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基業:從史前到金雀花王朝(英格蘭史六部曲1)
- (英)彼得·阿克羅伊德
- 17147字
- 2022-09-15 15:23:04
1 石頭的贊美詩
當巨石陣的第一塊砂巖漂礫石豎起來的時候,英格蘭這片土地已經相當古老了。近年來,在諾福克郡的哈皮斯堡附近出土了78件燧石制品,它們是在近90萬年前散落在這里的。漫長的歷史由此拉開了序幕。
至少有九批各不相同、互不統屬的民族,借助長達數千年之久的溫暖的間冰期,從南歐來到了英格蘭。這些民族沒有留下歷史記載,只留下石頭和骨頭,成為他們進退的證據。在高爾半島的一座山洞里,墻壁上倚著一具男尸,他是在29 000年前被葬在這里的。他的骨頭染上了薄薄的一層紅色,要么是有人曾在他的骨頭上撒了紅色的赭石粉,要么是他的深色壽衣所致。他腳上還穿著鞋子。尸身周圍是各式隨葬品,包括象牙手鐲和打孔的貝殼。他的腦袋不在了,他的軀體卻與一頭猛犸象的顱骨連成一線。
此人歲數不大,大概不超過二十一歲。不過,在遠古時代,人們活得都不長。他顯然是氏族首領或部落酋長之類的人物。人類世界形成之初,就有了社會等級,上下尊卑的標志非常明顯。有好幾代人曾經來過這個洞穴,但其中的秘密無人參透。他們所代表的民族已經不復存在了。
只有最后一批到達英格蘭的古人存活了下來。他們在15 000年前抵達,散居在今天的諾丁漢郡、諾福克郡和德文郡等地。在諾丁漢郡的一座山洞里,有人于13 000年前在質地松軟的石灰巖上刻畫了一些飛禽走獸的圖案;在這些動物中,有牡鹿、黑熊和野牛。
一代又一代人故去了,他們幾乎沒有留下能夠表明時代變遷的證據。他們世代傳承,繁衍延續。我們不知道他們說什么語言,也不了解他們的教儀和崇拜對象。但他們不是啞巴;他們的思考能力與我們不相上下。他們也哭,也笑,也祈禱。他們是誰?他們是英格蘭人的祖先,現在很多英格蘭人都是他們的直系后代。在今天的生者與遠古的死者之間,的確存在著一種力量強大的基因圖譜,將二者聯系起來。在切德峽谷的一座山洞里,安葬著一具9 000年前的男尸。1995年,兩位古生物學家從其尸身上取下材料進行研究。結果發現,此人的基因圖譜與當今附近居民的十分接近。他們擁有共同的母系祖先。這些古人繁衍至今。這些英格蘭人既不是早先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也不是“凱爾特人”;他們是島上的史前民族。
若想研究史前狀況,必須先研究地理。15 000年前,當定居者到達英格蘭的時候,北海還是一片大平原,四處分布著湖泊和森林。如今,大平原已沉入海底,帶走了大量的證據,讓我們無從了解當時的情況。然而,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再現當時的場景。這里有橡樹林,有蘆葦遍布的沼澤,還有視野開闊的草地。這是一個溫暖潮濕的世界。這里有紅色的牡鹿和田鼠,還有大象和獼猴。成群結隊的人類游蕩其中,每個原始人群落的人數都在25人以上。他們四處追逐獵物,利用石制箭鏃射殺野獸,用馴鹿角做斧子;他們手里拿的是木制長矛。我們不清楚他們的社會組織形式,但我們發現了“屠宰區”,也就是他們制造工具和準備食物的地方,這里是與主要居住區分開的,由此可見當時社會的管理已初具雛形。
如今的我們依然能夠看到這些人朝向我們走來的腳步。在英格蘭西北沿海地區福姆比角的沙灘上,有一串長達32英尺(約9.75米)的腳印,其中還有很多孩子的腳印。這些男性的身高約為5英尺5英寸(約1.65米),女性約比男性矮8英寸(約20厘米)。當時,他們在這里尋找蝦類和竹蟶為食。在英格蘭的其他地區,也發現了史前人類的腳印。有些腳印出現在塞汶河河口的前灘上;7 000年前,干燥的土地變成沼澤,這些腳印便慢慢地沒入了海水里。如今海水一漲潮,它們又隱沒不見了。
這些腳印就是所謂中石器時代的人們留下來的印記。中石器時代這個術語就像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一樣,都是不太嚴謹的說法,人們只是為了貪圖方便才使用它。這些人放火燒荒,砍伐森林,清理林中空地,以便定居或更有利于狩獵。他們燒掉了松樹,種上榛子樹,每年秋天出產的榛子是人們喜聞樂見的食物來源;他們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資源。早期的英格蘭人被稱為“狩獵采集者”,他們用狗打獵,但過的可不是游牧生活;他們在固定的區域內活動。他們分布在彼此毗鄰的人群活動區域,喜歡住在海岸或河濱。
大約在11 000年前,位于現在的約克郡的皮克林山谷還是一座大湖,岸上有一個樺木高臺,可能是為了方便打魚而修建的,但它更有可能是一個舉行儀式典禮的地方;人們佩戴琥珀串珠,留下了豬、紅鹿、鶴以及鴨的骨頭。這里還出土了一座圓形房屋,直徑長達11.5英尺(約3.5米),大概是公元前9000年建造的;它建在18根筆直的木柱上,寢室里鋪著一層厚厚的苔蘚和蘆葦。
這座房屋的居民使用鋒利的鹿角、煫石刀和刮刀;他們用堅硬的黃鐵礦石取火。房子里好像還有爐子。獨木舟是湖上通行的交通工具;這里還發現過一支船槳,卻沒有找到任何小型船只。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已經風化、分解了。但古人還是留下了一些遺跡。有人在斯塔卡爾發現了21件鹿顱骨碎片,有些頭骨上還帶著角。它們莫非是狩獵用的偽裝道具?它們更有可能是薩滿巫師的通靈道具。這很可能是一種早期的莫里斯舞,只是人們對神既敬畏又向往的復雜情感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了。
