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先生當然知道威家的滅門慘案,卻搞不清楚誰是威不媚、誰是威昭媛,自從大將軍府一夜之間變成荒宅,世上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于他們的傳聞。
“我不覺得奇怪,伴君如伴虎,雖然只是一個彈丸小國,靠著朝貢納歲在夾縫里求生存,但越是在外面抬不起頭的主子、對自己人就越狠”。
不狠不足以立威。
“聽說你是寫書的?”。
“讓你見笑了,我對家里的那些故事非常感興趣,尤其是萬公的前兩位夫人,一直有個愿望,想出一本續傳,告訴大家,真正的蓮花夫人是個什么樣子……”。
揭秘也好,正名也罷,力求實事求是。
前兩位?這么說,后面還有第三、第四,或者更多。
“萬公一生有兩妻兩妾,膝下三子一女”。
他長噓短嘆:“在前往都城的路上,萬三奶奶經不住長途顛波,突然早產,所幸母子并無大礙,胎兒平安出生,可三奶奶卻因此喪失了生育的能力”。
一個孩子現在也不算多,提倡二胎嘛,在那個年代更是人丁不旺的象征。
三奶奶倒不是怕流言蜚語,而是出于振興家族的目的,親自張羅,替丈夫先后納了兩個妾。
“敢問你是?……”。
“我的祖上,就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萬昆這一支既為萬花之后,應該遺傳了三趾人的基因,不過他矢口否認,稱自己的先祖與常人無異。
這一下讓質疑她的那些人啞口無言,事實勝于雄辯,人家不光是抱著兒子來的,還拿得出證據。
有人證有物證。
人證是隨行的丫環和車夫。
物證是一團半濕不干的胎盤。
可你非要雞蛋里面挑骨頭,說這些證據不充分,是偽造的,那也不是不行,在當時,最令人信服的鑒定方法就是滴血認親。
可誰敢提這個茬呀?。
萬柳亭一見兒子十趾俱全,都樂瘋了,這大半年來,他幾乎就沒睡踏實過,此時心中釋然,比中了頭名還高興,有哪個不長眼的,會在這時候去揭老爺的傷疤?。
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不是自己的兒子不操心,犯不著去多嘴多舌。
我想知道萬先生怎么看。
他微微一笑:“說句冒昧的話,如果令堂傳下來一本書,書中暗指她出身于三趾妖族,那你心里就應該明白了,自己有可能不是她的骨血……”。
八成是買來湊數的,不會都象胡小鈴一樣,不哼不哈的突然多出來兩根腳趾頭。
但這事只能天知地知,特別是在侯門相府,世代由嫡長子繼承爵位,要是傳到居心不良的人耳朵里,奏他個欺君之罪,三奶奶這一支立刻就得玩完。
“干嗎不把手稿給毀了?”。
“不用全毀,抽出來一兩頁也就是了,徐柏壽拿走的手稿已經被刪改過,掐頭去尾,只能東挑一塊、西揀一塊,重新拼接在一起……”。
之所以還保留“威氏傳”這三個字,是因為威氏在萬三奶奶的老家是大姓,十有其三,外人不能憑借一個姓氏就斷定她是威赫武和吳女子的女兒。
后來大將軍府慘遭變故,人們提“威”色變,這才紛紛改姓。
而最關鍵的那部分文字,早已經付之一炬,雖然其內容還在族內悄悄流傳,但里面摻雜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東西,亦真亦假。
萬先生這些年在做的,就是撥開云霧,還萬家一個真相。
說到這兒,門外突然有人輕咳一聲:“是誰想見我?”,接著簾子“啪”的一響,進來了。
萬先生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彎腰鞠禮:“您就是元祖元真人吧?”。
身后“撲哧”一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小雅。
我再次請萬先生坐下:“對不住,這是我妹妹,就愛胡鬧”。
然后轉向她:“你不陪著你師父,來這兒干什么?”。
“想聽故事不行啊?”。
她小聲說:“師父抱著手機在床上躺了一天,好象在寫東西,我不敢打擾她,出來透口氣,正好碰見李八眉,他說萬先生在講故事呢,你們繼續,甭管我,對了,弄清楚了沒有,那個睡美人到底是誰?”。
我警告她,要聽可以,多一句嘴,立馬打出去。
