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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隆慶時期的內閣紛爭——張居正的《陳六事疏》

隆慶元年的內閣中,首輔徐階是元老耆宿,李春芳折節好士,郭樸、陳以勤是忠厚長者,唯獨高拱最不安分,躁進又不得志于言路。他對徐階引用門生張居正、瞞過同僚起草遺詔耿耿于懷,在外散布流言蜚語,慫恿言官彈劾徐階,抓住子女家屬的事——次子多次通路子、走后門,家人橫行鄉里等等,制造“倒徐”輿論。徐階不得不向皇帝聲辯,請求退休,顯然是故作姿態,引起輿論的同情。果然,朝中官僚很是不滿,紛紛彈劾高拱,贊譽徐階,迫使高拱以身體有病為借口辭官而去。支持高拱的郭樸也遭言官彈劾而辭官。

但是,內閣紛爭并未停息。徐階的好景不長,不久也遭到言官的彈劾,只得請求退休。隆慶皇帝顯然對于高拱的離去,以及徐階以“國師”自居的姿態有所不滿,立即同意徐階退休,舉朝官員紛紛挽留,皇帝不為所動。徐階的離去確實有點可惜,他在嘉靖與隆慶的轉折時期撥亂反正,博得了“楊廷和再世”的贊譽。但此人秉性圓滑陰柔,熱衷于調停,模棱兩可,與后繼者高拱、張居正的雷厲風行作風相比,稍顯遜色。因此他的下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目光犀利、言詞直率而著稱的海瑞對徐階的評價是恰如其分的:為官清正廉潔,“不招權,不納賄”;卻過于“容悅順從”“畏威保位”,只能算作一位“甘草閣老”。

徐階離去,次輔李春芳進而成為內閣首輔。此公為人溫和,不以勢凌人,是一個四平八穩的典型官僚,抱負、才干遠遠不及徐階。內閣成員大多看不起他,令李春芳這個內閣首輔日子很不好過。他常常嘆息:徐公如此能耐尚且被趕走,我哪里能夠長久,過一天算一天而已。

且說此時的張居正,在徐階的提攜下,官運亨通,猶如一顆新星飛快上升,已經進入了權力的最高層——內閣。《明史》的《張居正傳》,對此有一段簡潔明了、頗有意思的描寫,好在史官的文筆還算淺顯,不妨照引如下:

(徐)階代嵩首輔,傾心委居正。世宗崩,階草遺詔,引(居正)與共謀。尋遷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月余,與裕(王)邸故講官陳以勤俱入閣,而居正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去學士五品僅歲余。時徐階以宿老居首輔,與李春芳皆折節禮士。居正最后入,獨引相體,倨見九卿,無所延納。間出一語輒中肯,人以是嚴憚之,重于他相。

僅僅一年多,張居正就從一個五品的翰林院學士,一躍而為內閣輔臣。雖然他是進入內閣最晚、資歷最淺的,內閣輔臣的名單排位是這樣的:徐階、李春芳、郭樸、高拱、陳以勤、張居正。但他架子卻不小,其他前輩如徐階、李春芳等都謙虛恭敬,禮賢下士,唯獨張居正擺出一副“丞相”的派頭,傲慢地對待中央政府的部院官員。當然他也有自己驕傲的資本,以獨到而深邃的政治眼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所說的話都能切中要害,所以官員們對他的忌憚,遠遠超過其他閣臣。

果然,張居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隆慶二年(1568),與李春芳、陳以勤在內閣共事時,他向皇帝呈上了很有分量的《陳六事疏》,全面闡述他的治國理念和改革思想。他在奏疏的開頭,直率而深刻地指出,近來風俗人情積累而成的弊端越來越嚴重,到了頹靡不振的地步,已經積重難返,再不加以整改,恐怕難以使天下的耳目為之一新,人心也難以一致。為此他提出六條改革主張。

第一條是“省議論”,就是少發議論,多干實事。他的核心理念是兩句話:一句是“慮之貴詳,行之貴力”——考慮貴在周詳,行動貴在得力;另一句是“謀在于眾,斷在于獨”——謀劃要依靠眾人,決斷卻必須獨裁。