在伯克郡的薩徹姆發現了中石器時代英格蘭人的村落。今天,這座現代城鎮就建在它的原址上。某種慎終追遠的沖動使居民一直生活在原地。10 000年前,人們居住在湖岸上。這里發現了焚燒過的骨頭、燒焦的榛子和燒火用的炭塊;換句話說,這里出土了人們日常家庭生活的全部痕跡。清理得干干凈凈的空地就是小屋的地面。最早的英格蘭房屋是用枝條柔軟的小樹搭建的,人們將小樹折彎之后,再蒙上獸皮。它們的占地面積約為20英尺×16英尺(約6.1米×4.9米)。
在那個時代的英格蘭,像這樣的村落還有好幾百個。其中很多位于沿海地區,現已沉入海底。當年,這些沿海地區要比現在高出70至100英尺(約21至30米),由于海平面上升,這些居民點都被海水淹沒了。關于中石器時代的英格蘭人,我們所能了解的也就僅限于此,因為他們的遺跡都已葬身于萬頃波濤之下。當一位潛水員恰巧在懷特島附近看了一眼由四處游蕩的龍鰲蝦刨出的地洞時,他竟發現了一座水下村莊;而當時這些甲殼類生物正從中拋出一塊塊經過加工的燧石。當年這里居住著手工藝者和生產者,還有獵人和漁民。潛水員從水下撈上來一根鑲著石刀的木桿。他們還發現了一條獨木舟,它是從一段圓木上鑿出來的。諸如房屋這樣的建筑遺跡在水下清晰可見。這些居民既是木工,也是石工。這就是失落在水下的英格蘭世界的一部分。
冰河時代形成的大片冰川開始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水四溢,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群島由此形成。8 000年前,英格蘭和歐洲大陸之間遍布著森林和沼澤,現已消失在北海南部的海域中。雖說地震可能引發海水暴漲,但這種情況不可能是海嘯造成的。它很可能是在2 000年之中逐漸發生的,陸地先變成沼澤,然后又變成湖泊。在地球形成之初,發生過兩次大洪水,由此形成了英格蘭和法蘭西之間的海峽。隨著海水的涌入,群島(為了簡潔起見,我們稱之為島嶼)形成了;其中陸地表面的60%形成了現在的英格蘭大地。
正因為這個原因,這片土地成為地形學家研究的對象。例如,英格蘭的中心到底在哪里?沃里克郡的梅里登村有一座十字架,人們用它來標示英格蘭的中心。“Meriden”(梅里登)與“meridian”(正午)的發音驚人地相似,因此人們有充分的理由在這里豎起十字架。事實上,英格蘭真正的中心位于萊斯特郡的林德利·霍爾農場。最近它被一對姓法莫的夫婦買下了。
這種新獲的隔絕狀態所造成的結果,最終體現在英格蘭人制造的工具上。英格蘭的工具小于歐洲大陸打造的工具,事實上,某些種類的細石器為英格蘭所獨有。然而,這個島嶼對旅行者有著莫大的魅力。他們乘坐木舟,或者駕著由柳條編織、覆以獸皮的船只,涉水而至。這些人來自歐洲的西北部。這種情況說明,盎格魯撒克遜人和維京人的“入侵”,只不過是在延續遠古時代的做法而已。
旅行者也來自西班牙和法國西南部的大西洋沿岸,但是這種遷徙并不是最近才發生的現象。在整個中石器時代,大西洋的旅行者就已經在英格蘭西南部殖民了,所以說,到了本島形成時期,英格蘭西部已經有了欣欣向榮、獨樹一幟的文明。西班牙來的旅行者在愛爾蘭定居;“伊比利亞”(Iberia)和“希波尼亞”(Hibernia,即愛爾蘭)的親緣關系就來源于此。在鐵器時代,定居在威爾士南部的志留人已經相信,他們的祖先在遙遠的過去從西班牙遷居至此;塔西佗曾指出,這些部落的人有著深色的皮膚和卷曲的頭發。他們就是后人所說的“凱爾特人”。
所以說,早在8 000年前,英格蘭就已經存在地區差異了。例如,英格蘭的燧石工具可分為五種不同類別。西南地區的手工產品在外表上迥異于東南地區的產品,從而促進了各地區之間互通商貿。各個地區也受到各地的地理和地質屬性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文化。不管怎么說,建立在白堊和石灰巖土質上的文化注定不同于建立在花崗巖土質上的文化。
英格蘭內部存在著分化,兩大地區之間迥然有別。其中低地地區包括中部、倫敦周圍各郡、東盎格里亞、亨伯賽德郡以及南部的中央平原,其土質為松軟的石灰巖、白堊和砂巖。這個地方遍布著丘陵、平原和河谷。這里是權力集中和人口聚居的地區。這里的土質松軟,易于耕種。位于北部和西部的高地地區包括奔寧山脈、坎布里亞、北約克郡、德比郡峰區、德文郡和康沃爾郡,主要土質為花崗巖、頁巖和遠古時代形成的堅硬的石灰巖。這里是高山、山丘和高地分布的地區。生活在這一地區的是散居的部落和家族,他們彼此獨立,互不統屬。這里的土地堅硬,含砂,結晶成塊。兩大地區之間缺少交往;人們都向外發展,面向海外,那里是他們的老家。我們可以看到土質自身的變化。在威塞克斯,某一個定居區的“考古發現”只要越過了白堊與基默里奇黏土帶的交界處便無從尋覓了。這些人不肯向西部遷徙。所以地區差異就這樣開始擴大了。
口音與方言的差異可能早已存在。東南部地區最初的語言在現代語匯中就留有痕跡——諸如“倫敦”、“泰晤士”和“肯特”等詞迄今為止還沒有在日耳曼語或凱爾特語中發現詞根。非常有可能的是,東盎格里亞和東南部人所說的語言后來發展成為日耳曼語族的一支,而西南部人所說的語言,后來成為凱爾特語。這種日耳曼語先是變成中古英語,后來又繼續發展成為標準英語;凱爾特語中又分化出了威爾士語、康沃爾語和蓋爾語等分支。故而考古學家在康沃爾郡和威爾士發現了羅馬時代鐫刻在石頭上的凱爾特語銘文,而在英格蘭的南部卻找不到。塔西佗的書中記載,在羅馬殖民時代,東南部的英格蘭人說的語言與波羅的海部落的語言不無相似之處。但這個問題至今尚無定論。一切都籠罩在迷霧和曙光當中。