她頭點的倒是挺快,扭臉卻又管不住自己:“你們干嗎總盼著人家死,難道萬四奶奶就不會躲起來嗎?”。
看來李八眉已經將萬先生此行的目的告訴了她。
為母則剛,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人形鳥怪,又能躲在哪兒?。
最后,只能象鹿桃紅一樣,出沒在深山老林。
“到底是誰想害她?”。
小雅托著下巴,嘴里嘮嘮叨叨的:“她一個富家少奶奶,又不常出門,想招惹是非都不太容易,肯定是沖著萬柳亭來的,敗壞他的名譽”。
也有人把矛頭指向萬三姐,認為是她在爭風吃醋,妒忌丈夫偏寵妹妹,因此心生毒計。
萬柳亭為了替三姐開脫,串通大師、施法招魂,立證萬四奶奶是被妖怪所附身,想息事寧人,堵住悠悠眾口。
《萬公集語》中有這么一段:……盛傳,雪山多喪鳥妖,四妹孕數七八,心感佛音,方相庵祈福,為陰魂所覬覦,大兇奪胎,以至禍事連連。
三姐終日以淚掩面,悲悲戚戚,萬公嘆曰:夫妻連理,難比花葉一枝,無雙不受,豈爭床笫之地?。
“按照常理,夫妻之間最為親密,但仍然比不過花和葉天生就在一起,而這對姐妹倆關系好到讓萬公為難,吃穿用度,不管干什么都要雙份,只給姐姐或妹妹,不收,甚至把他當成禮物,推來推去”。
即便不考慮感情因素,一旦妹妹變身,不等于告訴大家,姐姐也是三趾人嗎?純粹是自找麻煩。
事到如今,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都沒用,一切的一切,被時間沖刷的干干凈凈,要是那幾頁手稿能保存到現在就好了。
“關于這種綠玉石,還有沒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萬先生面帶歉意,說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萬家這兩位奶奶身上,實在沒辦法兼顧其它,而綠玉出自于雪山,何必舍近求遠,圣女寨的人應該更清楚。
有道理!
但跟沒說一樣,似乎在刻意回避這個問題。
窗外再次起風,大雪將至,我原想留他在山上住一晚,被他婉言謝絕,說什么還要去城里會朋友:“這個人非常重要,要寫蓮花夫人續傳,沒他不行”。
送到門口,外面一陣喧嘩,下山進貨的隊伍終于滿載而歸,小黃毛一眼掃見我,擠到身邊,偷偷往懷里塞了瓶酒。
“巴布呢?”。
我伸著頭找,人群中沒有。
“剛上了山道,就聽見山肚子里轟隆隆的響,巴布大哥突然站住不走了,抬頭看了看天上的云,說一會兒要下雪,接著把貨勻給哥幾個,自己挑著兩個空筐子去了雪神山”。
下雪和雪神山有什么關系?。
莫非雪山神會在雪夜里出來溜達,要是撞見了,也好索要些靈丹妙藥。
但總不至于挑著筐子吧,那得多少藥才能裝滿,會不會讓神靈覺得人類有點貪得無厭?。
小云彩也在找爸爸,剛巧聽到小黃毛的話,一甩辮子,撒腿就往寨門外跑,被我一把揪住,提溜進藥房。
“放開我……”。
她人小力氣不小,貓似的,往我臉上撓。
“再鬧,非打你屁股”。
我嚇唬她:“你爸爸走的時候交待過,讓我好好看著你,所以,一舉一動都得向我匯報”。
“你胡說,我怎么沒聽見?放開,我要去幫爸爸撿月牙……”。
“撿什么?”。
我沒明白:“什么月牙?”。
她還來了脾氣,把臉扭向一邊,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和我說話了。
小雅讓我松開手,自己靠著屋門,笑嘻嘻的:“你還小,一個女孩子上山多危險呢,萬一摔了碰了,喊破嗓子也沒人管你,聽話,告訴姐姐,你爸爸為啥要去雪神山?”。
“不是說了嗎,去撿月牙”。
每次響山結束后,雪神山上遍地都是類似小瓦片的東西,四五毫米厚,半圓形,如同彎月。
“月牙很香,但是爸爸不讓聞,說這東西對腦子不好,如果被別人撿走,會出大事的,要盡快收起來,挖坑埋掉……”。
因此必須趕在風雪來臨之前,完成這項工作。
很香,對腦子不好,不就是腦香嗎?。
我讓小云彩再形容仔細點,比如顏色、大小、氣味和手感,她眨了半天眼,說不記得了,但可以帶我們去,耳聞不如一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請教她爸爸。
這個小滑頭!
