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彷徨于政壇高層的權力爭斗
十年寒窗,一登龍門,從一介寒士變為一個官僚,對于張居正而言,意味著遠大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但是,今后的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官場充滿了鉤心斗角的紛爭,仕途是坎坷曲折的。即使像張居正那樣的鐵腕人物,也會喪失自信,打退堂鼓,既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
在擔任翰林院編修五年之后,即嘉靖三十三年(1554),他以健康不佳為理由,辭職回鄉。這對于從不言敗的張居正而言,無疑是一件咄咄怪事,需要細細地分析。回家休養身體,固然是一個理由,但這個理由太不充分。真正的理由是他對于政壇高層的權力爭斗感到彷徨,無所適從,不如跳出圈子,圖個清靜。這完全不像張居正的性格,他后來身處權力中心,縱橫捭闔,得心應手地玩弄權術,與此形成強烈的反差。
五年之前,他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治國理念。嘉靖二十八年(1549),他向皇帝呈上了一份奏疏——《論時政疏》。這份奏疏指出了朝廷政治的病癥,關鍵在于皇帝沉迷于道教,不理朝政,拒絕大臣的批評,導致政局日趨紊亂。具體表現在五個方面:宗室藩王驕縱恣肆,官吏荒廢本職工作,吏治因循腐敗,邊防武備廢弛,財政連年赤字。應該說,這些批評都是抓到要害的。為了使得皇帝能夠接受這些意見,他語重心長地說:臣聽說英明的君主不會憎惡臣下言辭危切的進諫,因而在青史留名;仁人志士不回避殺身之禍而向皇帝直言進諫,使得國事避免失誤,因而功勛流芳百世。
然而,剛愎自用的嘉靖皇帝最不喜歡臣下向他諫諍,聽不得批評意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的奏疏當然不被他放在眼里。張居正滿懷希望的進諫,一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這令他感到傷心,對朝政感到失望,這恐怕是促使他辭職回鄉的一個原因吧!
但是,還有更加震撼的事件發生,促使他斷然下定決心,暫時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就是內閣首輔夏言被處死事件,這毫無疑問是政壇大地震,是當時最具震撼力的爆炸性新聞。
夏言是嘉靖時期政壇高層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大臣,有才干,有抱負,但為人鋒芒畢露,行事無所顧忌,遭到他的內閣同僚、江西同鄉嚴嵩誣陷,被皇帝處死,堪稱當時震驚朝野的政治悲劇。以內閣首輔的顯赫官階,被綁赴西市斬首,實在是明朝建立以后罕見的反常現象。類似的事例只有到明朝臨近滅亡的崇禎時期才又再現,內閣首輔薛國觀、周延儒被皇帝“賜自縊”——遵命上吊自殺。然而這是秘密處死,至少還顧及死者的面子,與夏言的公開綁赴刑場處死,不可同日而語;何況薛國觀、周延儒之流人品卑劣,咎由自取,無法與夏言相比擬。毫無疑問,這是一幕令人感嘆的悲劇。
造成夏言悲劇的原因,無非是兩個方面:一是受到政敵嚴嵩的排擠與誣陷;二是他本身對于朝廷“潛規則”的忽視,失寵于皇帝。
夏言于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及第,擔任兵科給事中時,遵照內閣首輔楊廷和的指示,清查北直隸皇帝國戚霸占民田的劣跡,與貴族、宦官正面較量,這種無所畏懼的政治品格,被輿論界傳為美談。不久,他以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身份,進入內閣,協助內閣首輔李時處理內閣事務。李時病故后,他升任首輔。
看來,夏言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又深得嘉靖皇帝的信任,使他有點得意忘形。正是出于這種心態,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待同僚,而又缺少城府,即使對待像嚴嵩這樣厲害的角色,也是如此。這就為日后的悲劇埋下了禍根。
嚴嵩雖然比夏言進入內閣晚六年,卻比夏言早十二年得中進士,資歷不淺,時時都在覬覦內閣首輔的位置。夏言對此渾然不覺,始終以內閣首輔的身份,把同在內閣的嚴嵩看作下屬,頗有一點頤指氣使的樣子。別看嚴嵩日后專擅朝政時不可一世,當時在夏言面前卻是一副別樣的面孔,甘愿放下身段,以下級對待上級的恭敬態度,阿諛奉迎,唯唯諾諾。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談到這一情節,有一個極妙的比喻:“如子之奉嚴君”——好像兒子侍奉嚴厲的父親那樣。夏言從內心瞧不起嚴嵩,常常在公開場合對他冷嘲熱諷,嚴嵩不但不生氣,反而更加恭敬如儀。為了討好夏言,嚴嵩親自拜訪夏府,向夏言下跪,遞上宴會請柬,請夏言賞光。
夏言絲毫沒有察覺嚴嵩的陰謀,安之若素。更要命的是,夏言日漸流露出對皇帝的不滿情緒,而這一點恰恰被老奸巨猾的嚴嵩抓住了。
嘉靖皇帝沉迷于道教玄修,一心只想得道成仙,不喜歡穿龍袍、戴皇冠,索性身穿道袍,頭戴香葉冠,把自己打扮成道士模樣。不僅如此,他還要求大臣們也和他一樣打扮,頭戴道冠,身穿道服,腳著道靴,出現在朝堂之上。善于阿諛奉承的嚴嵩百分之一百地照辦;耿直而迂執的夏言以為此舉有失朝廷體統,拒不執行,一如既往地身穿朝服,出現在朝堂,與周圍的同僚顯得格格不入。剛愎自用的皇帝十分不滿,以為這是夏言對他的“欺謗”。從此對他表示厭惡,對嚴嵩日益寵信。
一直在窺測時機的嚴嵩,趁機出手,利用陜西總督曾銑提出收復河套地區的建議,宣稱幕后指使人是夏言,陷害夏言和曾銑。此舉正中皇帝下懷,他早已對夏言屢屢違背圣旨有所不滿。接到嚴嵩的奏疏,皇帝立即下達圣旨:處死夏言、曾銑。
夏言死得很慘,堂堂內閣首輔居然被綁赴西市斬首示眾,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件,對于朝野的震撼力是難以形容的。身在朝中的張居正第一次領略到官場權力爭斗的險惡,人微言輕的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似乎與他無關,但是政治地震的沖擊波他感受到了。尤其令他難以釋懷的是,正直人士受到邪惡勢力的排擠打擊,是非顛倒,使他深感失望。
這或許是促使他辭官回鄉的又一個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