當迷霧升起的時候,我們能夠看到許多不同尋常的東西。在威爾特郡埃夫伯里附近的一個墳堆下面,發現了3 500年前的一層地表土壤;這是在建造古墳的過程中保存下來的。這個古老墳堆的意義在于,人們在其中發現了彼此相鄰、呈直角交叉的細長溝槽,呈現出一種由犁挖開的縱橫交錯的圖案。早期的木犁就是一段叉形樹枝,上面安放了一塊尖石,用公牛拉它耕地。它是英格蘭存在農田的最早證據。它體現了農業的開端。我們已經進入了新石器時代的英格蘭。這一小塊土地是古人在伐掉茂密的森林之后清理出來的;它先是用犁開墾,后來成為放牧牛羊的牧場;土地上豎起了圍欄或樹籬作為分界;大約1 500年后,人們建造了這座古墳。從這一連串的事件當中,我們看到了史前發生的緩慢變化。
從狩獵到農耕的轉變本身就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真正意義上的農業革命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習慣性行為在千百年間日積月累的結果。風俗習慣是生活的基礎。在這個漫長的時期內,石制工具被鐮刀和磨制的斧子所取代;制陶業也被引入英格蘭;新的集體儀式出現了。但是,在每一代人生活的時間里——我們估計是20到30年——生活似乎是靜止不變的。當我們使用“中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這樣的術語時,我們千萬不要忘了埋在歷史深處的延續性,它是英格蘭自身屬性的體現。
在公元前4000年,農業開始緩慢擴張。樹林和森林被清理出來,先是被斷斷續續地清理,然后是被大片大片地砍伐;英格蘭北方和西南部的高地,以及東盎格里亞的荒原,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人類活動的產物。人們在這片新開辟的土地上種植小麥和大麥。家畜包括豬、牛、綿羊和山羊。綿羊的原產地不在英格蘭。這些牲畜都是用船從島外運來的,島上原本沒有這些生靈,這就凸顯出海上來客對這片熱土的貢獻。
在這個時代,氣溫持續上升。在熾熱陽光的照射下,人口大幅度增長;在整個新石器時代,從大約公元前4700年到前2000年,英格蘭人口增加了兩倍;據估計,當時人口達到了30萬。人口的壓力有利于加速深耕,到了公元前3000年,耕地都被劃分成了長方形的小塊農田。哪里有農田,哪里就會有籬笆和溝渠,哪里就會有石頭墻。如今在史前的墳堆下還發現了籬笆,由此可見其歷史之悠久。
古墳是死者在自然環境中的安居之所,它們的存在進一步表明,擁有祭祀儀式和崇拜形式的定居社會已經出現了。有證據顯示,當時人們已經開始建造房屋,也開始建造星羅棋布、溝渠環繞的農舍,還出現了用于放牧牛群、交易產品或舉行會議的圍場。其中一座圍場位于康沃爾郡,建于公元前3000年之前,周圍是一圈巨大的石頭墻;這里還發現了房屋的遺跡,它們總共可容納200人左右。所以說,英格蘭的村莊或者說城鎮始于新石器時代。
村落與村落之間修建了馬路和古道。伊科尼德大道從白金漢郡一直通到諾福克。農舍之間有胡同。朝圣大道通往大的宗教中心坎特伯雷和溫切斯特。就某種程度而言,埃爾邁恩大街就是如今我們所熟知的北方大道的一部分。朱拉希克大道從牛津郡通往林肯郡。瓦特靈街溝通坎特伯雷和圣阿爾本斯,途經史前倫敦的所在地。在薩默塞特土質松軟的沼澤地帶,人們為了便于穿行修建了堤道。這些堤道都是木頭做的,所用的樹木都是在公元前3000年放倒的;建造堤道使用了各種各樣的木材,從白蠟樹和歐椴,到榛子樹和冬青樹應有盡有,這表明它們就是為了這種目的而種植的。新石器時代的英格蘭人使用了木材的具體哪些屬性,現已不為人知。他們的技術已經失傳了。
許多被泛稱為“羅馬大道”的道路其實遠比羅馬古老;羅馬人只不過利用了史前的道路而已。現代的道路就是沿著這些古道修建的,所以說我們在行走時依然踏著祖先的腳印。他們開創了一個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通往英格蘭各地。這是一個人口稠密、經濟繁榮的文明,比起過去人們普遍認為的要復雜得多。在這些路線上運輸的貨物包括:供農民使用或造房子用的斧刃、各種陶器以及皮革制品。燧石采自深達50英尺(15.2米)的地下巷道,然后再運往全國各地。
然而,島嶼兩側的大分化變得越來越顯著。在大西洋這一側,有人用巨石建起了石門墓和石道墓,而東盎格里亞、中部和東南部卻沒有出現這類東西。這些獻給死者的石頭贊美詩出現于公元前3800年,挺立了600年之久,散發出來自西南歐地區的獨特文化氣息。同樣的墳墓也出現在葡萄牙和布列塔尼、蘇格蘭和奧克尼群島,這種情況表明這些石頭上鐫刻的是一種共有的歐洲宗教。
同一時期興建的堤道圍場主要出現在不列顛的南部和東部;這些橢圓形或圓形的空間被四周環繞的溝渠分割成若干部分,它們是祭祀的場所,但這里的信仰和習俗制度不同于西南部。雖然石門墓的墓門十分巨大,但是這里的空間比較開放,體現了一種更加平等或者說集體性更強的信仰。
在同一時期,還出現了長長的直線型溝渠,它們被稱為cursus (石碑道);它們穿過如今已不復存在的鄉村,長達6英里(9.6千米)。它們是祭祀場所的一部分,其意義至今不明。然而我們都知道,在這一時期的英格蘭,大地是神圣的;石頭和土地也是神圣的。新石器時代初期的英格蘭人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物可以直接溝通,這一點超乎現代人的想象。
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巨石陣,在所有的圣所當中,巨石陣的規模是最大的。最初,它是一個由56根木頭圍成的圓圈,這些木頭大約豎立于公元前2800年,此時這個舉辦宗教儀式的場所已然存在了500年。它的北邊建有一條1.5英里(2.4千米)長的石碑道。這里還發現了一些水晶巖,它們一定是從阿爾卑斯山地區運過來的。當時的索爾茲伯里平原是英格蘭的宗教中心。不列顛低地地區的白堊和石灰巖山脈就是從這一地區輻射出去的。山脊路和商路在這里交會成網。這里是面積最大的可居住地區。這里通水路,猶如一個容納著激昂奮進的人類精神和目的的坩堝。