這是針對官場的弊端而發的。他說,近年以來,朝廷內部議論太多,每每遇到一件事情,甲贊成,乙反對;即使同一個人,朝令夕改,前后背道而馳,毀譽自相矛盾,采用或者舍棄往往取決于個人的愛憎,因此政策不斷變更,沒有統一的法紀。地方上的總督、巡撫,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大發議論,給人造成頗有才華、敢于任事的假象。辭藻雖然華彩卻空洞無物,無所指歸。過了一陣,連他自己也早已把當初的豪言壯語忘得一干二凈。

有鑒于此,他引用古代圣賢的教訓,“多指亂視,多言亂聽”,希望皇上引以為戒,勵精圖治的要點在于:“掃無用之虛詞,求躬行之實效。”如果要辦一件事,事先須審慎考量,務求周到停當;一旦決策已定,則當機立斷,予以推行。

第二條是“振紀綱”,就是加強法紀,統一號令。核心理念是他極為推崇的法家主張——“綜核名實,信賞必罰”,他提出的口號是:“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申。”也就是說,觸犯法律,即使是高貴而親近的人,也絕不寬恕;事情有所冤枉,即使是疏遠而低賤的人,也必須為之伸冤。

這是針對近年以來政治腐敗所形成的官僚主義習氣,紀綱法度不嚴肅,官場上下都在姑息遷就,辦事推諉、徇情,調停矛盾的唯一做法就是模棱兩可,善于做官的不二法門就是委曲遷就。國家制訂的法律,只對微賤百姓起作用;有權有勢的豪強破壞法紀,竟然無可奈何。

為此,他提出的原則是:“情可順而不可徇,法宜嚴而不宜猛。”希望皇上伸張法紀,整肅群臣,獨攬朝綱,堅定施政;官員的賞罰升降一概秉持公道,而不必遷就私情;政教號令必須自己獨斷,不必為浮泛的議論而舉棋不定。

第三條是“重詔令”,就是朝廷要審慎制訂政令,一旦制訂以后,就必須不折不扣地予以執行,做到令行禁止。近年來由于吏治敗壞,對官員的考成形同虛設,朝廷的政令,被各級政府部門看作一紙具文,根本不照辦,情況相當嚴重。張居正對此的表述是這樣的:“朝廷詔旨多廢格不行,抄到各部,概行停閣。或已題奉欽依,一切視為故紙,禁之不止,令之不從。至于應勘應報,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屬遲慢,有查勘一事而十數年不完者。”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此,他希望皇上指示六部、都察院等衙門,凡是大小事務,既然有明確的旨意,必須在幾天之內作出答復。如果事理清楚明白,就應該據理做出決斷,不得推諉給地方的巡撫、巡按去議論處理。至于交給地方政府辦理的事項,也要根據輕重緩急、路程遠近,嚴格規定期限,責令盡快報告處理結果,由中央政府有關部門設立號簿,登記注銷。如果有違反期限,或者干脆不報告的官員,應予嚴懲;吏部要依此作為官員考成的依據。

第四條是“核名實”,就是對于官員的任用與罷免、獎賞與懲罰是否得當,關鍵在于“綜核名實”四個字。這四個字在此的含義,無非是綜合考核官員的名聲和實務兩個方面。這是針對人事部門的官員常常借口天下缺乏人才,為自己的失職開脫,張居正對此甚為不滿。他不相信天下缺乏人才,問題在于沒有“綜核名實”,對人才沒有精心選拔,以至于“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于是乎形成這樣的狀況:把笨牛與良馬綁在一起駕車,結果兩敗俱傷;把優秀樂師與濫竽充數者混在一起演奏樂曲,結果良莠莫辨。

張居正提出的用人原則非常高明,不僅令當時人望塵莫及,也令現代人驚嘆不已。請看他的原話:“用舍進退,一以功實為準。毋徒眩于聲名,毋盡拘于資格,毋搖之以譽毀,毋雜之以愛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節。”他的意思是說,對于一個官員的任用或罷免、提升或降職,應該以事功與實績為唯一的衡量標準,不要被他的名聲所迷惑,不要完全拘泥于資格,不要搖擺于輿論對他的贊譽或詆毀之間,不要摻雜個人喜愛或憎惡的感情,不要用一件事情來概括那個人的一生,不要用一點過失來掩蓋那個人的大節。

