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小說下一季
西川
周婉京令我感到意外。她生在北京的部隊大院,但16歲就到了香港,后入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學習電影,之后入香港中文大學學習視覺藝術,但她的博士學位卻是在北京大學哲學系拿到的,其博士論文討論的是康德的“天才觀”,這得是有多深的思想功夫才能勝任的活呀。大學哲學系里一般女學生不多。周婉京后來又去了美國的布朗大學,還是做哲學研究,2020年新冠疫情時期她才回到國內。她能說英語、德語、法語等,也學過拉丁文。她雖然從小受到英語文化、美國分析哲學的熏陶,但又關心當代法國哲學:她可以跟你聊??碌谋O獄、詞與物和性史。高智力無疑。
像她這樣的年輕人從國外回到國內,如果不能適應國內的文化、社會、政治氣氛和環境,那或許會遇上些麻煩。老輩海歸們的情況是,由于歷史和政治原因,他們讀書回來以后基本上再無機會出國。所以國外生活就成為他們一生的記憶和驕傲,決定了他們對現實的不適感(就一般情況而言),這不適感有可能發展為對文化、風俗、社會生活的批判態度。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國際旅行和國際信息交流比40年前、80年前容易得多。生活在城市中的周婉京這一代年輕人顯然不同于老輩海歸知識分子。
她回到北京后進入了一所美術學院教書。2020年11月她在《Hi藝術》雜志上發表了她的《“好上加好”的藝術圈,為何成為平庸的制造機》一文,立刻引起了藝術圈的關注。我本來以為她是,或她想,成為一位藝術批評家,但她著著實實又給了我一個意外:當她把她的小說發到我郵箱里,我才發現她是一位我必須嚴肅對待的作家。后來我又獲知,在這本短篇小說集《取出瘋石》(書名出自15—16世紀尼德蘭畫家、超現實主義繪畫的先驅耶羅尼穆斯·博斯的同名畫作)之前,她在2019年已經出版過長篇小說《隱君者女》。書名挺怪??赡芘c英國18—19世紀的文體大師托馬斯·德·昆西的《癮君子自白》有些關聯。她現在正寫著另一部長篇小說。
從周婉京身上,我真切感到了一代新人的到來。長期以來中國的主流文學意識形態是:用現實主義手法寫小人物;人物要寫得活靈活現;人物一般生長在鄉村,但有可能正在走向城市;但即使城市里的小人物,也會表現出農業社會城市生活的特征。我這一輩的作家們雖然閱讀外國文學作品,但不少人的最高文學夢想是寫出《紅樓夢》那樣的作品,即:若是長篇,人物就得多,時間跨度就得大——這是本事。作家們一般會從類自傳性的青春成長作品寫到類家族史作品——抱歉我可能說得不準確,因為我畢竟不是小說界中人。但我確實感到周婉京這一代人已經擁有了不同的文化視野、思維方式、價值取向、藝術和生活趣味。他們在乎和不在乎的東西、他們的沖勁和抱負與我這一代人明顯不同。
周婉京是文學新人類,但她又不同于我所了解的其他文學新人類。我讀過一些國內45歲以下年輕作家們的作品,得到的印象是:所謂的純文學作家們,其寫作一般日益精致化,品位化,能玩點結構花樣,但氣象、格局略小,通常所敘人物就是身邊的幾個人,這幾個人似乎與命運之類的東西搭不上關系。而另外一些年輕作家則進入了類型小說的寫作,他們寫歷史、偵探、玄幻、科幻類作品。我發現特逗的是:當純文學作家們放棄了,或者羞于表達他們的大關懷時,科幻小說的作者們承擔起了探討人類、地球、宇宙、毀滅、拯救等大問題的責任。但這里面更逗的地方是:許多年輕的科幻小說作者們的語言其實是狄更斯、巴爾扎克式的,而他們的文學夢想倒不是19世紀的——太逗了——它們紛紛指向電影,仿佛科幻寫作的最終歸宿唯有好萊塢大片。但周婉京是個例外。
接到她的《取出瘋石》書稿之前,我特別怕再讀到一個博爾赫斯第五或者卡爾維諾第六。這是當下一部分具有城市生活背景、受過良好教育的小說作者們的時髦寫法。周婉京沒有走這條道。盡管她和不少她這一代的作家一樣,其文學滋養來自歐洲、美國和拉美,但她喜歡的是納博科夫、卡佛和波拉尼奧。這意味著她不是從卡夫卡到卡爾維諾這一線的寓言類作家。我曾問她是否認可用“現實主義”這個詞來定義她的寫作,她回答說她只是關注立體的生活,她要求筆下人物有厚度,有溫度。她抵觸宏大敘事(這可能是歷史邏輯演化出的結果)。周婉京沒有走類自傳書寫的道路,很好,她通過別人的故事講出豐富的生活感受。我挺好奇她的故事都來自哪里。本書收入的《出埃及記》這個短篇居然有點??思{《我彌留之際》的味道:一場劫持變成了家長里短。周婉京非常注重細節描寫,仿佛做寫實繪畫,有時寫實到超級寫實,但她的寫實,經常借助莫名其妙,向著超現實滑去,超出讀者的預期。
