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倆人的對話中，至少可以聽出來三件事。

首先，胡未紅已經猜出小孩兒來自于哪個家族，其次，她對這個家族并不陌生，還有就是她清楚血瓜子是干什么用的。

瞧那小孩兒吃了血瓜子后，瞬間象變了個人，小臉紅撲撲的，堪比太上老君的九轉大還丹。

紅姨對它卻畏之如虎，證明這東西普通人受用不起，和老教授說的一樣，是毒，也是藥。

但我沒問她。

她不說，就是不想讓我知道。

胡未紅是個很謹慎的人，有些話甚至不會當著小雅的面講，而且，之前含沙射影的暗示過我要安分，何必自討沒趣。

到了小廚房門口，正好撞見李八眉從藥房出來，萬先生醒了，雖然還有點暈乎，可一直堅持要見管事的，似乎晚一秒就會大禍臨頭。

“你去吧”。

紅姨扭頭看我：“萬家在這一片也算有頭有臉，別油嘴滑舌的，放尊重點，他表面上來打聽女尸，背不住是有事求咱們辦，老三”。

她叮囑李八眉：“柳亭村你不是熟嗎？只要這人占理，能幫就幫”。

等紅姨和小雅走后，李八眉顯得特別興奮：“姑爺，你說，咱們幫了他，收多少好處合適？”。

“你以前都收多少？”。

“沒有，沒有”。

他突然察覺到自己有些失言，連忙假裝正經：“會里有規矩，常行善事、不計得失，我跟你開玩笑呢，開玩笑，不過……”。

李八眉湊到臉前頭，一嘴酒味，不用說，肯定偷喝了巴布的參酒。

“您不是剛來嗎？兄弟們想湊個份子，好好請你搓一頓，萬家不差錢，咱把事辦的漂漂亮亮的，他多少得有點表示”。

這里面的貓膩我清楚，以前在公司坐班的時候，收過回扣，也沒少送過紅包，可我不能明著點頭，轉著圈的告訴他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富家子弟向來只會拿錢說話，你老擺出兩袖清風的高姿態，反倒會得罪人。

“我知道，兄弟們也不容易”。

“就是”。

李八眉一拍手：“咱不主動向他要，不就完了嗎？有來有往才是好朋友，再說，那些規矩只有胡家人守，他們做夢都想往上爬，象我們這些外姓弟子，拼到死，也進不去真元大殿”。

能行拜師禮的，基本上都是胡氏族人，你沒在真元大仙像前叩過頭、敬過茶，根本就不算是正式的徒弟。

盡管對外都以弟子相稱，加持、晉升的條件也相同，但說到底，嫡系部隊和雜牌軍不可能一視同仁。

做為上門女婿的我，在這方面深有體會。

“你們老大到底是不是老祖的本家？”。

“姑爺，有些話不好說”。

他嘿嘿一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烏頭會設有內堂和外堂，加在一起有幾千口子，分布著五百多號弟子，這些弟子會傳達老祖的一些法諭、招收新人、組織小規?；顒印⒒蛘呤秦撠熅唧w的某一項生意。

而近乎每個組里，都有一個姓胡的。

雖然他們無一例外的自稱為本地人，但誰也不是傻子，心里明白，這是老祖安插進來的眼睛和耳朵。

看上去，手段似乎并不怎么高明，有點欲蓋彌彰，所以，不少人覺得他虛偽透頂，嘴里整天高喊：入得我門，皆為兄弟姐妹，其實背地里還是任人唯親。

可我認為，胡大志這么做是有他的難處，烏頭會發展的太快，來者不拒，他既要給弟子們公平公正的感覺，又要提防有人吃里扒外，免不了要暗藏幾枚棋子。

一個宗族性質的教會，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至少是很用心的在裝。

萬先生正在喝水，好象嫌一口一口的不過癮，張嘴往里倒，順著下巴“嘩嘩”的流了一脖子。

李八眉向他介紹我，剛說了一句：“這是我們姑爺……”，還沒來得及戴高帽，萬先生突然把瓷缸子一扔，一把攥住我的手。

瞪著兩個布滿血絲的腫眼泡：“找著啦？”。

果然不出所料，是奔八寶手鐲來的。

我不急著回答，反問他怎么知道冰窟里有女尸？。

他說這在萬家不是秘密，萬四奶奶失蹤后不久，有個叫白英多郎的人找上門來，聲稱萬老太太大仇得報，鳥怪已經被雪山神打落冰窟。

證據是幾根灰不喇唧的羽毛。

萬柳亭心里五味雜陳，交待家人不要告訴萬三奶奶，給了他一筆賞錢，并許愿要修建山神廟，世世代代供奉香火。

又是白英多郎，他是屬烏龜的嗎？不咬出點血來，就不松口。

“我聽說元祖為了救心上人，要親自下冰窟，這份勇氣和膽量實在令人欽佩，心想也許能碰巧發現萬四奶奶的遺體，不知道貴會是否愿意坦誠相告？……”。

他滿臉通紅，嘴角燒起了一串燎泡，說兩句話，就要舔一下。

“女尸是有，但她沒懷孕，也沒變身，不是萬四奶奶”。

我故意問：“就算找著了，一個死了幾百年的鳥怪，又有什么用？”。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我索性直說了，萬四奶奶身上有個八寶妍媸環，看似珍品，實乃不祥之物，小大哥，我雖是一介腐儒，但也懂得人情世故，請開個價吧，任憑多少，悉聽尊便”。

