劑,有助睡眠。”

罌粟及其汁液在不同文化間的傳播過程中,逐漸出現了諸多叫法,例如古蘇美爾語中的hul gil(意為快樂植物)和中文中的阿片[從此衍生了對一種藥物“have a yen”(意為“有癮”)這個短語]。希臘語表示汁液的單詞為opion,現代英語中表示從罌粟中獲得的藥物原料的單詞opium(阿片)便由此得名。

并非從所有罌粟中都能提取阿片。地球上共有28種罌粟,皆為罌粟屬。大多數罌粟都只有美麗的野花,阿片含量極低。在這28種罌粟中,只有兩種罌粟能夠產出數量可觀的阿片,但只有一種罌粟易于種植,蟲害較少,而且無須經常灌溉。其學名為鴉片罌粟(英文名源自Somnus,即羅馬神話中的司管睡眠之神索莫納斯),唯有這種罌粟一直是世界上幾乎所有天然阿片的來源。

圖1.1鴉片罌粟:白色花朵、種子[繪者為瑪麗·安·伯內特(M. A. Burnett),藏于惠康博物館]

如今,研究人員在討論這種罌粟是歷來就富含阿片,還是由早期人類專門加以培養育種才提高了產量。無論如何,一萬年前,這種罌粟的種植方式與現在并無二致,其藥物的加工方式與現在也幾無差別。

2 000年前,迪奧斯科里德斯就描述了收集罌粟汁液的方法。這種方法出奇地簡單:罌粟開花后不久,花瓣便開始凋謝,幾日之內,罌粟植株便長出一個光滑的綠色種莢,逐漸長到雞蛋大小。采集者會密切觀察種莢變干,變為暗棕色,并適時地在種莢外皮上劃出很多淺淺的裂縫,富有魔力的汁液便從裂縫滲出。這種從種莢外皮中產出的汁液含有大量的藥物成分(廣泛應用于烘烤及調味的罌粟籽中,阿片含量很小)。

新鮮的罌粟汁液為水狀、白色、渾濁的物質,幾無任何效用。但暴露在空氣中幾個小時之后,它會變為棕色黏稠物,類似鞋油與蜂蜜的混合物。此時,它產生了藥效。將這種物質從種莢上刮下,形成黏稠的小塊,煮沸去掉雜質,再將所得液體進行脫水,最后剩下的固體就是生阿片,它會被捏成一個個小丸子。這些深色膠黏的小丸子改變了歷史。19世紀之前的藥物可不只是一捆捆放在巫醫、藥師、牧師后屋晾曬的藥草,藥物的加工混配方式既有發揮療效的一面,也有不可思議的一面,即煮成糊狀、酏劑,做成藥丸,摻以各種物質——上到干尸粉、獨角獸角,下到珍珠粉和干燥的老虎糞便,精心調配成專供富人服用的稀世珍藥。

阿片算得上一種珍貴的原料。阿片可溶于酒,可混入任何帶有其他成分的混合物,無論怎么服用——口服、用鼻子吸食、直腸用藥、燒成煙吸入、飲用、囫圇吞咽,皆可發揮效用。雖然一種服用方式較之另外一種,可能藥效發揮稍快一點兒,但是無論如何,它都有著同樣的功效范圍:從使人感到困倦恍惚到消除疼痛。

最重要的是——可謂天賜之功效——阿片能讓患者感到愉悅,能提振患者的精神。阿片不僅是一種藥,還是通往快樂的途徑。一位歷史學家曾經說:“阿片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總能撫慰身體,同時虛構想象,讓身體上的不適感被希望和寧靜替代。”這些真是極具誘惑力的功效:緩解疼痛,讓人感到幸福愉悅、心曠神怡,帶人走進夢境。早期服用者和看護人經常用一個詞語來描述阿片的功效——精神愉快。阿片使人們在承受病痛、傷痛的同時,能得到深度休息。阿片是古代醫生完美的工具(只需小心使用即可;古代的治療師也都清楚,服用過量阿片,很容易使患者在睡夢中走向死亡)。

難怪阿片的使用會跨越中東和西方世界,從蘇美爾人傳到亞述人再傳到巴比倫人、埃及人,從埃及傳到希臘、羅馬、西歐。據說,在古代,最好的阿片來自底比斯附近區域。一份埃及的醫學文獻就記錄著阿片在大約700種不同藥物中的使用。亞歷山大大帝率領大軍沿著希臘—埃及—印度一路征討,軍隊攜帶阿片,所到之處,便將阿片介紹給當地居民。罌粟花成為暫時與永恒的睡眠象征,與司管睡眠、夢境、變化的神明有關,標志著從生到死的過渡。

罌粟與死亡之間的關聯可不僅是富有詩情的意境。早在公元前3世紀,古希臘醫生就深知,阿片的危害不亞于其制造的精神愉快,他們還就阿片的藥用價值是否值得患者為其付出代價進行了辯論。他們擔心患者用藥過量,還意識到,一旦患者開始使用阿片,便很難讓他們停下。他們首次對阿片成癮進行了描述。

阿片的危害似乎遠超好處。到公元1世紀、2世紀的羅馬帝國統治時期,據傳阿片的使用已經跟葡萄酒一樣普遍,在羅馬的大街小巷,阿片被做成罌粟餅,即將阿片、糖、雞蛋、蜂蜜、面粉和果汁混在一起,不加烘烤,做成柔軟的甜品出售,普通大眾通過食用罌粟餅來振奮精神、緩解輕微疼痛。相傳馬可·奧勒留皇帝就曾服用阿片助眠,詩人奧維德據傳也曾服用阿片。

羅馬帝國滅亡后,阿拉伯商販便將阿片帶進新的市場,他們讓阿片(輕便、易于運輸,對合適的買家來講,阿片與黃金等價)成為商隊的標配貨物,使阿片在印度、中國、北非廣為傳播。一位非常了不起的阿拉伯醫生——伊本·西那[Ibn Sina,西方人稱他為阿維森納(Avicenna)]在1000年左右詳述了阿片的諸多益處及其危害,例如引發記憶和推理方面的問題、導致便秘,還有使用過量的危害。阿維森納本人就曾目睹一位患者因阿片經直腸使用過量而死。這位偉大的治療師千年前關于阿片的結論與現代人對待阿片的態度十分相似。“醫生理應能夠預測疼痛的持續時間、嚴重程度及患者的耐受性,而后權衡服用阿片的風險與好處。”他這樣寫道。他建議僅將阿片留作最后的手段,并建議醫生盡可能減少阿片用量。很有可能阿維森納本人就曾對阿片上癮。

他與其他阿拉伯醫生一道,將阿片制作成餅狀、注入物、糊狀物、膏藥、栓劑、軟膏、液體。在中世紀,阿拉伯醫生是世界上頂尖的制藥能手,他們通過發展過濾、蒸餾、升華和結晶工藝——這些都屬于他們所謂的“al-chemie”(該詞被認為源自khem一詞,意為“埃及”,故可粗略譯為“埃及的科學”),極大地豐富了制藥工藝。西方人熟知的煉金術(alchemy),基本思想是利用自然原料,使其臻于完美;幫助自然事物逐漸脫離粗糙原始的狀態,變得更加精致純潔——釋放內在純粹的靈魂(這一觀點在我們的語言中已然根深蒂固,葡萄酒、啤酒經過蒸餾所得的烈酒依然被稱為“spirit”)。spirit一詞的含義包括“烈酒”和“靈魂”。——譯者注同時,煉金術也可用于制造藥物、香水等有用之物,是對自然界的探索,也是對萬物的靈魂近乎虔誠的追求。