在公元前2200年左右,第一座圓形巨石陣形成了。從木質材料到石頭材料的變化關乎一場深刻的文化運動,受它的影響,其他地方也興建了紀念性的圍場,導致祖先崇拜走向沒落,導致對立的集團為利益而戰。在彼得博羅的一座古墓中,發現了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一同被葬在這里;男子死于背后的箭傷。在多塞特,有人發現有好幾具尸體埋在同一個溝渠中,上面壓著防御土墻;其中一人是被箭射死的。
興建巨石陣是英格蘭歷史上規模最大、耗時最久的公共工程。在公元前2200年,最早的一批藍砂巖石塊豎立起來了;這些石頭大部分是火成巖,被認為擁有治療疾病的功效。大約一百年后,藍砂巖被撤走,換上了30塊砂巖漂礫石;周圍還建了一些巨石牌坊,按照馬蹄形排列,圍成一圈。大約在同一時期,在距離這里不到半英里(800米)的地方,又建起了一座圓形的木制建筑,或者說一座圓形紀念碑,由24個方形碑狀物組成;它很可能是一座墳場或者是舉行其他宗教儀式的地方。
另外一座圓形石頭結構的建筑物名叫藍砂巖石陣,建立在艾汶河畔東南1英里(約1.6千米)的地方。在距此不到2英里(約3.2千米)的地方還有一座村莊,后人對它的解釋不一而足,有人說這里是朝圣者的居所,有人說它是宗教儀式的中心,有人說這里是治病的地方,還有人說它是給那些豎立砂巖漂礫巨石的人準備的家園。無論怎么解釋,索爾茲伯里平原都是大型集體村落和精神家園的所在地。過去,人們原以為這里是一大片空地,但現在發現,它曾是一片人煙稠密的土地。
后來這里出土過一具古尸,就屬于這一時期。后人對他的稱呼可謂五花八門,有人稱他為“埃姆斯伯里的長弓手”,還有人稱他為“巨石陣之王”。他的墓中有一百多件隨葬的手工藝品,其中包括金頭飾、銅刀和野豬的獠牙。他的身體像嬰兒一樣蜷縮著,上面散落著燧石箭頭。這是一個部落酋長的安息之地。氧的同位素分析顯示,他成長于較寒冷的北歐地區。一位外國的國王跑到索爾茲伯里平原來干什么?他是來朝圣的嗎?有證據顯示,他得了膿腫病,還得了令人痛苦萬分的骨頭感染癥。他是渡海來治病的嗎?他是這片地區的統治者嗎?在一個沒有國家也沒有民族的時代,部落首領的活動范圍通常不局限于單個地區。
在最后的建造階段(大約在公元前1600年),人們挖了兩個大坑,準備豎立兩圈巨石,但再也沒有填上。所以說,在1 200年間,巨石陣的形狀,可能還有性質都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這類改變的話,那可就是咄咄怪事了。我們距離撒克遜人時代的時間也是這么長。有人認為,這片巨石陣是墓地、朝圣中心、宗教儀式治療中心、天文觀測臺和天體鐘,也是舉辦公共典禮和宗教儀式的地方。它們很可能在各個歷史時期履行了上述所有功能以及其他職能。在這些大石頭豎起來的時候,從地面上看,它們宏偉壯觀、堅不可摧;而如今,縱觀它4 000年的歷程,我們似乎看到它們在按照某種模式舞動跳躍、不斷變化。
不過,在所有這些歷史時期,這些石頭都證明有一股控制性力量能夠組織龐大的人群去完成這項集體性工程。這是一個等級制社會,它有部落精英或神職精英,他們強制或誘導數以千計的人員去滿足自己大搞祭祀儀式的意愿。毋庸諱言,索爾茲伯里平原的居民受到了富有土地和牛群的首領的引導和保護;我們越是理解新石器時代文化的物質遺跡,我們就越是震撼于它的分布之廣和威力之大。在巨石陣所在的地區,錫爾伯里山的興建可能需要1 000個人一天不落地工作五年。興建巨石陣本身就需要幾百萬小時的工時。它使用的藍砂巖是從200英里(約322千米)以外、位于威爾士東南部的普萊斯利山運來的。早在羅馬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到來之前,英格蘭的大部分地區就已經受到有組織的行政力量的控制了;土地、勞動力和物質資源受到某種中央控制力量的支配。
由此可見,在巨石陣的形成過程中,集體性的墓葬正在被個體性的墓葬所取代。“巨石陣之王”就是一個例證。在某些墳墓當中,酋長的尸體旁邊擺放著隨葬武器;在另一些墳墓中,尸體旁邊則放著各類物品。這些墳墓的主人都是部落首領和神職人員,他們經常和直系親屬安葬在一起。此時的英格蘭已不再是一個原始部落社會,而是一個貴族社會了。
按照標準的史前年表,新石器時代之后就是青銅時代。青銅時代的概貌今天還隨處可見。這些東西已經存在將近4 000年,只要采取特定視角就能被我們捕捉到。在太陽落山前的一個小時,陽光普照英格蘭田野,舊有的地貌映入眼簾,大地似乎恢復了它原有的樣子。幾百塊長方形的小塊田地的堤岸和溝渠歷歷在目。這些田地的磅礴氣勢和廣泛分布果真不同凡響;只有從空中看,才能看得真切。1929年,史學家G. M.特里維廉首次看到這些田地的航拍照片時深受震動,遂宣稱:“從后來歷代農業制度的層層累積之中,我們可以看出古老的凱爾特人的田地。這是自從克里特島大發現以來最有浪漫氣息的一次發現,它激發了我們的歷史想象力。”
一個失落的世界就這樣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不列顛南部的山地和低地地區到處都是田地,它們周圍的樹籬和石頭墻綿延長達數英里;在這些溝渠環繞的長方形田地中,還可以看到牲畜通道和水池。它的組織業績不遜于興建巨石陣,帶有強勁有力的集中規劃的全部標志。非常有可能的是,這片數千英畝的土地就是因為有人下了一道或數道敕令而開始規劃的。這種土地規劃的例子在英格蘭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英格蘭的自然風光就產生在這個過程中。