本來李八眉滿心歡喜，一下子落了空，又聽他說話咬文嚼字的費勁，在旁邊一臉的不耐煩，最終借口上廁所，溜之大吉。

“你先告訴我，什么是八寶妍媸環？”。

“妍媸，美丑也，要說起來，這件綠玉手鐲，本來就源自于玉硯雪山”。

當年同益沈家受到三趾鳥妖案的牽連，被迫在雪山落腳，甭管愿不愿意吧，反正和圣女寨成了鄰居，為了生計，除了狩獵采藥外，還會偷偷挖些鐵礦石。

“有人無意間挖到一塊綠色的石頭，青翠欲滴，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鑲以金銀珠角、琥珀、瑪瑙、玳瑁、舍利等八寶，起名無憂平難大慈大悲環，祈求佛祖庇佑，保沈家化險為夷”。

“你管這叫不祥之物，那么多稀罕玩意兒，得值多少錢呢？”。

“不是錢的問題”。

萬先生搖搖頭：“這鐲子詭異之極，人戴上，會容顏大變，有的可以稱之為絕代佳人，有的則不然，頭痛欲裂、發白如雪，形似老嫗，因此，改名為八寶妍媸”。

我猛的想起在張阿婆家見到的顛倒乾坤枕，同樣是綠玉，同樣能給人帶來兩個極端的變化，而且，在詢問小孫途的病癥時，她似乎也提到了一種石頭。

還有，還有……。

不知為什么，感覺所有碎片都已經湊齊，馬上能拼成一個完整的圖案，可最重要的一塊突然找不著了。

只留下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小大哥，也許你不相信，我對手鐲一點私心都沒有，不謙虛的說，萬家世代以文修身，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也不恥于為銅臭所污，我想拿回它，捐給有關部門……”。

八寶妍媸環怪則怪矣，但可以使人脫胎換骨，倘若破解其中玄妙，興許會開辟一個人類從未接觸過的領域。

“萬先生，明白你的想法了，你是真君子，絕對支持，不過我們也是真沒見著，總不能給你變一個出來吧，對不對？”。

我讓他先別著急，只要萬四奶奶在冰窟里，就跑不了。

這事還得勞煩朱祈光，等下了山，讓胡小鈴派人去找他。

萬先生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沉默片刻，起身告辭：“……這么多年來，貴會一直叱咤同益，自然是無往而不利，那我，我就恭候佳音了”。

我招手讓他坐下。

“你剛才提到手鐲是沈家的，那萬四奶奶在到萬家之前就戴著它，證明她的確來自沈家嘍？”。

“不然”。

他想了想：“萬公官至一品，終日忙于政務，殫精竭慮，不到五十歲便離開人世，萬三奶奶從此閉門謝客，斷斷續續寫了一些手稿，讓兒媳代為整理，擬名：蓮花夫人威氏傳”。

后來，這批手稿被徐柏壽無意間求得，在自己的著作《徐黃羊.益城》里也提到了蓮花夫人，并注明本書多取材于此。

“威氏？”。

我暗自一驚，差點沒站起來，威大將軍不是被滅門了嗎？。

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對小姐妹和威昭媛一樣，在那場屠殺中僥幸得以生還。

萬先生嘴角露出笑意，象是故意考我似的，一言不發。

不對，時間錯位了，

萬四奶奶逃上雪山時，圣女剛剛飛升，所以萬家姐妹絕對出生于英莫兒成為圣女之前。

圣女六年，黃彥之死，沈家和官兵潰敗而逃，在一片罵聲中重回同益老宅，萬花萬葉恐怕是在這種情況下和家人失散的，流落到附近的村子。

這樣一來，和年齡也相符。

也許父母誤以為孩子們已經不在人世，或者是心中有愧，不敢再到雪山腳下來，總之是很奇怪，竟然沒有尋找。

但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姓威啊。

“小大哥，果然法眼如炬、有明斷之能”。

我說萬先生，咱別用成語了行不行？痛痛快快的往外倒，眼瞅著半下午了，一會兒還得做飯呢。

他一愣，沒想到烏頭會的姑爺還要親自下廚。

“那是，有胳膊有腿的都得干活，還不到七老八十呢，憑什么白養著你？”。

“素聞貴會柄持以理服人、重視教化，怪不得能有如今的泱泱氣候”。

他嘖嘖稱贊：“你說的不錯，外界都傳同益沈家被水開方趕出城后，改姓了吳，為了雪恥，寧可違背祖訓，將吳女子嫁給了威大將軍，但事實上，自從水開方平步青云、成為了相國女婿，沈家便開始有了危機感……”。

且不說兩家之間的恩怨情仇，光同益老宅就足以讓人眼熱了，現在水家有權有勢，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得找靠山，馬上找！