圖1.2阿維森納向弟子們闡述制藥之道(藏于惠康博物館)

古老的伊斯蘭著作清楚地表明,阿片雖有諸多大用,但亦可奴役使用者。手稿中還有對阿片吸食者的描述:出現危險的幻覺,變得呆滯、懶惰,智力下降。“它(阿片)把獅子變成甲蟲,”一位作家發出這樣的警告,“把驕傲之人變成膽小鬼,把健康之人變成病夫。”

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歐洲對阿片的使用減少,不過隨著十字軍東征回家的士兵從圣地帶回阿片,阿片的使用再度增長。到16世紀,從意大利到英國,從瘧疾、霍亂、癔癥到痛風、瘙癢、牙痛,阿片的使用幾乎無處不在,包治百病。

在阿片的支持者中,有一位醫學史上非常有趣的怪人。他是一名瑞士煉金術士,也是一位獨樹一幟的治療師,他有個了不起的大名,叫菲利普斯·奧里歐勒斯·特奧弗拉斯特斯·博姆巴斯特斯·馮霍恩海姆(Philippus Aureolus Theophrastus Bombastus von Hohenheim)。如今,他更被人們熟知的名字是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他是一個萬里挑一的醫學天才,性格桀驁不馴,還會招搖撞騙,有點兒神秘莫測、瘋瘋癲癲、驕傲自大,背著裝有藥物、器具的包在歐洲走鄉串鎮,還佩著一把長劍,傳說劍柄頂端的圓頭里裝著長生不老藥。他每到一個鎮子,便跟當地人攀談,沿街賣藝,醫治患者,還就旁門左道的新理論與人爭長論短,從當地治療師那里學習訣竅妙招,怒斥當世已然牢固確立的正統醫學。他寫道:“在我那個時代,醫生連牙痛都醫治不了,更別說重病了。我走南闖北,尋找這門藝術(醫學)一些確鑿的、有經驗支撐的知識。我的學習對象不但有博學多識的醫生,還包括剪毛工、理發師、智者、驅魔師、煉金術士、僧侶、貴族和底層民眾。”他一邊傾聽,一邊爭論,一邊學習,一邊將最好的治療想法用到患者身上。

一路上,他寫了幾本書,其中大多數直到他死后才得以出版。這些作品的寫作風格被一位歷史學家稱為“極難閱讀,更難理解”,堪稱一部大雜燴,充滿奇異的煉金符號、神奇的典故、日月星象之術、基督教神秘主義、醫藥配方、神靈感應和哲學沉思。但在大部分內容的背后,蘊藏著一些突破性的醫學觀點。

在帕拉塞爾蘇斯眼里,多數醫生都是“嘩眾取寵、拾人牙慧之徒”,他們只不過簡單地重復著古人的陳腐思想,反復咀嚼羅馬、希臘、阿拉伯權威公認的智慧,重蹈前人的覆轍,便可發財致富。對此,帕拉塞爾蘇斯提出了另外一種簡單的選擇:真正尋求知識的人,應該閱讀大自然這本書。他認為,醫生不應盲目遵循古代權威的陳年舊歷,而應依賴在現實世界中所見到的有用之物,向大自然的種種奇跡敞開心扉,尋找新方法,以新方式使用新藥物,觀察效果,進而將這些知識應用于改進治療方法。

圖1.3帕拉塞爾蘇斯全身像(藏于惠康博物館)

帕拉塞爾蘇斯用自己的藥物進行試驗,嘗試新的配方,觀察哪種配方有用。(注意:這種做法并非現代科學意義上的試驗,更像是“這些東西看起來很有趣。我來試一下,看看會有什么結果”。)

在他的諸多成功試驗中,最主要的便是一種神秘奇妙的黑色小藥丸,似乎可以緩解任何疾病。他在1530年前后寫道:“我掌握了一種秘密藥物,我稱其為阿片酊,它勝過其他任何濟世良藥。”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人曾這樣回憶道:“他有一種被他稱為阿片酊的藥丸,看起來像老鼠屎,但只在疾病極度嚴重的情況下才用。他夸口說,有了這些藥丸,治療師就可以起死回生,而他確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因為看起來已經死去的患者突然能夠起身下地了。”

帕拉塞爾蘇斯的阿片酊成了傳奇之物。現在的人們知曉了他的秘方:每顆藥丸中,生阿片約占25%,其余則是異想天開(而且大多不具活性)的混合物,其中包括天仙子、糞石(收集自牛腸中的固體物質)、琥珀、麝香、珍珠粉、珊瑚粉、各種油、鹿心骨,最重要的是,還有些許獨角獸角(在中世紀的許多藥物中,這一成分備受追捧,而且可以肯定,這一成分純屬虛構:當時所謂的“獨角獸角”通常都是獨角鯨的長牙)。阿片酊的作用大都源自阿片。

對于自己的觀點,帕拉塞爾蘇斯極其篤定,當他說出“無知的醫生是地獄派來折磨患者的仆人”之類的話,或者在一次公開場合舉行的篝火活動中公然燒掉阿維森納的作品時,他的態度也十分斬釘截鐵,以至于許多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狂妄自大的吹牛者。但是他可并非江湖騙子,相反,他是“藥理學之父”,他僅憑一己之力,便將藥物研究從古老理論的束縛之中解脫出來,置于更加現代的基礎之上。例如,據說他通過在自己和追隨者身上使用阿片來對阿片進行研究,然后跟蹤效果——這種自我實驗的做法在此后幾個世紀里在醫生群體中非常普遍。

1541年,帕拉塞爾蘇斯去世之時,歐洲人對阿片的需求正在增長。哥倫布受命在其探索之旅中尋找阿片,并將其帶回,約翰·卡伯特、斐迪南·麥哲倫和瓦斯科·達·伽馬等探險家亦是如此。原因在于,與文藝復興時期許多其他藥丸、藥水相反,阿片有實際作用。隨著阿片的日益風行,醫生也發現了越來越多使用阿片的方法。一些聰明的醫生用含有桑葚、毒芹的溶液將阿片溶解,再將溶液熬煮進海綿。這種含有藥物的“睡眠海綿”在受潮加熱時會釋放煙霧,既能緩解疼痛,又能幫助患者入眠,因此阿片成為一種最古老的麻醉藥。威尼斯糖漿是阿片與多達62種其他成分的混合物,這些成分包括蜂蜜、藏紅花、毒蛇肉,涵蓋范圍很廣,這種糖漿被用來治療毒蛇咬傷、瘟疫等各類疾病。這種糖漿在當時極為流行,致使倫敦制定出臺了第一批藥物法規。1540年,亨利八世授予醫生搜查藥劑師的藥店的權利,一旦發現任何存在危害、缺陷的藥物,即可舉報,其中便包括威尼斯糖漿。到了莎士比亞時代,放眼倫敦,只有一人得到許可制作阿片,即便如此,他也必須在出售阿片之前,將其拿到英國皇家醫師學院讓醫生先行過目。

