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柔翰集:出版三十年手記
- 王立翔
- 4871字
- 2022-09-09 16:58:09
中國書畫文獻的整理出版思考
藝術伴隨著人類文明的發生發展而源遠流長,這其中,散落在華夏大地上的中國藝術瑰寶,成為了世界文明源頭的重要標志之一。而與其他文明古國相比,中國藝術(主要指書畫藝術)與文獻的淵源特別綿長悠久。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他不僅追溯了華夏文明中文字與繪畫的源頭,同時揭示了中國人對這兩者的功能及其互補特性的認識。中國的書畫藝術及其文獻,便是在這樣一種淵源之下生長起來。這一傳統綿延二千余年,使得中國的書畫文獻成為了世界文化的一筆豐厚財富。
因著中國人的特有稟賦和山川養育,中國的書畫藝術形成了獨立于世界藝術之林的表現方式,承載著中國人的主觀感受與情感,寄托了他們看待人生、理解世界的思索,而這些形式和內涵也早早地以文字的方式,匯入在中國各類文獻之中,并伴隨著書畫藝術發展的不同時期而形成由分散而漸獨立,由片言殘簡而卷帙浩繁的奇觀;更為重要的是,在記錄與闡釋中國書畫藝術的進程中,逐漸形成了諸多中國書畫文獻的特質,并與圖像遺存一起,成為認識中國古代書畫藝術狀貌,觀照中國書畫發展史,揭示其藝術精神不可或缺的重要憑據。
中國的書畫文獻,是以書畫藝術為對象,以文字方式進行記錄、觀照和研究的歷史文獻。現今存留的早期文獻,散見在先秦諸子之言中。作為中國思想文化的萌發時期,中國諸多藝術觀念的源頭也發軔于斯。其中,以孔子的“明鏡察形”之說和莊子“解衣般礴”之說為最重要的代表。二說分別借藝術創作述儒家、老莊的人生哲思,雖論談重點不在藝術,但都切中藝術功能的本質追尋,這形成了后世藝術創作“外化”和“求內”兩種功用和理論的分野。中國藝術在其發展的早期即與中國的學術思想相聯動,這種特性與中國書畫的筆墨呈現方式相結合,形成了中國文人在藝術創作和理論上的深度介入,繪畫在宋元以后形成了重要一脈,書法則因與文字的關聯,更是早早成為主角,在魏晉時期主導藝術,達到巔峰。同時,文士的介入,更是在書畫文獻的發育和積累中,一擅所長,發揮了巨大作用。如漢魏六朝時期,產生了一批文學色彩濃厚的書法文獻,如漢末崔瑗《草書勢》,西晉衛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南朝齊王僧虔《書賦》等等,竭盡描述書法美感之能事,深深影響了當時和后世的書法創作。現存最早的完整繪畫文獻是南朝謝赫的《古畫品錄》,這部著作不僅提出了系統的繪畫六法,還以獨特的方式涉及了畫品和畫史,影響深遠。在此之后,后世歷朝文人和畫家分別從特長出發,或兼有雙重身份者,更多地投身到書畫文獻的著述中,書畫文獻著作數量逐漸宏富,內容更為廣闊,闡述愈加精微,并建構起論述、技法、史傳、品評、著錄、題跋等多樣體式,形成了中國獨有的書畫文獻體系。除專著、叢輯、類編等編撰形式之外,更有大量與書畫藝術相關的文字,散落在別集、筆記、史傳等書中,成為我國彌足珍貴的藝術文獻遺產。
前后二千余年的累積,雖因年代久長,迭經變遷,尤其是早期的書畫文獻散佚甚多,但留傳下來的文獻數量仍稱浩繁。古人以上述諸種的撰著體式,將書畫藝術所涉及的研究對象均包羅在內,毫無疑問成為后人理解和借鑒的重要寶藏。除了其他文獻都具備的史料特性外,我們還可以認識到中國書畫文獻其他的許多重要特質。
前述之孔子與莊子對繪畫功能的重要論述,實是中國藝術思想和精神的發軔源頭。先秦時期,“畫繢之事”雖為百工之一,但其社會地位仍然低下,是孔子從統治秩序和人生哲思層面將繪畫的社會功用,做了理想闡述。這一思想通過文獻流播當時和后世,為歷代帝王和士大夫所接受,認為繪畫可以“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則幽微”,“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綱紀”,可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歷代名畫記》),大大提升了藝術的社會地位,成為藝術功能社會化的發端。也正是這一作用,解釋了中國歷史上文人士大夫乃至帝王熱衷于書畫創作和鑒賞現象不斷出現的重要緣由。