這種精耕細作的方式最能證明人口的逐步上升。到了公元前1900年,英格蘭人口已達100萬,等到公元前55年愷撒入侵的時候,人口已經超過了200萬。當然,它是一個存在地域差異的農業社會。越來越多的土地被開墾出來,使得肥沃的良田源源不絕。林地被清理出來了。牧草也有了。當時人們養的羊比16世紀的還要多。人們沒有興趣(或許是沒有閑暇)去興建紀念性的建筑;種地才是頭等大事。
定居村落隨處可見,其中大部分遠離祭祀場所。獨門獨戶和小村莊大量存在。圍場的四周是柵欄或溝渠。“圓屋”其實就是一座圓形、圓頂的石頭屋,在這里,燒泥煤的味道與農家場院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如果說每一個村落都是一束光的話,那么,整個英格蘭就已然是一片火海了。島民們已經開始定居在達特穆爾、湖區和北約克的高原上了。
他們將死者葬在家族墓地,尸體火化之后,骨灰就放在帶有花紋的甕瓶中。所以在始于約公元前1300年的青銅時代晚期,公墓已經被稱為“甕地”了。這些公墓在17世紀中期開始出土,這一發現啟發了古物收藏家托馬斯·布朗爵士,促使他編寫了一本名為《諾福克墓甕記》的書。他激動地宣稱:“骨灰甕中的這些人到底是在什么時候進入幽冥世界,與王公卿相為伍,可能還有廣闊的解釋空間。但是,這些骨灰是誰的?這些骨灰是從誰的尸體火化而來的?卻是古物研究者無法解決的問題;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神仙也難解決。”在這里,他看到了死者距今遙遠的特征。對于他們的宗教儀式和風俗習慣,我們可能真的無從了解。
然而在某些方面,他們并不像這位哲人所暗示的那樣遙不可及。男性身穿短袖束腰外衣,也叫短外衣,外披毛料斗篷;這種短外衣在16世紀還有人穿。女性身穿短袖束腰外衣和短上衣,外罩毛料斗篷。鞋子是獸皮做的,男性戴著毛料做的帽子。地位較高的女性戴著精美的煤玉項鏈,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士那樣。有一座墓地提供的證據顯示,有位女性頭上還戴著“發墊”,撐起她的頭發。階級地位較高的男男女女戴著惹人注目的黃金和青銅首飾,還有從埃及進口的藍色珠子。琥珀首飾是從波羅的海地區進口的,驗證了青銅時代英格蘭國家貿易范圍之廣泛。布朗爵士并不知道,在這個遠古時代,人們喝湯,吃燉食,他們吃的肉里還加了作料;他們吃一種由小麥、大麥和燕麥做成的面糊。啤酒、葡萄酒和其他酒精類飲料是日常飲食中不可或缺的飲品。人們還食用各式各樣的莓果、榛子、草本植物和海帶。
布朗在專論中繼續指出:“遺忘的罪孽盲目地播撒她的罌粟,將平庸之輩打造成功勛卓著、流芳百世之人。”至少在談及他們的信仰方面,布朗所論被證明是正確的。這些人的虔誠態度令人費解,只能予以大致猜測。儀式和崇拜的重心由天空轉移到大地;青銅時代的農民對土地的逐步利用強化了豐產儀式的意義。尤其是,人們更為顯著地關心水和有水的地方,包括泉水、河流、沼澤以及濕地。例如,泰晤士河就成為青銅時代的武器和其他手工藝制品的儲藏之地。在泰晤士河下,武器、骨頭和裝飾物各有專藏之所,彼此互不混淆;伊頓出土了許多顱骨,其中卻無金屬。工具都放在干爽的地方,而武器則放在潮濕的地方。這是一種錯綜復雜的崇拜分類系統,今人已經無法理解。河邊建起了木制平臺和堤道,河流成為神職人員安身立命的神圣空間的一部分。
在整個史前時期,水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墳場和巨型石制(木制)建筑物都在水邊選址。例如,有人在泰晤士河中發現了368把新石器時代的斧子。據推測,在青銅時代,水中沉物是撫慰死者的祭儀的一部分,因此它也是一種祖先崇拜。河流通過無數條通道,可以直達陰間;如果先人認為死者可以在陰陽兩個世界穿梭,他們就會對水懷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因為有了源頭活水,泉水可以永遠新鮮,不斷更新。對于水所引發的熱情,還有另外一種比較乏味的解釋。空氣中有水。在青銅時代晚期,天氣變得越來越涼爽和潮濕。
這樣一來,我們就對青銅時代的英格蘭人略知一二了。當時的墳墓出土過一具馬鐙。有些種子被放在了碗底。某個村落的垃圾坑里挖出綿羊的骨頭。各處都能發掘出兵器——矛頭、帶孔穴的斧子、雙刃長劍以及稍后出現的刀劍。考古中有著馬具以及馬身上青銅飾物的證據,還發現了有關戰車的證據。在彼得博羅,人們發現了車轍的痕跡,從中可以看出,車的寬度為3.5英尺(約1米)。
根據這些痕跡和符號象征,我們可以推斷,當時已然出現了武士貴族階層。他們生活在從多塞特郡延伸到蘇塞克斯郡的某個王國中,也可能生活在一系列的國中之國里。青銅時代中、晚期的文化與荷馬所描述的特洛伊文化大致屬于同一時期,它也鐘情于國王、武士、宴飲和連綿不斷的戰爭。這是一個武士社會,統治階級內部時不時地發生小規模武裝沖突,首領們經常互贈禮物,臣民們經常納糧上貢。這就是人們大規模耕種土地的一個原因。
彼時到處都是設防的村落和附帶建筑物的圍場。它們是鐵器時代英格蘭南部特有的山寨的原型。例如在多塞特,人們用大樹干建造了一道圍欄——這些樹干坐落在大約10英尺(約3米)深的壕溝中——圍出了一塊11英畝(約4.5公頃)大小的地方。
鮮明的地區特色已經出現,地區差異也已然形成。例如,從泰晤士河谷地區可以直達歐洲大陸,這里的商貿優勢讓索爾茲伯里平原的農業財富相形見絀。北方致力于家畜飼養,南方則專注于谷物種植。商貿活動促進了地區之間的相互依存。