早期的醫生在使用阿片的過程中存在的一個問題便是,他們永遠無從得知藥效的強弱。因為阿片來自不同的國家,采用不同的加工方法,所以無法準確判斷一個藥丸的藥效。一名制藥者的藥物劑量可能是另一人的2倍、3倍或50倍。醫生只得將每批新藥用在患者身上進行試驗,希望能得到好的效果。患者花了錢,還得冒風險。

17世紀,著名英國醫生托馬斯·西德納姆(Thomas Sydenham)向藥物標準化邁出了第一步。西德納姆癡迷阿片,深信這一天賜之物的治療價值遠勝人類自己能夠搗鼓出來的任何事物。他因自己特制的酒溶阿片酊劑而聲名鵲起,在酊劑中,他通過加入甜波特酒、肉桂、丁香來中和藥物的苦澀,這種液體阿片比藥丸更易于口服。最重要的是,他的制備過程基本可以實現標準化,每瓶藥中阿片的含量分配更加仔細,劑量的衡量也更為小心。西德納姆便靠這種液體形式的阿片發財致富,也許是為了紀念帕拉塞爾蘇斯,他將這種液體阿片稱為“阿片酊”。

圖1.4托馬斯·西德納姆肖像(藏于惠康博物館)

在西德納姆的大力宣傳之下,他的阿片酊大受歡迎。他還為其大唱贊歌,朋友們甚至戲稱他為“戀阿大夫”(Dr. Opiophile)。隨著該藥銷量的增加,對于更精確地衡量其效果,科學界也越來越感興趣。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吉迪恩·哈維(Gideon Harvey)等英國研究人員開始在貓狗身上試驗阿片,以期更多地了解達到某些功效所需的阿片用量。他們發現了很多新方法,來試驗藥效強度,確保藥物質量。阿片促使醫學實現了從藝術到科學的身份轉變。

阿片也被用于娛樂消遣。最早的一批專門描述阿片的英文書當中,有一本《阿片揭秘》(The Mysteries of Opium Reveal’d),作者是約翰·瓊斯(John Jones)醫生,此書出版于1700年。瓊斯告訴讀者,阿片不僅能夠消除焦慮,還有助于“使人在處理管理事務時當機立斷、冷靜沉著、欣然踴躍、雷厲風行……使人精神振奮、奮勇直前、履險如夷、曠達不羈……使人心滿意足、逆來順受、安分知足、沉著鎮定”,等等。阿片給人的感覺好像“非常好的消息或其他開心之事帶來的奇妙、非凡、讓人神采奕奕的精神體驗”。他將阿片的效果比作永久的性高潮,聽起來他很像是對阿片上癮了。

將阿片用于改變情緒而非緩解痛苦的做法風靡于社會各個階層。例如,1773年3月23日,著名日記作者詹姆斯·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寫道:“我與約翰遜博士共進早餐,他昨晚服用過阿片之后,昨天的愀然不樂好了很多。”當時,人們使用阿片緩解消沉抑郁。

18世紀末,隨著含有阿片的新藥涌現,例如杜佛氏散、貴格會滴劑(Quaker Drops),還有貝茨靜心丸(Dr. Bates’ Pacific Pills),阿片的用途變得五花八門。這些藥很容易在醫生那里或本地藥店買到,甚至在雜貨店都能買到,無需處方。由于這些藥物的使用缺乏法律限制,于是到處都是阿片。

歐洲民眾對阿片非常渴望。此時正處于工業革命時期,快速增長的工人群體面臨著惡劣的工作條件。酬不抵勞的工人生活在不斷擴大的貧民窟中,他們需要那種花點兒小錢就能體驗解脫的方式。這種選擇既可以是杜松子酒,也可以是阿片。

阿片的日益風行與疾病模式的變化息息相關。結核病便是一個例子:快速增長、密集的城市工業中心是結核病等流行病的溫床,結核病是一種慢性殺手,常常讓患者陷入只有阿片才能緩解的痛苦之中。還有霍亂,它通過受污染的水源傳染,傳染性極強,是另一種隨著貧民窟規模的擴大而傳播的疾病。霍亂會引起無法控制的腹瀉而致人死亡。令人慶幸的是,阿片的一個顯著副作用便是容易引起便秘;阿片之于霍亂患者,或許既有安撫垂死之人的功效,也有治病救人的功勞。越來越多的妓女也加入了阿片最忠實的使用者隊伍,她們服用阿片酊來緩解日常生活中職業帶來的痛苦,緩解性病的癥狀,減輕絕望情緒。有時,她們會向客人介紹阿片;有時,她們使用阿片自殺。醫生充當著阿片的銷售代理,向患者推銷阿片,順便賺點兒小錢。在藥劑師的店鋪里,他們指望著含有阿片的藥物能夠成為店里的暢銷產品,因此,他們在廣告宣傳上也是不遺余力。

這便是阿片的關鍵:取決于何時、以何種方式使用,阿片可以用于消除疼痛,也可以用于派對娛樂;可以用于治病救人,也可以用于自尋短見。到18世紀末,阿片已在西歐極為風行,一些歷史學家甚至將其與浪漫主義時期的誕生聯系起來,浪漫主義時期強調率性而為、個人體驗、道德上的無拘無束、幻想及夢幻。誠然,從拜倫、柏遼茲到喬治四世和拿破侖,浪漫主義時期的許多藝術、政治方面的領導人物都或多或少地服用過阿片。有一次,珀西·雪萊因服用過多阿片大醉,闖入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戈德溫的房間(雪萊瘋狂地愛著瑪麗,盡管當時他已為人夫),他一手握著手槍,另一只手拎著一瓶阿片酊,宣布道:“九泉之下,我們將會共結連理。”他們都活了下來,而且結了婚。然而,1814年,瑪麗同父異母的妹妹由于過量服用阿片酊而死。濟慈曾服用過量阿片,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和托馬斯·德·昆西則是徹頭徹尾的癮君子。

一位歷史學家曾經寫道:“19世紀的文學浸泡在阿片酊里。”阿片的吸引力遠遠超出知識分子階層。19世紀中葉,阿片和杜松子酒一樣便宜,而且在英國,阿片比煙草更加普遍、更易買到。阿片的使用擴展到了工人階級、農民和窮人當中。女人使用阿片來為乏味的生活增添色彩,還將阿片給孩子服用,緩解他們的饑餓,止住他們的哭聲;男人使用阿片來緩解疼痛,忘卻煩惱。如果還有剩余,他們便把阿片喂給家里飼養的動物,幫助它們增肥長膘,賣個好價。

芬蘭區是英國的一塊地處偏遠的沼澤地區,這里作為“罌粟王國”而變得臭名昭著。瘧疾在這里十分常見,這種疾病經常伴有反復發燒;風濕病、瘧狀熱同樣如此。奎寧(產自一種南美洲樹皮的瘧疾藥)對當地農民來說價格太高,他們同樣負擔不起找醫生看病的費用。一貧如洗的農民于是轉向了阿片,不僅將阿片作為一種藥物,正如一位觀察家指出,也是為了“將阿片的服用者從沼澤地區的泥潭中、從艱苦乏味的農業生活中解脫出來”。1863年去過該地區的一位醫務人員寫道:“偶爾可能會看到一名男子靠著鋤頭在田里睡著了。一有人靠近,他就開始干活,并奮起勞動一會兒。要去艱苦勞作的人,都會先吃顆藥丸作為準備,而且他們很多人在喝啤酒時總會往酒里放點兒阿片。”