相對社會功用的“外化”,孔子還提出了藝術“內省”的“繪事后素”一說,揭示了繪畫“怡悅性情”的內在本質,引導出影響中國藝術的一項重要的審美標準“雅正”。同樣,孔子的這一觀念,也淵源于其儒家內省修身的理論,“依仁游藝”是其思想的歸屬(“藝”原謂“六藝”,但其中也包含與藝術相關的內容),并由此引申出“君子比德”的“品格”之說。同樣是觀照藝術本體,與孔子以中庸思想為前提的要求不同,莊子的“解衣般礴”以不拘形跡的方式探求宇宙自然和藝術家內心的真率,更容易被藝術家所接受。
這兩種觀念的不斷深化和融合,逐漸構成了中國藝術精神博大精深的內核,而這種深化和融合的諸種軌跡,隨著后世政治、宗教、倫理、學術思想的豐富而備極變化,形諸文字,大量反映在后世的書畫文獻之中。而后世的書畫文獻基本依存其自身發展的需求,在更寬廣的領域對書畫藝術的成果、現象、技術、規律、歷史、品鑒等等內容進行記錄和研究,產生了浩瀚的文獻,成為今人珍現的豐厚文化遺產。
在二千多年的累積過程中,中國的書畫文獻不但數量龐大,而且也有一定的系統性,許多文獻因具有開創性和典范性而具有經典意義。如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唐孫過庭《書譜》、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宋郭熙《林泉高致》、郭若虛《圖畫見聞志》、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米芾《海岳名言》,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清石濤《畫語錄》等等。最為著名的當屬唐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這部完成于唐大中元年(847)的繪畫史專著,被人譽為畫史中的《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美術通史著作。它以傳統史、論結合的方式,開創了繪畫通史的體例,對繪畫的社會功用、畫家個人修養和內心精神探索等重要問題發表了客觀而積極的見解;在保存前代繪畫史料和鑒藏信息方面,尤其功績卓著。有學者稱其多南朝評述而少北朝之關注,其實這或許主要是因北朝社會動蕩,士族南遷,繪畫文獻不足所致。《歷代名畫記》之所以對后世具有經典意義,張彥遠對文獻的搜羅及其研究之功至為重要。
經典文獻毫無疑問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因此對后世而言具有引領性和再研究性,甚至在體式上也具有示范性。在書畫文獻的歷史上,這種特征甚為明顯,并形成了傳統。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之后,有陳姚最《續畫品》、唐李嗣真《續畫品錄》;唐張懷瓘撰《書斷》之后,有朱長文《續書斷》;孫過庭著《書譜》后,姜夔作《續書譜》。有的著述則后來居上,聲譽蓋過前著,如元人陶宗儀以《書史會要》接續南宋陳思《書小史》和董史《書錄》;也有雙峰并峙相互輝映者,如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與前著包世臣《藝舟雙楫》。當然,傳統的承續性和內容的再研究性,并不完全僅僅體現在書名上,更多的是在體式上和內涵中。
與其他類型文獻發展的歷史過程一樣,書畫文獻這一豐厚的文化遺產,也是經歷了漫長的歷史年輪,有著自身的成長軌跡。書畫藝術雖然與中國美術的淵源極為悠久,但因著其與載體(紙帛、金石、簡牘等材料)有不可分割的關聯,書畫文獻無疑也以其記述之對象的內涵外延為范圍。
漢魏兩晉時期被視為書畫文獻的發端期,東漢崔瑗的《草書勢》、趙壹《非草書》等文被視為現存最早的書法專論。這個時期的書畫文獻因散佚而現存十分有限,一些重要人物的文字,多被后人推斷為后世托名之作,若王羲之的《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等。比較可靠的文獻,多有賴于他人的引錄。
六朝隋唐則是書畫文獻的繁榮期。這時的書畫創作和批評鑒賞已蔚然成風,一些美學觀念和研究方式得以建立,對書畫藝術的認識進入到一個全面系統的階段,出現了謝赫《古畫品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孫過庭《書譜》這樣彪炳后世的著作。
宋元進入深化期,帝王、士大夫深度介入書畫藝術,創作和理論研究相得益彰,書畫藝術更多地融匯在上層階級的政治文化生活中,書畫文獻數量進一步放大,顯示出深化發展的特征。