舉例來說,與其說《字幕組》這篇小說所寫的是城市生活,不如說是城市生活的延伸。周婉京寫到生活在不同地方的幾個沒見過面的年輕人。他們因為一起翻譯美國影片并要敲出字幕而在網絡上相遇。這是一種讓我感到陌生的生活方式。在這種生活中,人的模樣、性別、職業是掩去的,但又是聯系在一起的。網名“約翰內斯堡”的主人公可以化身為小A和小B與另一個人產生交集。這篇小說的故事只發生在網絡空間,人物使用虛擬身份,按說有點科幻的味道,但它不是科幻小說,它呈現的是網絡現實,或者說是網絡現實與網絡超現實的混合。
《取出瘋石》這本書中有兩篇小說涉及造假?!禨ILENCE》所敘以制造假畫為背景,《星星》所敘以偽造詩人手稿為線索。造假牟利固然是當代中國社會里司空見慣的事,周婉京將國人造假鋪陳在美國的社會背景中似乎賦予了該行為以更多的現實意義:造假的悖論是,這是真實的生活。不過周婉京所寫的,既不是典型中國人的生活,也不是典型美國人的生活,而是邊緣生活:是中國人生活的邊緣(在美國)和美國人生活的邊緣(在美國的中國人),是多重邊緣交疊處的生活,但她又沒有進行符號化處理。她的寫作既非以美國為中心,亦非以中國為中心。這是中國人的跨大洋、跨文化書寫,但終歸是關于人的書寫?!禨ILENCE》的主人公是懷了孕去美國生孩子的,另外《危機》這篇小說寫的也是赴美生子的人物,只不過故事發生在赴美航班上。這些故事盡顯作者的跨文化意識和邊緣生活意識。
美國人的文學經常圍繞“身份”問題展開,在展開的過程中,一些思想乃至哲學問題如“我是誰”亦得以被提出。周婉京的小說有點美國小說范兒,不過她自己是中國人,不過她寫的卻又大多是發生在美國的事,不過一般說來中國也沒有周婉京筆下的這類故事發生。她的寫作迥然不同于美國華裔作家,或者更泛一點說海外華人作家的寫作。海外華人作家的寫作總會涉及家族記憶(有時候是悲慘的記憶)以及東方文化傳統,但周婉京筆下的人物基本上都只生活在現在,他們即使有記憶也是短期記憶,昨天,上一周,幾年前,但不會延伸到文革、民國或者晚清。
她的小說是新時代城市生活的產物,無關貧困,無關愚昧,無關奮斗,無關地位,無關人們一般認識中的財富。她觀照邊緣普通人的常常無法落到實處的痛苦,但不為鄉野風光題照。她的小說是關于個人的,但個人又好像無關緊要。她也寫到愛情,但不探討什么愛情的真諦,并不死去活來,這樣,愛情便獲得了一種模糊性。在她筆下,愛情的麻煩是故事線索,而高潮是效果,顱內高潮是境界。這是不是年輕人所謂的“酷”?新人類或后人類的“酷”?她的故事和行文的確有些“酷”。
周婉京的小說中很少出現占篇幅的日常對話。她給出的是一段一段的文字,甚者是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據我觀察,這該是擁有思維密度的人喜愛的行文方式。周婉京文風鋒利,有時甚至狂野,并不文縐縐,并不拿腔拿調。她雖然年輕,但經常在小說中使用一種過來人的嘲諷口吻。她的語言散發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老練氣息。其行文精彩處能給人帶來超音速飛機突破音障的快感。這一切都與她的長相、教育背景、品位、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的方式所留給人的印象頗不一致。而這或許正是她作為文學創作者的可貴之處。她的滾滾向前的敘事可稱直接,按說是老派的寫法,卻很有節奏感。其敘事速度正好讓你讀下去。我從對其小說的閱讀中能夠獲得一種智性的愉悅。其情節安排甚至會喚起我的窺探愿望。在小說中,周婉京經常使用男人的敘事角度、男性口吻——她把自己也虛構了;不過有時,她會在行文中露出自己是女性作者的馬腳。
要說她的小說有什么缺點,那第一點是,故事情節有點太巧了,盡管有時巧得令人感動,例如在《字幕組》中,在《紐約最后一個政客》中。另外,她的中文表達有點受到英文表達的影響,或者說,牽動。這一點她自己已經意識到了。不過我同時也認為這可能是新一代小說家的國際化面貌。
2012年8月我在愛丁堡參加世界作家大會期間,曾遇到過一位生活在倫敦的英國偵探小說女作家。時隔多年,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她的長相、她的衣品、她的教養、她的聰明。由此我得出一個印象:能寫偵探小說的人都極其聰明。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喬治·西姆農。我想,周婉京具有寫偵探小說的才華,因為她會在小說中每每給出淡淡的懸念,當然她寫的不是偵探小說。我們曾經聊到意大利符號學家、小說家、《玫瑰之名》和《傅科擺》的作者翁貝托·??隆0?率谴髮W者,研究中世紀達30年之久,但他的帶有偵探小說性質的《玫瑰之名》讓他名滿天下。周婉京說她喜歡??隆N蚁胨蔷桶?碌膶W者、小說家雙重身份而言。婉京也有雙重身份:學者、小說家。雖然學術寫作和文學創作會要求她不斷進行思維換擋、語言換擋,但她當然會因此而與眾不同。
202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