阿片當時被認為是一種相對無害的邪物,論危害,它當然比不上烈酒。每個關于某個嬰兒因不慎服用阿片含量過多的舒緩糖漿而中毒的故事背后,都有很多關于長期服用阿片身體依然安然無恙的例子。19世紀50年代的阿片販子經常跟別人講述一位80歲老嫗的逸事:40年間,她每天服用半盎司1英制液體盎司約為28.41毫升。——編者注阿片酊,卻從未出現過任何不良反應。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本人,這位身為護理象征的“提燈女士”,不也偶爾給病患使用阿片嗎?她當然會用。如果阿片對患者不利,她還會這樣做嗎?1825—1850年,英國的阿片銷量年增長率為4%~8%。為了滿足國民對阿片日益增長的需求,英國鼓勵在印度種植罌粟,很快,印度便成為全球大部分阿片供應的源頭。東印度公司開始將阿片運送至世界各地。在種植、加工、運送、銷售的過程中,英國創造了大量財富。而英國只不過是個開端。如果阿片在英國國內如此受歡迎,那么鼓勵其他國家使用更多阿片,對貿易商來說又可能帶來怎樣的價值呢?

圖1.5印度巴特那阿片工廠內一間繁忙的堆垛室[平版印刷畫,繪者為瓦爾特·斯坦霍普·舍維爾(W. S. Sherwill),約1850年。藏于惠康博物館]

印度可以成為阿片的推廣地。但英國人需要印度殖民地的臣民保持頭腦冷靜,不因阿片而喪失清醒的神志。然而,還有其他目標:那些被阿片貿易覆蓋后有利于英國的國家;那些在英國人看來可能會被阿片削弱的國家。就這樣,阿片來到了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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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那時對阿片已經略知一二,他們早在遠古時期就對阿片有所了解,至少可追溯至3世紀。阿拉伯商人將阿片帶到中國,中國的煉金術士發現阿片是一種有趣的藥物。上流社會使用小劑量阿片來治療痢疾,富貴人家還用它來哄姨太太開心。1 000多年來,阿片的使用也就僅此而已。

接著第一批歐洲水手抵達中國,他們迫切地想要進行交易,他們帶來了很多自認為中國人可能會看重的物品。但是,中國人有了絲綢,他們還需要粗糙的英國羊毛和硬質荷蘭亞麻布做什么呢?他們有了瓷器,還需要劣質的西方陶器做什么呢?

然而,也確實有幾樣中國人想要的商品。一種是能令人感到愉悅的新藥草,它是一種來自美洲的植物干葉,被稱為“煙草”。看到外國水手將這種葉子的碎片填進小管里,打火點燃,噴出一團團芬芳的煙霧,中國人不禁神搖目奪。煙草能產生令人渴求的效果。很快,中國的精英們便養成了吸煙的習慣,在17世紀的中國,吸煙成了一種風尚。能夠找到可以同中國人交易的商品,歐洲人自是非常高興,他們載著整船的煙草在廣州售賣。煙草供應不足時,中國人就會在煙草里面添加阿片、砒霜等物的薄片,以此節省煙草。這些添加物被認為有助于預防瘧疾,當然也能帶來額外的感官刺激。

吸煙在中國變得極其盛行,而且抽煙上癮極為明顯,導致1632年,皇帝覺得有必要禁止一切形式的煙草。為了確保禁令的推行,皇帝還下令將所有已知的癮君子一律處斬。作者此處描寫疑有誤。有學者指出,1632年皇太極禁煙,但此時清軍尚未入關;1639年崇禎皇帝禁煙。此處的皇帝似應指崇禎,但時間對應不上。而且這兩次禁煙都少有記載說要處死癮君子,而是對販煙者論罪。——編者注煙草消失了。在隨后的干旱年間,一些中國人開始只吸食鴉片。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8世紀初,當時出現了另外一種曬干之后頗有價值的植物。這種植物在中國很早就有種植,將其浸泡在沸水中,便能得到一種具有提神醒腦功效的飲品,英國人稱之為“茶”。很快,喝茶便在英國風靡,不亞于煙草曾經在中國的地位。

隨著英國人對茶葉需求的增長,商人們感到更有必要尋找能同中國人交換茶葉的商品。由于煙草已經被禁,所以英國特使們帶著錫、鉛、棉織物、機械表和魚干等可能引起中國皇帝興趣的商品樣品來到了朝廷,但這些商品都絲毫未能引起皇帝的興趣。大約1800年,中國皇帝對英國商人嗤之以鼻:“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貨物以通有無。”

雖然中國人可能對成品無甚興致,但有一種原料是他們渴求的。中國的貨幣以白銀為基礎,所以中國人對白銀這種貴金屬有著無盡的渴望。然而,這對英國人來說可是個壞消息,因為世界上大部分白銀都來自西班牙位于新大陸的殖民地。英國人手里只有這么多白銀,在與中國的茶葉貿易中很快便消耗殆盡,導致世界白銀供應失衡,急需另尋他法予以應對。

于是英國人將目光投向了鴉片。得益于他們在印度擴大的罌粟種植規模,英國有大量毒品可以出口,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將中國人變成煙民。

中國皇帝對此并不感興趣。仍對煙草問題耿耿于懷的清政府,面對英國企圖將一種新型毒品引入中國的舉動,頒布了一條又一條法令,限制鴉片貿易。英國人找到了一系列方法,不斷地售賣更多的鴉片。每個開始吸食鴉片的人都是新的資金來源,一旦開始吸食鴉片,就不會想要停止。和芬蘭區沼澤地的農民一樣,許多中國農民的生活也枯燥乏味,他們便成了煙鬼。中國的有錢人家,以及那些百無聊賴之徒,但圖好耍,在嘗過鴉片之后,回頭都會購買更多,于是,鴉片市場不斷擴大。1729年,英國人在廣州港賣出了200箱印度鴉片丸;到1767年,已增長到1 000箱;到1790年,達到4 000箱。這激怒了當時的中國皇帝弘歷(乾隆皇帝)和他的兒子颙琰(嘉慶皇帝)。煙草事件重演——不,這次事態更加嚴峻。新型毒品不僅使人欲罷不能,還讓吸毒者變得好吃懶做、一事無成。兩位皇帝打擊鴉片的法令越來越嚴,終于在1799年達到頂點,政府實施全面禁煙,出臺了一條法律,禁止將鴉片這種面目可憎、人神共憤的毒品輸入中國境內。在官方層面,英國人必須遵守這條法律。

圖1.6一支載有鴉片的帆船隊與其他船只木筏共泛恒河(平版印刷畫,繪者為瓦爾特·斯坦霍普·舍維爾,約1850年。藏于惠康博物館)