明代是書畫文獻的繁盛期,主要原因,一是商品經濟進一步發展,市民階層興起,社會思想活躍,藝術上分宗立派,鑒藏風氣大盛,書畫藝術呈現出嶄新的需求;二是刻書業的發達,文人和畫士看重傳播效應,著述熱情高漲,這些都導致了明代的書畫文獻數量和體量均超越了前代,但質量良莠不齊。
清代可稱承續期,書畫文獻的數量進一步增加,作者身份和著述目的亦更加多樣復雜,書畫文獻的門類在進一步完備的同時,也延續了明人因襲蕪雜之風。樸學、碑學的興起,則大大刺激了金石書畫論述的開展,皇宮著錄規模更是達到了巔峰。對書畫著錄的熱衷,并未因清王朝覆滅而停滯,而是繼續綿延至民國。
受西方治藝術史的影響,今人將圖像也視作文獻的一種。這種觀點放置于中國書畫,確實也有其更多的合理性,因為圖像兼具有可闡釋的諸種信息,是可以用文字還原的。而在中國書畫中,文字于作品上不可忽視的地位,也足以顯示圖像形式與文獻的多元價值關系。然而中國書畫文獻的體系是中國古代自身固有的,梳理中國歷代書畫文獻,還是應主要依靠中國的傳統學術,從其自身的系統中去觀照和進行。因此,我們今天討論的中國書畫文獻,仍然是以文字形態存在的典籍為主。而事實上,中國書畫著述的傳統,也是更注重超越作品,揭示其更豐富的內涵和外延信息,這正是中國書畫文獻的重要價值所在。
書畫典籍作為書畫藝術研究具有核心作用的材料,它是我們解決書畫藝術本體問題和歷史現象可靠性的基本依據。因此,書畫文獻的專門化梳理,是我們繼承和用好這筆豐厚遺產的前提。但書畫典籍的專門化,在古代學術分類中,則有一個過程。在《隋書·經籍志》之前,史志均未專設與書畫有關的門類,與藝術有關的樂(樂舞)、書(小學)作為儒家經典的附庸,被安排在六藝(或經部)之中。但彼時藝術(書畫)的自覺尚未發端,典籍亦不夠豐厚,故難有獨立之目。《新唐書·藝文志》始有“雜藝術類”,僅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等書畫之屬典籍十一種。直至清《四庫全書》,書畫(另有篆刻)之屬被歸在子部“藝術”類中,這才與今天書畫篆刻之藝的歸屬基本是一致的了。但有些書法文獻則因與金石、文字有關,仍分散在史部、經部小學類中。
如同其他專門之學對于史料的需求一樣,歷代書畫文獻之于今之中國藝術學科研究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不過以中國歷史研究為參照,書畫文獻的史料價值至今遠未得到有效利用,這某種程度上與對書畫文獻的整理不夠有關。歷史研究有三段說,即史料之搜集、史料之考證解讀、史料之運用,史料須從浩瀚的歷史文獻中鉤稽而出,同時又在研究、運用過程中被深入發掘。因此,對書畫文獻進行“整理”“研究”和“整理之研究”,是一項大有可為的工作,其中治書畫史和藝術史尤為重要。

“中國書畫基本叢書”書影
中國古籍卷帙可謂汗牛充棟,歷代書畫文獻也堪稱綿延浩繁。由于學界研究和新一代書畫讀者的閱讀需要,從歷代書畫文獻里梳理出更多的重要典籍和篇什,并以適宜現代讀者正確閱讀理解為指向地加以整理研究,則成為今天出版人所應做的工作之一。上海書畫出版社向以重視中國藝術文獻的整理出版為己任,應在認真梳理歷代書畫文獻的基礎上,借鑒業已積累的經驗,充分發揮書畫社積聚的文獻整理專業優勢,有效組織本社和社會資源,借助當下之技術條件,出版一套主旨明確,內容系統,版本精良,整理完備,檢索便捷,切合時代,適合讀者的大型歷代書畫典籍叢書。叢書可以取“基本”之義,一是擬以目錄學方式觀照歷代書畫文獻,選取史有公論、流傳有緒、研究必備的書畫典籍,以有助讀者“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二是指整理出版的范圍,尚限于流傳、著錄有序之歷代書畫典籍。而廣義之書畫文獻,則含散見于其他文獻中的書畫資料,包括未見諸已編集著作中的詩文唱和、往來書翰,以及留存于書畫作品之上的相關題跋等等,此類文獻的搜輯、整理和出版,則有待于將來。三是以當今標準的古籍整理方式為基本要求,充分吸取已有之研究成果,達到規范的文獻整理出版要求。
需要指出的是,治中國傳統之學的一大特征,是融文史哲于一爐,治書畫藝術之學,既要結合書畫藝術之本真,又當置身于中國國學之中,這是土壤,這是血脈。因此,整理好書畫文獻,必須以傳統的版本校勘之學為手段,以深厚的中國歷史文化為基礎,做更多具體而微的工作。
(本文為“中國書畫基本叢書”總前言,2018年,上海書畫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