本著這樣的精神,張居正希望皇帝指示吏部,嚴格官員的考核制度,京官三年一次、外官六年一次考核,必須明白開具考核結果,標明“稱職”“平常”“不稱職”,以此來決定晉升、留用、降級、開除,而不是皆大歡喜地官復原職、濫給恩典。

第五條是“固邦本”,就是鞏固國家的根本。儒家經典一向強調“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既然人民是國家的根本,安定人民便是“固邦本”的前提。因此,他開宗明義指出:“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內。”安內的目的是安定人民,人民安定了,國家自然穩固,這就叫作“民安邦固”。鑒于連年出現財政入不敷出的現象,國家與人民的元氣已經消耗殆盡,當此民窮財盡的緊要關頭,矯枉必須過正,朝廷要帶頭厲行節約。凡是不緊急的工程、沒有益處的征辦一概停免,并且指示戶部,悉心研究財政入不敷出的根源何在。

第六條是“飭武備”,就是加強國防建設。在張居正看來,當今最令人憂慮的事,莫過于邊防;最值得朝廷謀劃的事,莫急于邊防。具體說來,北方蒙古的侵擾日甚一日,而邊防事務早已廢弛,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了。

這個《陳六事疏》,充分體現了張居正所深信的法治思想。他雖以儒術起家,但深知國家已經病入膏肓,用儒術不足以矯正,非用申不害、韓非的法術不可。他所提出的六條,大多切中時弊,而且切實可行,如果認真照此辦理,那么朝政的改觀是大有希望的。皇帝對此頗為欣賞,做出了肯定的批示“皆深切時務”,要有關部門研究并提出方案。

于是乎,都察院對“振紀綱”“重詔令”提出具體方案,兵部對“飭武備”提出具體方案,戶部對“固邦本”提出具體方案,似乎可以有所動作了。

但是,內閣首輔李春芳是一個“一味甘草,二字鄉愿”式的人物,只想用“甘草”來治理國家,用“鄉愿”來明哲保身,《明史》說他“務以安靜稱帝意”,不想有所作為,更不想大動干戈。內閣次輔陳以勤,當然明白李春芳的意圖,干脆不置可否。張居正的治國理念,終于沒有被朝廷采納,付諸實施。這使得張居正明白,只有自己大權在握之后,才可以施展宏大抱負。

當時的內閣首輔李春芳遭到張居正的蔑視,被認為“不足與有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支大綸編撰的《世穆兩朝編年史》,也認為李春芳這個人“圓滑善宦”——八面玲瓏,很會做官,徐階掌權就諂媚徐階,高拱掌權則諂媚高拱,毫無原則立場。

不久,趙貞吉進入內閣,排位在張居正之下,卻以前輩自居,直呼張居正為“張子”。每當議論朝廷政事,動不動就訓斥“張子”:唉!這不是你們這幫少年輩所能理解的。

張居正對李、趙二人充滿了失望與不滿,暗中和司禮監太監李芳等人密謀策劃,鼓動皇帝重新召用高拱入閣,并且兼任吏部尚書,來遏制趙貞吉,削奪李春芳的權力。

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皇帝果然召回了高拱。高拱于隆慶元年(1567)五月致仕,在家鄉河南新鄭過了兩年多的散淡生活,沒有想到還有再度出山的機會,足見他在皇帝心目中印象還不錯。他確實如同張居正與李芳策劃的那樣,再度入閣,并且兼任吏部尚書。

以高拱的資歷與才干,很快大權在握。出于對徐階的仇恨,力圖全盤推翻徐階所推行的新政,并且對已經下野回到家鄉松江的徐階打擊報復,用“橫行鄉里”的罪名,把徐階的三子逮捕入獄,把徐家的田產四萬畝充公。然后再逐個趕走陳以勤、趙貞吉、李春芳、殷士儋,致使內閣中只剩下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張居正與徐階的關系非同一般,與高拱的關系也很密切,此時此際,出于自身利害考慮,他必須與高拱默契配合。

這兩個鐵腕人物,能夠合作共事,而不發生沖突嗎?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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