于是英國人轉向走私。沒過幾年,約有20個團體,包括半合法商人和徹頭徹尾的海盜,在向中國走私鴉片。這些不法商人占據僻靜的中國沿海小港,賄賂當地官員,將成噸的印度鴉片輸入中國。英國政府雖然公開譴責這一行徑,私下卻對他們另眼相待。東印度公司全面參與鴉片走私,其中涉及大量金錢。某些活動被視而不見,交易達成,鴉片從印度源源不斷運往中國,為茶葉從中國運往英國提供了資金,同時,還稍稍動搖了已經搖搖欲墜的清政府。這也對英國人有好處。政府越虛弱,就越容易開展貿易,不會遭到皇帝的干預。歷史學家估計,到19世紀30年代后期,在整個中國,約有1%的人口,即大約400萬人鴉片成癮;在一些走私口岸附近,這一比例可能高達90%。到1832年,英屬印度的整個國民生產總值之中,已有1/6來自鴉片貿易。

接著,清政府決定徹底終結鴉片走私。鴉片戰爭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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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9年發生的事件成為鴉片戰爭的導火線。當時一支規模龐大的清朝軍隊出現在英國人位于廣州的貿易站外,為首的軍官稱遵照皇帝旨意,要求站內所有鴉片販子盡數交出鴉片。一小隊英軍的指揮官看著圍在外面的清兵,建議鴉片販子依言照辦。成千上萬箱鴉片被交出之后,中國人隨即在英國人面前將其焚燒銷毀。中國人通過此舉表明了立場,不但警告外商,同時也警告中國人:對于鴉片,決不姑息。

遭此恥辱,英國女王政府(維多利亞女王剛于兩年前登基)便向廣州派遣軍隊戰艦,發動了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英之間一共進行過兩次鴉片戰爭),英國人輕松獲勝。其實這都算不上正兒八經的戰爭:只是幾場交手仗和小規模海上沖突,遠隔英國半個地球。但這幾場戰斗確實說明了一些問題。首先,裝備精良的現代化英軍憑借強大的戰艦,粉碎了陳舊落后的清朝軍隊。中國人面對著這樣一個事實,即西方人擁有更強大的軍隊,配備了更好的槍支,船堅炮利、軍紀嚴明。鴉片本身也起了作用:到1840年,大量清朝官兵已經吸毒成癮,其中很多人由于吸毒已然喪失了戰斗力。

其次,鴉片戰爭向中國人表明,在貿易上,英國人說了算。戰斗結束之后,英國收獲了戰利品。中國皇帝將香港島割讓給英國,并允許英國人在中國其他幾個港口開展貿易,給予英國更優厚的貿易條件。從此,中國被迫打開大門。

但是中國并不歡迎鴉片,決不歡迎。英國人用巨額鴉片稅誘惑,要求清政府特批鴉片進口。但即使皇位不穩,中國皇帝也依然堅持底線。清朝第八位皇帝道光寫道:“吾實無力拒毒門外,逐利腐敗之輩,貪財享樂,必敗吾愿。然欲令求財無道,棄民水火之中,吾所不為。”他拒絕將鴉片合法化,他在這個問題上的執著,一定程度上源自其自身的家庭。道光皇帝的三個兒子都在吸食鴉片,最終也都死于鴉片對身心的毒害。后來相傳道光皇帝本人于1850年因傷心過度而駕崩,但是直至駕崩,他都堅決不允許將鴉片貿易合法化。

這于事無補,鴉片已然根深蒂固。當時的香港變成了世界鴉片中心,成了一個巨大的毒品市場,英駐香港總督于1844年寫道:“但凡與政府無關且擁有資本的人,幾乎都在從事鴉片貿易。”理論上,將鴉片運入中國依然是違法的,但隨著走私勢力的擴大,英國政府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些鴉片販子成了商界大亨,購置了世界上最快的小型帆船隊來運輸鴉片,將鴉片從印度快速輸入中國,并利用所獲利潤在英國購買豪華莊園。大批海盜駕駛著平底帆船涌入沿海水域,其中有一部分海盜聽從走私者的號令,還有一部分海盜專挑走私者下手。清朝漸漸墜入法律空缺、功能失靈的無政府狀態。數千萬人流離失所,許多無家可歸者用一紙契約賣身淪為契約工人,永遠地離開了中國,這標志著眾所周知的“苦力貿易”的開端。

隨著清政府崩潰,饑餓及法律的缺失籠罩著中國的大部分地區,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吸食鴉片。1888年,《泰晤士報》估計,在中國,有70%的成年男性對鴉片上癮或經常吸食鴉片。

此時,鴉片正在蔓延到中國以外的地區。數以萬計的中國苦力作為廉價勞動力被運往美國,從事采礦、耕種和鐵路建設,這些人也將鴉片帶到了美國。19世紀80年代,舊金山因其26家煙館而臭名昭著,在這些罪惡之地,朦朧煙霧的背后,還經常上演著賭博與色情交易。在這座城市的風月場上,在藝術家、波希米亞人和尋歡作樂的白人富豪當中,鴉片廣受歡迎。美國的毒品亞文化便誕生于此。

圖1.7舊金山的一家鴉片館(藏于惠康博物館)

最終,在鴉片貿易中持續獲利幾十年后,即便是英國也感到厭煩了。19世紀末,一系列關于清廷腐敗和慘狀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報道令英國精英甚感厭煩,導致議會決定終止鴉片貿易。幾乎所有對鴉片貿易的支持,不管是官方的支持還是非官方的支持,都在逐漸消失。

但是損失已然造成。就在清朝末年,朝廷頒布了另一道法令,要求在全國范圍內禁止吸食鴉片的行為,并且在1917年之前關閉所有鴉片館。然而,此時的皇帝懦弱無力,清政府也在茍延殘喘,以至于很少有人理會法令,即便在紫禁城內也是如此。紫禁城里,權貴精英并不受法令約束,法令止于紫禁城墻外,權貴精英繼續吸食鴉片。

到了這里,就得講講清朝末代皇后婉容的故事。婉容生于1906年,16歲便嫁給了年輕冷漠的皇帝溥儀。這位年輕貌美的少女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在生活中,她幾乎從未體驗過愛。她很早便開始吸食鴉片,而且從未戒掉。幾十年里,婉容經歷了中國封建帝制的最終滅亡,經歷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與侵略,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后還經歷了丈夫的拋棄。她一直在不斷加大毒品吸食量,以求撫慰歲月滄桑。到1946年,清政府已然化為塵埃,婉容也淪為階下囚,并最終死于營養不良和戒斷反應。

1950年,中國政府取締了所有毒品的種植、銷售和使用。當年英國人放棄鴉片貿易后,中國人開始自己種植罌粟。至此,罌粟田被燒毀,土地被翻耕,轉而用于糧食生產,所存鴉片也被銷毀,鴉片館被拆除。數以萬計的毒販和吸毒人員被監禁起來,接受再教育,他們如果還堅持販毒和吸毒,就會被判處死刑。

這便是中國破除長期以來對鴉片的依賴所付出的努力。到1960年,鴉片在中國終于被消滅了。

但是鴉片太過強大、太過誘人,很難被徹底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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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末,在一次前往巴黎的旅途中,托馬斯·杰斐遜接觸了La Brune,這是法國的一種調配而成的深色油性藥用物質,其主要特征是大劑量的阿片。此物令杰斐遜無比喜愛,他甚至帶了一些回到剛剛獨立不久的美國,將其推薦給了朋友,用作治療所有疼痛的良藥。