在經過一番比較后，發現當今朝中，能和相國斗斗法的，也只有大將軍威赫武了。

于是，想盡一切辦法將吳女子送入將軍府內。

注意，是送閨女，不是娉閨女，表明她最初的身份并不是正妻，甚至都不一定是妾。

“威赫武脾氣暴躁，重色不重德，吳女子資色平平，并不十分受寵，好在性情恭順、知書達理，沒人能挑出她的一點不是”。

不久，懷了身孕，原想母憑子貴，誰知一連生了兩個丫頭，偏生丈夫不喜歡女娃，覺得女子嬌氣，騎不得馬、打不得仗、光耀不了門楣，便找了個借口將娘仨趕回了同益城。

這吳女子仿佛災星附體，走到哪兒，哪兒就生出事端，前腳剛邁進家門，后腳就緊接著發生了三趾鳥妖案，一扯一族人，抓著就以妖孽亂世論處。

娘仨在雪山上一待就是幾年，威赫武不聞不問，對沈家的求助也置之不理，直到有一天，門外突然來了一輛馬車，下來個美婦人。

“吳女子”。

“除了她還能是誰？因為有了八寶手鐲，讓她增色不少，如同改頭換面”。

從此，成為威赫武的至愛，言聽計從，連他老子說話都沒這么好使過。

要不是大將軍出面，唐知會也不會輕易推翻舊案，替沈家奪回老宅。

“她究竟有多好看？”。

我忍不住遐想。

據說，吳女子美艷脫俗、貌若天仙，但凡出游，馬車后必定跟著一堆癡情男兒，綿延數里，更有甚者，為了一睹芳容，竟然活活凍死在府門外。

“若非如此，豈能讓威大將軍這種重色之人動心？不是說她原來丑啊，是錦上添花，可世人只看到光鮮亮麗的那一面，卻不知背后有多少女子為其所害”。

雪山腳下有個鐵衣庵，最早的時候叫方相庵，意思是說庵里的尼姑個個奇丑無比，一出門，大街上的男人瞬間都跑光了，象四目方相神一樣能夠避邪開路。

在主持聰耳師太給眾尼的開示里，有這么一句：皮囊姓名皆為虛幻，善德為人、不欲則非人，可懂否？爾等昨沈今吳，貪戀為是，非空空不能頓悟，可懂否？……。

昨沈今吳？。

如果說這群丑尼姑都姓吳的話，一個八寶手鐲也輪不過來呀。

“整塊石頭雕成手環，肯定有不少邊角料，研磨成珠，裝飾發釵或耳珰，除了這個，我想不出第二個可能”。

先不管真實的情況是否如他所說，反正那些女人心如死灰，本該是花樣年華卻只能委身空門，了此殘生。

那干嗎還要冒著風險給小萬葉配戴手環呢？難道威大將軍的權勢尚不能與相國匹敵，需要拉攏別人？。

“萬四奶奶初到萬家時，稱得上是天生麗質，唯一美中不足的，脖頸中有一塊淡淡的黑斑，可等她成為人婦后，黑斑竟然不見了”。

和我一樣，都有個胎記，不過生在左側，斷為兇胎記，我的長在腦窩下方，有人說這叫“屋里藏金”，主富貴，也有的認為，脖后生星，比八字命盤上呈現背煞更觸霉運，做好不得好，反遭朋友忌恨。

要看我前半生的經歷，“屋里藏金”是甭想了，吉星被脖子擋的光芒全無、不得高照，一輩子只能是個小人物，出不了頭。

“這吳女子膽子也忒大，萬一害了孩子怎么辦？”。

“我不認為一個母親會如此魯莽”。

“你的意思是？……”。

“吳女子的變化，小萬葉是瞧在眼里的，她當然也希望象媽媽一樣美艷動人，所以，不知從誰那兒討來了綠玉珠，藏在身上”。

有一天，無意間被母親看到，吳女子驚嚇之余，發現萬幸的是，女兒和自己都是能從中受益者，便在臨行前，將手鐲留給了她。

“干嗎不把兩個孩子接回來？”。

萬先生正了正眼鏡：“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我猜測，她那時已經預感到丈夫野心太大，樹敵過多，給威氏埋下了禍根，有滅族之憂，想偷偷的給威家留條血脈……”。

又或者吳女子不想讓威赫武知道八寶妍媸環的存在，告訴家人，等小女兒胎記消退后，再送回威家。

我傾向于第二個。

“那孩子們丟了，她和威大將軍就不著急嗎？”。

“唉，兩邊都自顧不暇，沈家被水開方欺負的求告無門，威赫武的日子也不好過，連降數級，收回兵權，變成了一個閑人，要不是陳寺多方周旋，怕是已然成了刀下鬼”。

“陳寺是誰？”。

“這人也是個大將軍，早就憋著要造反，威赫武暗中聯系老部下，里應外合，擁陳寺稱帝，他被封為開國功臣，并肩王，一人之下，然而，只威風了兩年，突然病死了，其子雖襲得高官厚祿，卻苦無實權，威家逐漸退出權力中心，直到幾代后，被王孫靈收歸麾下”。

王孫靈！

威不媚！

轉了一圈，又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