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各種商業活動日漸頻繁。商貿是文明成長的關鍵。商貿是戰爭的發動機。商貿培育了科技。商貿產生了城鎮。法國西部制造的某些類型的刀劍,賣到了英格蘭東部諸郡。在西班牙流行的裝飾豪華的烤肉叉,出口到了英格蘭。這里還發現了邁錫尼古城生產的金屬制品。黃金首飾來自愛爾蘭。亞麻布和羊毛布料,還有奴隸和獵犬則出口到歐洲。康沃爾的錫礦中使用童工,他們用骨棒和骨錘挖出珍貴的礦石;這種金屬礦石被運到沿海港口,準備船運出海。
當然,往金屬錫里加上滾燙的銅水,就煉成了這個時代的名字。青銅工具改變了一切,從伐木到建房,無不如此。它們提高了戰斗的效率。青銅裝飾、青銅矛、青銅盾牌、青銅水桶、青銅鑿子、青銅棍和青銅刀,均有大量供應;青銅時代的英格蘭人甚至使用青銅剃刀刮胡子,他們還使用油做潤滑劑。
有一種理論認為,一旦人們發現了某種新的工藝,并加以運用,它就會出現在其他地方。一旦某種東西為人們所掌握,它就會被帶到整個人類世界。這足以解釋青銅的制造過程,因為青銅制造不可能只有一個發源地。從瑞典到泰國,青銅都是在同一時期出現的。所以說,文化大致相近的人們能夠進行平等的交流。我們可以想象到,地位較高的外來客造訪英格蘭;這些人中可能就有特洛伊的使者或埃及法老阿克那頓的使者。
青銅時代并未結束;從青銅時代邁向鐵器時代,反映了科技的變遷,而科技的變遷又推動文化緩慢地發生變化,這個過程用了數百年的時間。在此期間,青銅器與鐵器是同時得到使用的。當然,在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親歷者的腦海中,這些“時代”都是不存在的。新石器時代的英格蘭居民就住在中石器時代人們的生活舊址上。青銅時代的農田和墓地與新石器時代的農田和墓地位于同一個地方;青銅時代的村落在鐵器時代繼續使用。鐵器時代的人們始終不渝地尊重先前時代的人們留下的墳場和邊界。他們尊重周圍景觀的布局。
從鐵器時代初期(大約在公元前700年)開始,領土權概念就支配了土地與人之間的關系。它在過去的數千年間已然積蓄了力量。首領和部落與某些地盤緊密明確地聯系在一起。關于這一點,我們從邊界的設置和村落的選址就可以看出來。然而,在整個鐵器時代,這個自然發展過程得到了強化。恩格斯曾說:“縱觀歷史,在所有發揮過革命作用的原材料中,[鐵是]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新的聯盟形式和新的商貿網絡逐漸建立起來。祭祀和典禮用品經常是用這種新金屬制造的。鐵器貿易有助于塑造英格蘭的最終形態,各地區的組織程度逐漸加深,管控力度逐漸強化。
等級制度的突出標志是,部落里存在著大小酋長、武士、神職人員、農夫、手工業者、工人和奴隸。圣阿爾本斯的某處遺址出土了奴隸戴的鐐銬。在安格爾西島發現了連串枷鎖。上層人士的葬儀變得越來越復雜精細。在鐵器時代的一個部落酋長的墓地中,尸體的周圍擺放著銀子、金線衣、象牙、幾副鐵鏈鎖子甲、珍貴的杯盞和飯碗。就時間而言,它們比薩頓胡的財富早1 000年。在一座墓室的底層發現了泥土被踐踏的痕跡,這說明當年有人曾經在這里跳舞。上層階級女性的墳墓葬有許多裝飾性物品,其中包括鏡子、胸針、手鐲、串珠、鑷子和碗。在某座墳墓中,女主人的臉上放了一只青銅大碗。
地域特征體現得相當明顯。在東部地區,出現了不帶圍墻的定居點,它們很像村莊,坐落在開闊的田地之中。在西南部,一小撮人住在帶院子的家宅中,遠處就是建有圍墻的村落;有人說,這就是部落首領和他們的治下之民之間的分化。在東北部,會發現帶圍墻的家宅,而西北部一直有建造圓屋的傳統,這種房子被稱為圓頂蜂巢式小屋。索爾茲伯里平原的文化有時也被稱為“威塞克斯文化”,它催生了一種以山寨為基礎的大規模群居模式。當然,所有這些主題都會發生變異,從漢普郡的窯洞,到薩默塞特的湖上村莊,無不如此;窯洞是從白堊巖中鑿出來的,湖上村莊就是在原木造的浮島上修建的圓形小屋。
山寨本身就是社會階層分化日益明顯的標志。它們似乎發源于科茨沃爾德山區附近,后來遍布整個英格蘭的中南部。山寨是土地和資源主宰權的證明,因此它是產權的標志。在各個山寨控制的地盤之間,通常以直線型土木工事為分界線。在鐵器時代,山寨是重兵把守的地方,有的時候它一被占領就是數百年。它們既像城鎮,又像要塞,里面有成排的房屋、街道、廟宇、倉庫和各個行業的“專營區”。房屋是圓形的,由一根根立柱支撐起來,立柱之間用籬笆條和榛木枝條連在一起;它們有門,也有門廊,門口朝東,屋頂上經常苫著蘆葦和茅草,上面再抹上牲畜的糞便、黏土和茅草的混合物加以固定;由于燒泥煤形成的煤煙是寶貴的肥料,因此沾滿煤煙的屋頂每年都可能被替換。考古學家復原了這些房屋的內部設施,發現這里還有儲存武器的小壁柜。盡管人口只有20到200人,但是,從這里可以看到英格蘭城市生活的開端。作者認為,倫敦曾經就是這樣一個山寨,但是相關的證據已經埋藏在這座大都市的地下了。不過,所有證據表明,許多小部落與對手相互防范,這是它們的生活常態。
襲擊牛群事件時有發生,武士之間也時有沖突,還有大規模的戰爭。有些山寨被攻破了,遭到焚毀。在寨墻下曾經發掘出一些尸體,骨頭上還留有傷痕。可以想見,英雄頌歌和英雄傳說的傳統就是這樣產生的,它們贊美的是武士或首領的業績。在早期的愛爾蘭史詩中可以發現這些內容,它們很可能從愛爾蘭部落的史前時代吸收了故事和老調。在這里,我們可以拿荷馬的《伊利亞特》進行類比。事實上,有人曾經說過,其實這部史詩注意到了英格蘭發生的事情,后來,講述這些事件的神話和傳說被吟游詩人向東帶到了安納托利亞。