從此便形成了一種風尚。跟現在一樣,那時的“美國人總是想要嘗試新鮮事物”,當時的一份出版物如此寫道,這些新鮮事物,上到新的機械設備,下到新的專利藥品和普通的新藥。在美國這個剛誕生的國家,有著許許多多的小型制藥公司,它們迫不及待地開始生產含有阿片的酏劑、萃取物和滋補品。這些藥品之中,許多都是基于西德納姆的阿片酊而開發、便于服用的液體藥物。

19世紀是美國專利藥物的時代,是藥物廣告大肆宣傳和藥品巡回展出的時代,是蛇油推銷員的時代,是為了推銷藥物亂夸海口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美國對幾乎所有非處方藥的銷售都敞開了大門,只要有人愿意付錢購買。到19世紀中葉,專利藥物——其實這么叫并非因為它獲得了今天意義上的專利,而是因為在英國,王室使用的某些靈藥被授予“君主制誥”身份,允許制藥商在打廣告時使用皇家的信用背書——在美國已成氣候。在一開始大規模廣告宣傳的推動之下,支撐這些非處方液體藥物銷量的,是荒誕可笑的夸大之詞和較高的酒精含量,通常還有阿片。在很多藥店都能買到斯托特獨特水果甜酒(獨特是因為含有3%的阿片)、溫斯洛夫人舒緩糖漿(加了糖的阿片,最適合煩躁不安的嬰兒)和哥羅丁(阿片酊、大麻與氯仿的混合物)等藥。醫生向患有風濕病、霍亂或存在幾乎任何引起身體不適的癥狀——從分娩到痛風——的人推薦阿片類藥物。含有阿片的專利藥物雖然可能無法治愈癌癥(就像某些制藥商宣傳的那樣),但是確實可以減輕疼痛,緩解咳嗽,振奮精神。阿片用量在美國暴增,阿片進口量從1840年的16噸上漲到10年后的44噸,到1870年,已經漲至250噸。

伴隨阿片用量的增加,風險也增加了。阿片過量服用在兒童中變得越來越普遍,而且并非所有過量服用都是意外所致。偶爾會有報道稱,有些父母會給自己不想撫養的嬰兒服用過量的舒緩糖漿,使其喪命。兒童福利機構和兒童慈善機構紛紛發出警示。

在成年人中,阿片的問題在于成癮。早在1840年,公眾就開始關注那些無法戒掉阿片的人,比如埃德加·愛倫·坡的妻子。她死于肺結核,曾使用“驚人”(一位歷史學家曾這樣描述)劑量的阿片緩解痛楚。據傳,愛倫·坡本人也服用阿片,也許還是一名癮君子。他只是成千上萬人中的一員。

許多醫生持續向患者推薦阿片。在19世紀中葉的美國,人們并不覺得成癮有多么駭人聽聞。即便那些認為服用阿片性質惡劣的醫生,在很大程度上也相信,如果患者能夠適當控制阿片的服用,并且接受醫學觀察,服用阿片便是一種還算無害的習慣。無論如何,服用阿片肯定比酗酒好。

飲酒是美國特有的詛咒,醉漢往往會大吵大鬧,大耍酒瘋,有時還非常暴力——醉漢們開槍、打架,阿片服用者則非常平靜矜持,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們通常都非常幸福快活。1840年,一名記者在《紐約時報》上寫道:“烈酒通常會喚醒人體內的獸性,阿片則完全抑制了獸性。的確,阿片喚醒了人性中更神圣的部分,還能充分激發人內心所有更高尚的情感。”大多數醫生都認為,阿片成癮屬于個人問題,成癮是由不幸的性格弱點所致,需要給予同情,患者就會逐漸戒斷這一習慣;如有必要,只要患者還有需求,就一直給他們維持身心穩定的劑量。畢竟,許多(也許是大多數)上癮者之所以服用阿片,就是因為醫生在治病療傷期間為了緩解他們的痛苦,讓他們服用阿片。即使上癮了,只要服用最小劑量,上癮者就可以或多或少地保持身體機能,還不至于太過糟糕。

接著,隨著現代科學的介入,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阿片對研究人員和服用者而言都很有吸引力。古老的煉金術士早已讓位于現代化學家,通過使用日益先進的科學技術設備,他們的力量得到極大增強。但有些事情并未出現太大改觀,就像古老的煉金術士一樣,現代化學家仍然饒有興趣地在將自然物質進行分離,尋找物質維持其特性背后的原因,還將分離得到的物質進行提純,并將它們以新的方式組合。化學家想知道阿片的效力到底來自哪種關鍵成分。醫生希望為患者提供更精純、更標準化的阿片制劑。他們都想深入了解阿片的關鍵所在,找到并利用這種賦予了阿片治愈功效和引起快感的能力的特定化學物質。

第一個突破性進展出現于1806年,當時,在一間極為簡陋的實驗室里,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希·塞爾圖納(Friedrich Sertürner)的年輕德國藥劑師學徒正在獨自埋頭工作,他竟突然發現了阿片的關鍵所在。他耗費數月,尋找方法來對黏糊糊的生阿片進行溫和加熱、溶解和分離,目的是將其分成小塊,使用不同溶劑和蒸餾方法提純,再將蒸汽冷卻成液體,將液體晾干得到晶體,繼續將晶體重新溶解在新的溶劑之中。他通過這種做法創造了數百種新的制備方法。他將制備好的藥物先在流浪狗身上進行試驗,接著在幾個朋友身上進行試驗,最后再在自己身上進行試驗。

塞爾圖納發現,阿片并非單一物質,而是由多種物質混合而成。其中最有效的成分屬于一類叫作生物堿的化學物質——這些成分具有一些相同的分子結構和屬性,而且味道都很苦澀。后來他發現阿片中含有三四種主要生物堿,可能還有幾十種次要生物堿。

塞爾圖納是第一個對這些成分中最重要的成分進行粗略提純、研究的人,阿片的主要作用來自這一成分。從阿片這種天然混合物中分離出來之后,這一化學物質的作用比同等重量的阿片強大10倍。他最初將這種物質稱為“睡眠原理”,意即阿片中的核心助眠原理,因為它能使人陷入昏昏欲睡的恍惚狀態。后來他借希臘睡夢之神墨菲斯(Morpheus)之名,將該物質命名為“morphium”,如今人們稱之為“嗎啡”。

對一名二十出頭、寂寂無名的業余化學家而言,這可是一項驚人的成就。也許正因如此,這一發現在當時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塞爾圖納區區無名小卒,鮮有正兒八經的科學家對他的工作給予足夠的關注,不過這名年輕人卻還在繼續堅持自己的工作,將嗎啡純度不斷提高,一劑又一劑地在自己身上做著試驗,仔細記錄著自己的情緒變化。

對他來講,試驗一開始妙不可言,他可以體驗到幾個小時的精神愉悅,經歷讓人心潮澎湃的重重夢境,身上的痛苦也消失不見。接著,他開始出現便秘癥狀。當他試圖停止使用嗎啡時,他陷入了深深的沮喪之中,還要忍受饑餓感的折磨,這簡直令他抓狂。他繼續做嗎啡試驗,并且嘗試加大劑量。有一次,他和三個朋友以半個小時為間隔,攝入大量嗎啡,四人差點兒一命嗚呼;直到最后關頭,塞爾圖納急中生智,給所有人服下一種催吐化學物質,這才挽回幾人的性命。試驗變得兇險異常。到1812年,經過數年研究,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毛骨悚然。“我認為自己有義務讓人們注意到,這一被我稱為morphium的物質具有極其可怕的作用,這樣才能避免災難發生。”他寫道。