可現在我走不開,廚房里扔了一堆蛋菜肉、米面油,根本就下不去腳,都等著我收拾呢,接著又要做晚飯,這一套忙活完,白英巴布也該回來了。
再說,沒有紅姨的允許,胡廣林他們絕不會讓我出去。
我命令小云彩老老實實的待著,又吩咐小雅看著她,連屋門都不許出,自己在廚房叮咣五四的收拾了一會兒,突然感覺身后有個影子在晃,扭頭一看,是李八眉。
我嚇的臉都白了:“你是鬼啊,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姑爺,外面有人找”。
他一臉壞笑:“是那個地質局的小娘們兒”。
任心岳,為什么不進來?。
“你又難為人家了?”。
“我不欺負女人”。
李八眉用力搖頭,兩個肉嘟嘟的腮幫子直哆嗦:“她象是有啥難事,瞅著都快哭啦,姑爺,你趕緊去吧”。
我一邊解圍裙,一邊和他并排往外走:“還說了什么?”。
“哦,讓我背著點人,不能讓小云彩看見”。
小云彩?。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難道是木雷大爺遭遇了不測?。
任心岳出去了這么久,肯定是去找徐數了,表明一開始就知道這兩個人的具體位置,卻在我面前裝傻充愣。
當然,人家也跟我說不著。
她還真是一臉焦急,看見我,拉著就往遠處跑,李八眉在后面“呼哧呼哧”的快步緊追。
“站住,看你的門去”。
“多新鮮,你要是把我們姑爺拐走了,我這差事還怎么混?”。
“那我跟他說兩句話,你躲遠點,不許偷聽”。
李八眉倒退幾步,捂住耳朵。
“怎么啦?”。
我被這女人弄的有點緊張。
白英木雷的確出了意外,受了傷,后腦勺挨了一棍子,開了瓢,險些凍死在雪地里。
“誰干的?”。
我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仍不免大吃一驚:“……你老公呢,他倆不是在一起嗎?”。
任心岳來不及解釋,說木雷大爺已經在送往醫院的路上,自己得去追他們,讓我把這件事轉告巴布,在此之前,先不要讓小云彩知道。
老頭的樣子比較慘,腦袋象被踩扁的西紅柿,怕嚇著孩子。
“出門的時候這小丫頭問過我,我順嘴說了一句,去找她爺爺,所以現在我都不敢見她”。
“你們兩口子好歹也留一個,不用都在醫院守著,等巴布回來,我說不清楚”。
“就我一個人,徐數和趙警官在找尸體呢……”。
任心岳火急火燎的要走:“你告訴他老爺子去了倒瓶谷,一準明白……”。
“找尸體?”。
我猛然想起父子倆在小廚房里的談話,木雷大爺肯定還是懷疑倒瓶谷底的男尸就是失蹤的老族長。
白英羽達!
于是借用了徐數的升降設備,并且叫來了派出所的小趙,可又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著警察的面打人?。
“老爺子的情況怎么樣,沒危險吧?”
我沖任心岳的背影喊。
她氣的直跺腳,轉身就是一通比劃,讓我小聲點,也沒回答,而是指了指腦袋、擺了擺手。
似乎不怎么樂觀。
“……頭部遭受重擊,昏迷不醒”。
李八眉不知何時來到身后,愁眉苦臉的看著她:“如果顱內再有出血點,那后半輩子大概要躺在床上過了”。
說著一拍我肩膀:“他兒子應該有辦法,就算圣女寨沒了圣水,還有圣女花呢”。
是啊,即便圣女花也沒了,至少還有真元珠,有什么好怕的。
我抬頭眺望著被烏云籠罩的雪神山,仿佛又聽到“嗚啊嗚啊”的吼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