然而,各個部落或地區性聚落的確因為互相聯盟和親族紐帶而走到一起;否則的話,諸如鹽、鐵之類的商品貿易怎么可能在全國各地欣欣向榮呢?經過一段時間之后,很多小的氏族被收編了,并且可能是在其他氏族的威脅之下,最后遭到吞并。這就是羅馬人在緩慢取得優勢的過程中所面對的英格蘭部落。到了鐵器時代的末期,某些山寨已經變得舉足輕重,充當了各地首府的角色。隨著人口數量的逐步增長,農業精耕細作的程度進一步加強。林地和森林的清理工作還在不間斷地進行。農民們開始使用沉重的輪式耕犁,在厚厚的黏土層上認認真真地耕作。這就為2 500年后英格蘭農業經濟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薩默塞特種植小麥,威爾特郡種植大麥;直到現在,情況依然大致如此。
有位海外來客到訪英格蘭。這位名叫皮西亞斯的希臘商人和冒險家在公元前325年登陸英倫。他稱這個島嶼為“普萊塔尼克”(Prettanike),或“不列顛尼亞”(Brettaniai)。這就是不列顛這個名稱的起源。皮克特人的國土被簡稱為“普里迪恩”(Prydyn)。皮西亞斯造訪了康沃爾,觀看了那里的居民采礦和精煉金屬的過程。在旅行的下一個階段,他聽當地人說,阿波羅的母親萊托就出生在這座島上,“由于這個原因,他們對阿波羅的尊崇超過其他神祇;這里的居民被視為阿波羅的祭司”。
他在書中還記載,他見過“一個供奉阿波羅的漂亮院落,還有一座貢品豐富的神廟”;它的“形狀是圓的”,旁邊就是“供奉這位神祇”的城市,該城的歷任國王都叫作“鮑里德斯”(Boreades),這個詞源于北風之神鮑里亞斯(Boreas)的名字。關于院落、神廟和城市的確切位置,歷來是有爭議的。有人說,皮西亞斯描述的是巨石陣和錫爾伯里山的祭祀場所;還有人認為,它指的是一座阿波羅神廟,它位于今天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所在地,附近的那座“城市”就是倫敦。
不過顯而易見,皮西亞斯記載的是一個沉迷于儀式崇拜的民族的主張,他所使用的阿波羅和鮑里德斯等名字,只不過是神性的象征。帕提儂神廟已在雅典建成,希臘人在看待外國神祇的時候,用的是自家神祇的名字。不過,鐵器時代的宗教,一直和德魯伊教崇拜聯系在一起。
這一點在鐵器時代的藝術(有人依然粗略地稱之為凱爾特藝術)中有所體現,我們從富有宗教內涵的圖案中,可以約略看出這一點。這種古老的視覺藝術暗含深刻的寓意。它勾畫出的生動線條自有其活力和用意;螺線和萬字形、曲線和圓圈纏繞在一起,構成了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形態和圖案。它一點也不原始,也不野蠻;相反,它復雜精巧,體現了藝術家高超的構圖手法和處理線條的能力。這些錯綜復雜的圖案顯然與幾千年前雕刻在中石器時代的石道墓上的螺旋狀圖案、螺線圖案以及向心圓圖案有關;它們表明,整個史前時期的信仰和崇拜具有廣泛的延續性。
在鐵器時代,英格蘭始終存在著本土信仰,它們構成了宗教信仰的核心內容。某些宗教場所對它們禮敬有加。山洞通常是神圣的地方。眾所周知,德魯伊教徒聚集在神圣的森林中,那里的古樹林就是他們舉行儀式的場地。威力巨大的神祇必須被安撫。在約克郡的一座青銅時代初期的古墓中,出土了某些鼓狀的偶像,它們是用白堊雕刻出來的,上面還刻著與人的眉毛和鼻子相似的線條。2 000年后,一位名叫吉爾達斯的英格蘭作家,一見到它們便憤怒地譴責“這些惡魔似的偶像……在荒廢的古廟內外,我們依然能夠看到這類東西逐漸崩塌,它們通常長著僵硬、畸形的面孔”。所以說,英格蘭有著悠久的崇拜傳統,它最早可能發源于新石器時期。在賽倫塞斯特,出土了頭上長角的神祇塞努諾斯的雕像。在威爾特郡和埃塞克斯,發掘出了馬神艾頗納的雕像。在諾丁漢郡的東科克,出土了錘神蘇塞羅斯的雕像。神秘莫測的神祇拉德(或怒德)依然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倫敦的拉德蓋特山和拉德蓋特凹地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拉德”這個神祇而取的。
各地都建有宗教圣所,可以說,即便是最小的村落也有一個神社(神龕)。現已發現,它們就興建在山寨之中、溝渠環繞的圍場中、邊界上以及古墓上。后來的羅馬人神廟或早期的基督教堂就建在它們的遺址之上。某些地方注定會得到神佑。英格蘭的許多教堂就興建于史前神社的原址上。在鐵器時代的英格蘭,人們認為公雞可以抵擋雷雨;這就是教堂尖塔上出現公雞形象的原因。它們后來才變成了風信雞。
人牲有助于神化土地。在柴郡的沼澤中出土了一具男尸;他的腦袋被大棒打破,喉嚨也被割斷,尸體被拋入濕地中。在英格蘭南部的坑底中發現了許多骨架。他們的尸體屈曲,姿勢不自然。史前人類喜歡斷頭,這是很有名的。據認為,這是靈魂或精神所在之地。成排的顱骨出土了。戰敗的敵人通常被斬首,尸體被葬在或放在流水當中。在泰晤士河發現了300具顱骨,都出自新石器時代到鐵器時代。這條河便是英格蘭的骷髏地。
愷撒曾在書中講過德魯伊教的高級祭司,注意到他們制造人牲的習俗。他們用柳條編成人形大筐,“把活人塞進去,架到火上,活活燒死”。在他的記載中,德魯伊教的祭司也是這片土地上的立法者,獎懲由他們決定,地界糾紛和財產糾紛也由他們解決。
羅馬作家老普林尼在書中記載,他們“認為槲寄生屬植物是最神圣的生靈”;高級祭司“選好橡木樹枝,在所有祭祀場所均使用槲寄生屬植物的葉子”。用于獻祭的人牲被綁在橡樹樹干上,動手殺他的祭司頭戴橡樹葉做成的花冠。他們搞占卜、弄巫術、玩占星術;他們認為靈魂不滅,會經過好幾道輪回。羅馬作家認為,這種靈魂不滅說是英格蘭土著不畏死亡的原因;在后來的幾百年中,英格蘭人一向以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而知名。