塞爾圖納一直活到了1841年。他開了自己的藥店,過著體面的生活,然后默默無聞地死去。他從來都沒有靠嗎啡發財致富。

賺錢發財是其他人的事。生物堿的研究在塞爾圖納的工作之后很快興起,19世紀20年代,其他更知名的科學家開始認真研究嗎啡。一家古老的德國制藥公司成為大量生產嗎啡的行家——默克公司,你可能聽說過。這家公司現在生產許多藥品,正是嗎啡為其制藥帝國的崛起奠定了基礎。

分離自然物質、提純并研究其有效成分的能力推動了有機化學這門新的科學,這門科學專門研究生命分子。有機化學與制藥業一起發展成長。在整個19世紀,其他研究人員從阿片中分離出了更多成分,對阿片中其余的生物堿也進行了純化,這些生物堿有很多種。1832年,研究人員從阿片中分離出了可待因,可待因在止痛方面效果不及嗎啡,但成癮危害也小于后者;我們現在了解可待因,主要是因為這一成分在止咳糖漿中的應用。還有蒂巴因、諾斯卡品、罌粟堿、那可丁、那碎因——越來越多的阿片生物堿被分離出來。隨著研究生物堿的化學家技藝更加純熟,更多的生物堿——可卡因、尼古丁、咖啡因、士的寧、奎寧、阿托品——被從古柯、煙草、咖啡、馬錢子、金雞納樹皮中分離出來。生物堿越來越多,它們存在化學相似性,在人體內都能發揮作用,而且味道都很苦澀。

但嗎啡是第一種也是最重要的一種生物堿。在醫用方面,嗎啡很快便將阿片取而代之。嗎啡的制備可以按照精確的標準操作,效力強弱也可以精準把控,可以實現更加準確的服用劑量,成為醫生治病救人的更好手段。嗎啡的止痛作用遠勝于阿片,成為醫院藥房和醫生藥包里的主要藥品。嗎啡唯一的缺點是,在早期,嗎啡必須口服或作為涂蠟栓劑使用,這會減緩藥效的發揮,并使藥效更易出現波動。即便在口服液體嗎啡后,患者也必須等待藥效發揮,然后藥效會逐漸顯現,因此更加難以調整劑量。

醫生想要找到一種更好的辦法,將嗎啡送進體內。他們嘗試將嗎啡研成粉末,讓患者吸入,但這種用法極易引起惡心反胃;他們試圖將嗎啡涂抹在皮膚上,但這樣會起水皰;他們嘗試使用碎片或針尖將微小藥粒強行壓入皮膚表面的細小切口,將嗎啡經皮下送入,但這種做法導致劑量控制難度增大。

這個難題在1841年被攻克,當時法國外科醫生夏爾·普拉瓦茲(Charles Pravaz)引入了一種新的醫學工具。普拉瓦茲當時正在尋找治療靜脈曲張的方法,認為使用藥物減緩血液凝固可能會有所幫助。問題是他想用的藥物經口服之后會在胃里遭到破壞,他需要一種將藥物直接送至靜脈血管的方法。于是,他請當地一位金屬工匠使用鉑金打造了一根空心針,并在針上安裝了一支銀質小柱塞,想法是將藥物裝入柱塞,將針頭插入靜脈,然后將藥物推入靜脈。

他制造了第一支注射器。有了注射器,普拉瓦茲就可以精確計量藥量,并通過皮膚將藥物直接送入體內,繞過胃腸道,加速藥效的發揮,讓更多藥物到達病灶。普拉瓦茲將注射器裝在帶有絲綢襯里的口袋之中,而口袋則縫在大禮帽內側。他的這項發明經常被稱為“普拉瓦茲”,很快就在醫生中大受歡迎。它為醫生提供了一種至關重要的新方法,使用藥變得更加快捷準確。

普拉瓦茲注射器之于嗎啡,堪稱完美。將藥物直接注入體內可在短時間內去除痛苦,使患者平靜。護士在面對痛苦掙扎的患者時,可以取出一支嗎啡注射器,然后說(正如逸聞所傳的那樣):“我將成為你最好的朋友。”有了注射器,醫生就能夠開展更加準確的研究。

這種純化的新藥也為阿片成癮者帶來了希望。一些醫生認為,通過對阿片成癮者使用劑量更小、用量更加精準的嗎啡,可以降低患者對阿片的欲望,直至戒掉阿片。

當然戒不掉。從根本上說,嗎啡與阿片同屬一類藥物,而且前者效果勝于后者。它充其量只是阿片的替代品,不能解決阿片成癮。用普拉瓦茲注射器注射嗎啡,會使成癮者更快速、更容易地獲得更強烈的愉悅刺激,成癮危害也相應增加。

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戰期間,嗎啡已經成為戰場上的主要藥物,將嗎啡注入士兵體內,可以減輕傷口疼痛,還能治療肆虐軍營的痢疾和瘧疾。在美國南方和北方,人們在愛國情懷的驅使下,開始種植罌粟,服務軍隊,各家各戶的花園里都開滿了罌粟花;人們將生阿片加工得到嗎啡,然后火速送往前線。送往軍中的嗎啡達到數百萬劑。戰爭結束很久之后,成千上萬身負終生傷殘的退伍軍人——有的肢體殘缺,有的遭受粉碎性骨折,有的精神崩潰——還在學習如何使用注射器自我給藥。

結果,出現了大量人員嗎啡成癮,他們稱之為“軍中疾病”。因為嗎啡,19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阿片制劑人均用量增加了兩倍,導致美國首次出現阿片制劑危機。任何人都可以購買嗎啡及注射嗎啡所需的注射器;嗎啡及注射器既可在藥店下單郵購,也可到柜臺直接購買。隨著嗎啡醫療用途的增加——用于手術、事故以及幾乎所有疾病和損傷,依賴嗎啡的患者數量也在增加。科學家們將這種新的現象稱為“嗎啡中毒”,一邊感到越發擔心,一邊尋找控制這種現象的辦法。

19世紀80年代的阿片制劑危機與當今的阿片制劑危機看起來頗為相似,不僅反映在使用人數的激增上,還反映在社會對其做出的反應上。起初,醫生和政府官員采取“軟”方法,盡量淡化這一問題,認為阿片制劑不及酗酒危害嚴重;柔化他們針對阿片制劑所建議的對策,尋找更好的方法,幫助患者擺脫阿片制劑;試點市政麻醉診所,成癮者可以在診所里獲得維持身心穩定劑量的阿片制劑,藥劑師也會將信息記錄下來。雖然阿片制劑是許多藥店重要的收入來源,但是也有一些藥店拒不售賣此類藥物。“一個貪婪可恥的藥劑師會將嗎啡和可卡因賣給您,”紐約一家藥店的牌子上寫道,接著又補充道,“本店決不與其同流合污。”

但是當時的危機與現在的情況之間也存在差異。如今的阿片制劑成癮者有時被認為來自下層階級,要么是大城市的癮君子,要么是農村的頹廢者。但在19世紀80年代,嗎啡成癮者(除了退伍軍人)大多是中上層階級、專業人士和商人,他們曾飽受疼痛折磨,醫生教會他們如何自己注射嗎啡。醫生本人也是忠實的嗎啡使用群體,根據1885年的一項估計,紐約市多達1/3的醫生都是嗎啡成癮者。

在許多方面,嗎啡是一種女性藥物,被推薦用于解決各種女性問題,上到痛經、癔癥(癔癥在當時是一個籠統的術語,用于描述女性出現的幾乎所有心理問題),下到抑郁癥(按照當時的說法,也叫憂郁癥)。令人驚訝的是,整個19世紀,美國使用阿片酊和嗎啡的人大部分為女性。酒精和煙草被認為是男性的毒品;對女性來說,阿片制劑成為逃離嚴重束縛生活的社會規范和禮節標準的途徑。許多女性服用阿片酊或注射嗎啡都是由醫生治病推薦開始的,后來上癮,沉迷于這種安靜、私密、易于隱藏的習慣,這在許多專業人士家庭屬于公開的秘密。對當時上流社會許多體弱多病者而言,嗎啡取代了阿片酊,那些逐漸老去的未婚女子和患有痛風的老太太,常常嚷嚷著身體太過疲勞或者“心里煩躁”,躲回自己的房間,用注射器注射嗎啡,尋求慰藉。一位歷史學家曾經提到,19世紀70年代,“在(美國)南方,成癮者一般都是富貴人家的白人女性,而且都是因醫轉癮”。一戰前夕,給分娩婦女使用嗎啡的做法曾經風行一時,醫生稱之為“半麻醉式無痛分娩”(Twilight Sleep)。醫生給產婦注射混合了嗎啡和抗動暈藥的藥物,并向她們許諾無痛分娩。后來的事實證明,此療法的止痛功效還不及其抹去疼痛記憶的作用。一些婦女在半麻醉式無痛分娩的過程中疼得歇斯底里地喊叫,以至于不得不將她們搬進隔音室。但當轉醒之時,她們懷抱嬰兒,對醫生千恩萬謝,早已忘記了疼痛的經歷。在大城市里,半麻醉式無痛分娩協會紛紛出現。

藥物治療通常是嗎啡成癮的開始,但藥物的作用十分有限,很難幫助患者戒除嗎啡。19世紀、20世紀之交,醫生越來越擔心嗎啡中毒,他們溫柔地鼓勵患者逐漸降低注射嗎啡的劑量。除此之外,他們無能為力。

成癮這一概念,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從心理上,都沒有被深入理解,成癮機制無人知曉,治愈方法也往往由患者自己決定。大多數成癮者都是有錢人,如果想要戒癮,他們可以花錢去私人治療中心或者療養院住一段時間。在大城市里,私人治療中心和療養院遍地開花,如今的戒毒中心便發端于此。在治療中心和療養院,富人可以暫時擺脫藥癮,但這對阻止他們重蹈覆轍幾無任何作用。

對制藥商而言,嗎啡和嗎啡療法都是賺錢的途徑。藥物銷售和制藥業完全開放,幾乎不受任何法律監管。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買到一種包治百病(包括慢性嗎啡中毒)的非處方藥。這些療法中,許多都是溫和的藥草混以大量酒精形成的混合物,毫無用處;其他療法則本身就含有阿片或者嗎啡,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會起火上澆油的作用。

在嗎啡面前,阿片的老問題就顯得有些過時了。回到浪漫主義時期,服用阿片酊的人通常在一開始每天服用大約1液盎司(對大多數制劑而言,大約相當于半小杯),這一用量所含阿片大約相當于一粒嗎啡。阿片酊重度成癮者每天可能最多喝下五六液盎司阿片酊——大約相當于6粒嗎啡。相比之下,19世紀80年代,一個嗎啡成癮已久的人使用注射器每天可注射多達40粒嗎啡。

對剛開始注射嗎啡的人而言,這種劑量可能致死。這屬于另外一個問題。嗎啡可以致死,屬于一種治療窗口非常狹窄的藥物——嗎啡的有效劑量范圍很小。用量太小,患者仍然無法忍受疼痛;用量太大,患者就會停止呼吸。因為緩解疼痛所需的劑量非常接近致死劑量,因此很容易出現過量用藥。在1900年之前的幾年里,這種現象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嗎啡注射者身上。

到19世紀后期,據估計,在女性中,嗎啡是最流行的自殺手段;在男性中,這一自殺手段的普遍程度僅次于槍支。幾十年里,使用嗎啡也是一種流行的殺人手段,因為給受害者過量服用嗎啡,既簡單又便宜,而且幾乎檢測不到(直到20世紀30年代,第一種用于檢測血液和尿液中嗎啡含量的優質檢測方法才問世)。到1860年,有人懷疑,在美國所有投毒事件中,阿片和嗎啡投毒事件占1/3。

此類涉及嗎啡的悲劇常見報端:19世紀90年代,備受尊敬的維也納教授、婦女疾病專家埃伯哈德·薩克(Eberhard Sacher)十幾歲的女兒未婚先孕。女孩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墮胎,痛苦不堪。于是薩克便給她注射嗎啡,而她因此成癮,薩克自責不已。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結局同樣令人心酸。1891年,面對丑聞、女兒的痛苦和自己的絕望,薩克走向他的醫療用品,拿出了一根針。幾個小時后,他和女兒雙雙死于嗎啡過量。或許她的死只是一場意外,也或許這是一起策劃好的先謀殺再自殺的案件,現在人們無從得知。消息傳出,震驚了維也納,在哈布斯堡王朝,該消息激起了要求管制嗎啡的呼聲,但官方從未采取過任何措施。能做的似乎微乎其微。

然而,進入20世紀后,政府已經無法繼續坐視不管。太多人自殺,太多事故發生,太多人被殺,太多人因為用藥成癮失去了生命。必須要做些什么了。必須出現一些東西(要么是一種新藥,要么是實驗室創造的新奇跡)來消除所有損害。于是,科學家們全身心地投入,尋找一種更溫和的藥物,這種藥物不但要仍然能夠緩解疼痛,還要能避免成癮和致死的危害。從此便開啟了長達一個世紀的科學探索,尋找更安全、成癮危害更小的阿片制劑。

另一種便是法律措施。政府官員突然意識到,阿片制劑到了非控不可的地步。結果便是鋪天蓋地的監管措施和打擊毒品行動;毒品和吸毒人員被當作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并且販毒和吸毒都被量刑定罪。在100年里,政府不斷采取行動,嘗試解決毒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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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我在這么多同時影響了醫學和制藥歷史的藥物中選出一種,那肯定是阿片。這并非僅僅因為阿片的威力與其深厚的歷史淵源,而是因為阿片比其他任何藥物都更生動、更直接地說明了藥物的兩面性:一方面,藥物可以帶來極大的好處;另一方面,藥物能導致嚴重的危害。

我們不可能只得其好處,而避其壞處。每項科學發現都是一把雙刃劍,有好處,就必然有壞處,在生理與心理上皆是如此。人類通常會直奔好處而去,而將危害留待將來處理。阿片,這種上帝自己的藥物,以及罌粟這種快樂植物,當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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