德魯伊教徒還崇拜太陽和月亮,不過,即使祭司階層早已成為歷史,太陽崇拜還繼續存在。1452年,有人告發赫特福德郡的一個屠夫,因為他曾宣稱世上除了太陽和月亮之外,別無神靈。在《德伯家的苔絲》的第二章中,托馬斯·哈代評論說,“舊風俗”在黏土地帶存續的時間更長。德魯伊教徒的權力被盎格魯撒克遜教會的主教們傳承下來了。早期基督教僧侶的削發儀式也同樣反映了德魯伊教的習俗。
最晚到公元前100年,羅馬人開始注意到,英格蘭是一塊攫取財富和開展商貿的好地方。他們看上了什么?他們看到的是,在這片土地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王國,各個王國之間還是以過去的部落邊界為分野。杜姆諾尼人居住在西南半島,而杜羅特里吉人就是多塞特人;肯特的坎提有四個互不統屬的王國;愛西尼人就是諾福克人。布里根特人的小王國控制了從愛爾蘭海到北海的整片北方地區;他們占領了奔寧山脈地區,這個部落的名字意為“高地人”或“高貴的人”。
英格蘭總共有15個大部落,如今在部落首領的掌控之下,他們被稱為國王。在羅馬皇帝克勞狄大舉入侵之前,卡圖維勒尼的首領被蘇托尼烏斯稱為庫諾貝里努斯,意為“不列顛之王”。他把首府設在了現在的圣阿爾本斯,控制了泰晤士河以北的廣大地區,其中包括劍橋郡、貝德福德郡和牛津郡。他后來成為英格蘭的神話人物,即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辛白林。彼時的他已經處在一種成熟的精英文化氛圍下,武士和祭司是其中的要角,其傳統可以追溯到青銅時代的初期。有一兩撥比較晚近的部落移民的身份得到了確認。來自高盧北部的一個部落——巴黎西人——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的某個時段定居在約克郡,他們成為考古學上一個獨特的社群。更為晚近的來客到了肯特;在前1世紀,一個名叫比利其的部落發動小規模入侵,最后定居于漢普郡、埃塞克斯和肯特。羅馬人稱溫切斯特為Venta Belgarum (意為“比利其人的市場”)。
在鐵器時代晚期,英格蘭的人口估計將近200萬,到了羅馬人統治末期,上升到了300萬。無論從哪方面來講,它都是一個富裕繁榮的國家。這就是羅馬人入侵的原因。他們希望奪取那里剩余的谷物。在東南部和中部地區,村落尤其多,那些地方有大量的農田、神社、公墓、手工業、市場、小鎮和村莊。愷撒在《高盧戰記》中評論說:“人口眾多,家宅密布,很像高盧的景象,牛的數量也很多。至于貨幣,他們使用的要么是青銅硬幣,要么是金幣,要么是重量固定的鐵條。”尤其是硬幣,大大地促進了部落間的商貿交往,這些硬幣上面還鑄有大權在握的首領的印章。然而,旅行者越是往北走,越難發現這些物質利益方面的證據。
這是因為,早在愷撒入侵之前,南方的部落就已經和羅馬以及羅馬化的高盧大做生意了。由于對某些食品和奢侈品情有獨鐘,他們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羅馬化了。然而,如果你能夠透過事物的表面看待問題,你就會明白古代部落的做派。例如,部落戰爭綿延不絕,各家首領均向羅馬求援,在部落邊境上興建大型工事。武士們乘坐戰車奔赴戰場,裸露的身體上涂上靛藍,刺著文身。愷撒寫道:“他們留著長發,除了頭發和小胡子以外,其余的體毛一概刮掉。”他們還沒有真正走出史前階段。
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史前的遺產依然伴隨著我們。史前農民的開荒工作有助于創造英格蘭的風景。在很多地方,各片土地之間還在沿用史前的地界。在英格蘭南部,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的田地制度貫穿并且維系了現代農耕的布局。現代的道路就是沿著古代的小路和野徑修建的。許多教區的分界沿用的還是古代村落的模式,它們不規則的外形圈進了足夠多的土地,足以維系一個小型的農業社區;在這類教區的邊界,經常可以發現古代的墓葬,甚至教堂的朝向都有可能遵循古制。教堂和修道院的選址靠近巨石建筑物的遺址、圣泉以及青銅時代初期的神社。在東約克郡,拉茲頓教區教堂的庭院中豎立著一塊石頭;這是新石器時代英格蘭最高的一塊立石。在中世紀,通往肯特的朝圣路線與史前時代通往圣井和神社的道路是一致的。我們依然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下。
現代的許多村莊和城鎮就建在史前村莊和城鎮的原址之上。僅舉數例,萊斯特和林肯、劍橋和科爾切斯特、羅切斯特和坎特伯雷,在鐵器時代或更早的時候就有人居住了。眾多村莊的社群繁衍至今,有些留下了歷史記載,有些則泯滅于歷史的長河。最開始的時候,它們只不過是簡單的住所,周圍建有神社,后來就自然而然地擴展開來,但我們現在無法對其進行考古發掘,重現大部分村莊在史前時代的模樣。這是因為,它們現在還住滿了人。許多鐵器時代的村落變成了21世紀的市鎮,那里一直在交易勞動的剩余產品。
現在的某些風俗和節日實際上也發源于史前時代。鐵器時代的節慶進入基督教的教歷,為其所吸收,死人節搖身一變,成了萬圣節,仲冬則被當作圣誕節。往新挖的墓穴里撒白色石英,這本是青銅時代的風俗,到了20世紀初,威爾士人還奉行如儀。在19世紀的蘇格蘭,許多人依然生活在新石器時代以來的“圓頂石屋”中,海姆斯泰德草地附近著名的公共建筑杰克·斯特勞城堡,就是在古代工事的基礎上興建的。歷史上的古物和史前的遺跡并駕齊驅。北約克郡的卡特里克一如既往,依然是軍事基地,早在6世紀末,當戈多丁痛飲蜂蜜酒的武士攻打這里的時候,它就已經是軍事要塞了。在英格蘭,幾乎沒有哪個地方不曾有古代的紀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